這個夜晚,形形色色的東西在三藏面前如走馬燈一般?;瘖y品店招牌上的字是用胭脂寫成的,令他心動;綢布店門面上掛著各色的碎布條,在眼前時隱時現;年輕的夫婦走出牡蠣飯鋪,那婦人的洋傘好美……四條橋畔燈火通明,映出對面走來的兩三名女子的面容。其中一名女子一副女傭之相,兩腮耷拉,毫無氣質可言,但膚色粉白,雙眼水汪汪,不經意地瞥了三藏一眼,那眼神又讓他心神蕩漾。另有一名瘦削的婦人,氣色很差,但鼻梁高挺,雙眼有神,眉間冷峻,約摸三十四五歲,太太打扮,用細長的手指攏了攏散亂的頭發,神態高雅。又有一名女子是藝伎,頭發溜光水滑,一絲不亂地束成了島田髻[28],長長的髱發[29]如燕尾般垂在腦后。在此映襯下,往后翻折的衣領和向前微伸的脖子顯得異常精致。擦身而過時,一陣奇妙的香氣撲鼻而來。她們與戴著鴨舌帽的三藏同在明晃晃的電燈下。他瞪大眼睛來不及驚嘆,這些身影已倏忽而去,新的面孔又接二連三地置于燈光之中。
鴨川兩岸,燈光猶如焰火一般倒映在水里。各類聲響刷刷地涌進三藏耳中。三藏神情恍惚地過了橋。
過了橋,橋畔的電燈已在身后,光線暗淡少許。誰知不大一會兒,南座前的電燈竟又照得街上亮如白晝。眾多男男女女都抬頭入神地盯著廣告畫。廣告畫紅色的畫框與斜插在前方的紫色旗幟是焦點所在,外圍各種顏色交相輝映,而顏色當中又傳出響板和三味線的聲音。三藏的目光滑過一名正在看廣告畫的女子那起伏的發髻,驀地停留在一名少女身上。
她也正駐足觀望廣告畫,然后不知說著什么,忽又邁開了腳步。穿著美麗偶人似的和服,頭上插著櫻花發簪,三藏認出這是一名舞妓。隨后,她身后又現出一人——三藏以為是一人,其實是兩人結伴。后頭那人追上前面那人,兩人攜起手來,也不知說著什么一同回頭看了看廣告畫,走了開去。三藏眼睛一眨不眨地目送她們遠去。
經過南座前的那條路,兩側屋檐下全都掛著方形燈籠。三藏走在路中央,打量著左右的那些燈籠。四下響起三味線的琴聲,行人絡繹不絕地從燈籠的光影下穿過。窗欞上隱約可見一名正向門外窺探的女子的影子。三藏回想起紙屋治兵衛[30]的臺詞:“那外頭是念佛之人來來往往”,當年讀到這一句時涌出萬般思緒,而此刻猶如身臨其境。來來往往的行人之中,他似乎又認出方才那位舞妓的身影一閃而過。一名藝伎帶著男仆拐進了小巷。站在十字路口,三藏環顧四周,街街巷巷、家家戶戶都點上了方形燈籠。
歸途中,三藏不經意間又想起初級中學畢業慶祝會的事來,那時自己主動提出“我來吧”是出于怎樣的情緒?三藏回味再三。來到京都后因德語和三角苦不堪言,不知何時已淡忘了當初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