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屠場
- (美)厄普頓·辛克萊
- 7892字
- 2020-10-09 14:52:07
第二天早上七點,尤吉斯準時報到。他到了指定的那道門前,然后在那里等了將近兩個小時。那工頭以為他會自己進門,但是并沒有明確這樣告訴尤吉斯,直到他出門去雇另一個工人時才看到了尤吉斯。對著尤吉斯一通好罵,但尤吉斯一個字也聽不懂,也不可能提出任何抗辯。工頭領著他,告訴他把便裝放在哪里,等著他換好工裝——那工裝是他從二手店買的,直接捆成一團帶來了;然后把他領到了“屠宰臺”。尤吉期在這兒要做的工作很簡單,只花了幾分鐘就學會了。他領到了一把硬邦邦的掃帚,就是常常用來掃大街的那種,他的任務就是跟在那個從牛肚子里把冒著熱氣的腸子掏出來的那個工人后面,把他掏出來的東西掃進地面上的一個洞里,然后蓋上蓋子,以免有人掉進去。尤吉斯進來的時候,早上要宰的第一批牛也剛剛到了;于是,沒有時間看看周圍,也沒有時間和任何人搭話,他就開始了工作。這是七月里悶熱的一天,這里還滿是熱氣騰騰的牛血——人就在淌滿牛血的地板上跋涉。臭氣襲人,但尤吉斯毫不在意。他的整個靈魂都在因歡樂而舞動——他終于在工作了!他在工作在掙錢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想象這事。他的工錢是一小時十七分半;這是忙碌的一天,他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他帶著這好消息回家:他一天就掙了一塊五毛多。
而且家里也有好消息;于是安妮拉的窄小寢室里立刻充滿了喜慶。喬納斯已經去找過舍德維拉斯介紹的那個警察了,被帶去見了不少工頭,有一個承諾給他一份下周開始的工作。還有瑪利亞·貝爾欽斯基,被對尤吉斯的成功的妒忌之情激發,也出去靠自己找工作。瑪利亞除了健壯的雙臂和好不容易學會的“工作”這個詞之外什么也沒有;但就這樣她也在罐頭鎮走了一整天,闖進看上去有活干的每一道門。有些時候她會遭到辱罵;但瑪利亞天不怕地不怕,見人就問工作——問訪客還有外地人,問像她一樣的工人,有一兩次甚至問到了高級職員,他們盯著她看就像她是個瘋子似的。然而,最后她得到了收獲。在她偶然經過的一處較小的廠子里,幾十名婦女和女孩坐在長桌邊,準備裝罐的熏牛肉;她一間屋一間屋地游蕩,最后到了給封好的罐頭上漆和貼標簽的房間,而且幸運地遇到了“女工頭”。她當時并不明白,但以后注定會明白的:像她這樣長著一張忠厚老實的臉又有著像拉車的馬一樣的肌肉的人對“女工頭”來說是多么有吸引力;不過那個女人只是告訴她第二天再來,也許可以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學學漆罐頭盒。那可是個需要技術的計件工作,多的時候一天能掙兩塊,瑪利亞像科曼奇族印第安人那樣喊叫著沖回家,在房間里歡呼雀躍,把一個嬰兒嚇得快抽了。
運氣比他們能夠期望的還要好;他們當中只有一個人還沒有找到工作。尤吉斯決定讓埃茲碧塔大娘留在家里做家務,讓奧娜幫她的忙。他不愿意讓奧娜工作——他說,他不是那種男人,而她也不是那種女人。如果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還有了約扎斯和瑪利亞交的食宿費,竟然還養活不了一家人的話,絕對是件怪事。他聽都不愿意聽到讓他的孩子們去工作的說法——尤吉斯聽說過,美國的孩子有免費的學校可以上。至于牧師反對孩子去那些學校的事,他就一無所知了;而現在,他決定給埃茲碧塔大娘的孩子們同等的機會。其中最大的孩子,小斯坦尼斯拉夫,只有十三歲,而且個頭偏小;而舍德維拉斯最大的孩子才只有十二歲,已經在瓊斯那里工作了一年多了,尤吉斯認為斯坦尼斯拉夫應該學會說英語,長大之后成為有一技之長的人。
還剩下安塔納斯老爹;尤吉斯很愿意讓他也休息,但他不得不認識到這是不可能的,而且,這位老人也不愿意聽到任何人這樣安排——他一直認為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健壯。他也是懷著最美好的夢想來到美國的;而現在,卻要他成為他兒子擔心的主要問題?尤吉斯找過的每一個人都告訴他在罐頭鎮為老爺子找工作純粹是浪費時間。舍德維拉斯告訴他,罐頭廠曾經雇傭過的工人一旦年老也會被工廠拋棄——工廠什么都不說就會換新員工。而且就他所知,不僅僅是這里,美國哪里都是這樣的。為了安撫尤吉斯他已經去問了那位警察,答復是想都不要想。他們沒有把這個告訴老安托尼,因此他還是一處工場一處工場地游蕩了兩天,然后回到家聽其他人的成功故事,勇敢地微笑,談論說再來一天就該輪到自己了。
他們覺得,他們有這樣的好運,完全有權考慮擁有一個家;在一個夏夜,他們坐在門階上,談起這件事,尤吉斯借機提出一項重大的提議。早上去上班的時候他看到兩個男孩在挨家挨戶發廣告;看到廣告上有畫,尤吉斯就要了一張,然后卷起來塞進了自己的襯衣。到中午閑聊的時候,他請人讀給他聽并解釋了一下,然后尤吉斯有了一個狂野的想法。
他拿出了像張藝術品一樣的廣告。廣告印在近兩英尺長的蠟光紙上,選用的顏色如此明亮,在月光下都在閃閃發光。廣告中間是一所房子,描繪得美麗、嶄新、閃耀。紫色的房頂,飾有金邊;銀白色的墻體,還有紅色的門窗。這是一座兩層的建筑,前面有門廊,邊緣有精美的蔓葉圖案;每一處細節甚至門把手都精雕細刻,門廊上還有吊床,窗口有白色蕾絲窗簾。房子畫面下方的一角,一對夫婦正充滿愛意地擁抱在一起;另一角是一具搖籃,蓋著蓬松的帷幕,一個長著銀色雙翼的小天使懸停在搖籃上方。為了不影響重要信息的傳達,廣告還使用了波蘭語、立陶宛語,還有德語——“家,甜美的家。”“干嘛付租金?”接下來的文字繼續問道。“為什么不擁有自己的家?你知道買房用的錢比租房用的還少嗎?我們已經建造了數千處房產,現在里面都居住著快樂的家庭。”——然后廣告詞變得雄辯起來,描繪出居住在無需租金的房屋中的幸福婚姻生活。它甚至引用了“家,甜美的家”,還把它譯成了波蘭文——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譯成立陶宛文。也許翻譯者認為對于立陶宛語這種把哭泣稱為“gukcziojimas”,為微笑稱為“nusiszypsojimas”的語言來說,要表達這句話太難了。
當奧娜把廣告的內容念給大家聽了之后,全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房子有四個房間,還有地下室,售價一千五百塊,報價已經包括土地費用等等。首付只需三百塊,余款每月支付十二塊。加起來總價驚人,然而他們是在美國,人們并不覺得這是多么嚇人的一筆錢。他們已經了解到,一套公寓房的月租是九塊錢,要想再少付點月租就只能像現在這樣,一家十二口人擠在一兩間房間里面。當然,如果他們付了房租,他們很可能就得一直付下去,光付房租就讓他們不可能變得富裕;而如果他們想辦法湊齊了首付,總有一天他們能付清余款,然后就一輩子不用交房租了。
他們算了算。埃茲碧塔大娘還剩有一點點錢,尤吉斯也還剩了一點。瑪利亞在她襪子里面什么地方還藏著五十塊,安托尼爺爺還有從他的農場拿來的那份錢。如果把他們手里的錢全湊在一起,就能湊夠首付;如果他們一直能就業,而他們也相信自己都能有工作,那買下房子可能就是最好的計劃。當然,這不是一件可以輕飄飄地談論的事;這是一件必須仔仔細細考慮的事。另一方面,如果他們將要去冒這場險,那么就越快越好,畢竟誰愿意付房租,而且還住得如此糟糕呢?尤吉斯已經習慣了骯臟——曾經在鐵道上工作的人沒什么好怕,鐵道那兒的住所地面上跳蚤一抓一大把。但不能讓奧娜受這種苦,他們必須快些找到個更好的地方——尤吉斯以一天能掙一塊五毛七的男人的信心保證。他沒法理解,這里的工資這么高,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過著那么糟的生活。
第二天瑪利亞去見她的那位“女工頭”,她要瑪利亞下周一報到,學習油漆罐頭的技術。瑪利亞回到家里,一路大聲唱著歌,正好趕上奧娜和她的繼母出門,去詢問關于那房子的事。那天晚上,三個女人一起向男人們匯報——事情和廣告上寫的一樣,至少按經紀人的說法是一樣的。那房子在南邊,離圍場區大約一英里半;那位紳士般的經紀人向他們保證房子很值得買——還私下表示他是在為顧客考慮。他解釋說,他能為他們考慮是因為房子的銷售收入與他自身的利益無關——他只是建筑公司的經紀人。這是那公司修的最后一批房子,然后他們就不做這生意了,所以如果想要實施這個美妙的無房租計劃的話,就得趕快了。事實上,他還不能肯定還有沒賣出去的房子;經紀人已經帶過很多人去看房了,就他所知公司可能已經把房子都賣出去了。看到埃茲碧塔大娘聽了這話之后沮喪的樣子,代理人猶豫了一會兒說,如果他們真的想買,他可以自己掏錢給公司打個電話,讓他們給留一套。最后就約定好了——星期天早晨他們去看房子。
星期天早上,全家人提前一個小時就出發了。他們把地址寫在一張紙上,以便能時不時向人打聽該怎么走。這一英里半的路實在很長,但他們走過來了,到了之后等了大約半個小時那個經紀人才露面。他舉止禮貌,衣著雅致,而且還能說一口流利的立陶宛語,這大大有助于他們的交流。他把他們帶到房子前,這房子跟附近一長排那種典型的框架房屋一模一樣,根本沒有什么建筑設計。奧娜的心猛地一沉,這房子根本就不像圖片上那樣;顏色不一樣,而且看上去沒有那么大。不過房子剛剛粉刷過,看上去挺吸引人。經紀人告訴他們說,這房子是全新的,但是他講話講得很快把他們都搞迷糊了,也沒有時間插嘴問問題。他們曾經考慮過要問的各種問題,但是現在是提問的時機了,他們卻要么忘了問題要么沒有勇氣提問。同一排的其它房子看上去不是新的,而且很多都沒有住人。當他們鼓起勇氣暗示這一點時,經紀人回應說其它業主很快就會搬進來。追問這一點似乎是表示在懷疑他的話,他們都不敢。畢竟在他們的生命中,除了表示順從和謙卑,都沒有一個人曾經和“紳士”階級的人說過話。
這間房子有個地下室,比街道低兩英尺,街面上只有一層,比街道高級六英尺,有一段入戶樓梯。此外還有一間閣樓,由兩面傾斜的房頂夾起來,兩端各有一扇小窗。房前的街道沒有鋪柏油也沒有修街燈,放眼望去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房子,房子之間的空地上長著灰褐色的雜草。房子里面有四個房間,都用石膏刷白了;地下室就只是毛坯,墻沒有刷,地板也沒有做。經紀人解釋說房子就是這樣修的,方便業主根據自己的口味來裝修地下室。閣樓也沒有完工——這家人曾經談過在經濟吃緊的情況下可以出租閣樓;但他們現在發現閣樓連地板都沒有,只有地板的龍骨,龍骨下面就是板條和下一層的石膏天花板。然而,由于經紀人口若懸河的介紹,這一切都沒有減弱他們對美好未來的熱情期待。這房子的優點說不完,經紀人一刻不停地向他們詳細解說;向他們展示房間里的一切,甚至包括門上的鎖頭,窗戶上的掛鉤,包括如何使用它們。向他們展示了廚房里的水槽,配備著自來水和龍頭,這可是埃茲碧塔大娘做夢也沒想過的東西。有了這些東西,還到處挑刺就顯得令人討厭了,因此他們都努力對別的缺陷視而不見。
然而,他們依然是農民,本能地守護著他們的金錢;經紀人快速成交的希望落空了——他們說,他們會想想,他們會想想,他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決定下來。于是他們又回到了家,接下來的整天整晚他們都在計算和討論。讓他們對如此之大的事情下決心是一場痛苦的折磨。他們沒法達成完全一致;每一方都有很多的證據,如果一個人提出觀點堅決反對買房,其它人才剛剛能說服他轉變觀點,他所提的觀點又弄得另一個人舉棋不定了。晚上,他們幾乎要達成一致,幾乎就要定下來買房了,舍德維拉斯來了,又把他們的成果全都推翻了。舍德維拉斯不喜歡房地產。他告訴了他們一些在買房騙局中被害至死的悲慘故事。他們必將陷入險境損失金錢;買房會產生無法預見的無休無止的開銷;房子本身也可能從上到下就什么都有毛病——窮人哪會懂那些事?而且,他們還會用合同來詐騙你——窮人哪會懂得關于合同的事情?那些事根本就是明搶,除了別攪進那些事,根本沒有保證安全的辦法。尤吉斯問:“那付房租呢?”回答是:當然啊,那也是明搶。都是搶窮人。令人沮喪的談話進行了半個小時,他們大多覺得應該是懸崖勒馬的好;但是舍德維拉斯走開了,矮小機警的約扎斯提醒大家他開那間熟食店就是場失敗,這位店主很可能因此產生了悲觀態度。當然,這話再度開啟了關于買房的話題!
有一個現實問題是他們不能呆在現在呆的地方——他們不得不搬到別的什么地方去。當他們放棄了買房計劃,決定租房的時候,永久性地每月九塊的租金讓他們都覺得難受。他們日日夜夜地為這個問題糾結了快一周的時間,最終尤吉斯肩負起了責任。約納斯兄弟找到了工作,在達勒姆推車;布朗公司的屠宰場也從早忙到晚,尤吉斯每小時都在變得更加自信,更加確定自己一家之主的身份。他對自己說,買房子這樣的事,就是一家的男人要去做決定并堅持完成的事情。其他人也許會失敗,但他不是那種人——他會干成這事給他們看看。他可以整天工作,如果需要還可以再整晚地工作;如果有必要的話,在付清房款讓他的家人有一個家之前,他就不休息。他這樣對家人說了,最終也就這樣決定了下來。
他們討論過在決定購買之前應該多看幾處房子;但是他們不知道什么地方還有更多的房子,也不知道怎么去找那些地方。他們見過的那套房子一直浮現在他們腦海里;無論何時,當他們想象自己住在一套房子里時,想象中的都是那套房子。最終他們去找那位經紀人,告訴他他們決定買那套房子。他們知道,理論上知道,在生意場上所有人都得當成騙子來提防;但他們無可救藥地被那位口才絕佳的經紀人給說服了,相信如果拖延的話,他們就有可能會失去購買那房子的機會。當經紀人告訴他們房子暫未售出的時候,他們長出了一口氣。
經紀人讓他們第二天再去,他會準備好全部的文件。尤吉斯知道對這些文件必須極度小心;但是他自己沒法親自去——所有人都告訴他別想請假,提一提這件事就會把工作搞丟。于是就只能信任這些女人們了,還有舍德維拉斯,他保證會和她們一起去。尤吉斯用了整整一個晚上向她們講述這事的重要性——最后,他們從身上,從行李中,從無數藏錢的地方把珍貴的一疊疊錢拿出來,裝到一個小包里,緊緊地縫到埃茲碧塔大娘的衣服夾層里。
一大早他們就出發了。尤吉斯又給了他們很多很多叮囑,警告他們各種各樣的危驗,女人們的臉都嚇白了,自詡為商人的一貫冷靜的熟食店主也被弄得緊張了起來。經紀人已經準備好的契約,請他們坐下細讀;這項工作由舍德維拉斯進行——真是一樁痛苦費力的活兒,在他讀的時候,經紀人輕松地敲著桌子;埃茲碧塔大娘尷尬得額頭都滲出汗珠了;如此仔細地申閱契約,豈不是在當面表示不相信這個紳士嗎?然而雅庫巴斯·舍德維拉斯還是繼續讀啊讀;很快就發現他的確應該仔細讀。他心里開始產生可怕的懷疑;眉頭也越趨越緊。就他所讀到的條款,這根本不是出售合約——提供的只出房屋出租!那些他從沒聽說過的法律專業的黑話,弄得文件很難理解;但是這些還是很明顯的——“甲方特此立約,同意租給乙方!”還有——“一個月的租金為十二塊,租期為八年零四個月!”于是舍德維拉斯摘下眼鏡,看著經紀人,結結巴巴地說出問題。
經紀人很禮貌地解釋說,那就是常用格式罷了;這樣的合同中,房產總是寫成出租的形式。他試圖向他們解說接下來那一段;但是舍德維拉斯沒法放下“租金”這個詞——當他把這個詞翻譯給埃茲碧塔大娘時,她也被嚇壞了。他們根本就不會擁有那套房子,至少九年之內不行!那位經紀人以無窮無盡的耐心,反復向他們解釋;但是什么解釋都沒用了。埃茲碧塔牢牢記得尤吉斯最后一句告誡:“如果任何事不對勁兒,都別給他錢,出去找律師。”這是個極度痛苦的時刻,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死死握在一起,鼓起全部的勇氣,竭盡全力,氣喘吁吁地說出她的要求。
雅庫巴斯翻譯了她的話。她估計那個經紀人會勃然大怒,但讓她奇怪的是,他仍然很冷靜;甚至還提出由他幫忙找律師,但她拒絕了。他們出去走了很遠,以確保找到的人不是經紀人的同伙。半小時后,當他們帶著一位律師進來的時候,聽到律師叫著這位經紀人的名字和他打招呼!可想而知他們有多氣餒。他們覺得一切都完了;像等待死刑宣判的囚犯一樣坐著。他們什么也做不了了——他們已經進了圈套!那位律師讀了合約,然后告訴舍德維拉斯說這合約是完全合乎規范的,就合約就是套用常見的售房合約模板寫出來的。老先生問:“價格明確了嗎?三百塊首付,余款每月十二塊,直到總計一千五百塊付清?”是的,是這樣。“這個價格包含房子的全部,房子、地產,附帶的所有東西?”是的,——然后那位律師向他展示這些東西都寫在什么地方。“都是合乎規定的,沒有任何鬼把戲?他們都是窮人,這些錢就是他們擁有的一切,如果這交易出問題他們可就全毀了。”舍德維拉斯繼續著,問了一個又一個令人發抖的問題,女人們的眼睛痛苦地凝望著他。她們聽不懂他問的是什么,但她們知道她們的命運與這些問題息息相關。最終他問完了所有能問的問題,到了他們做決定的時候了,要么付款,要么拒絕這樁交易。可憐的埃茲碧塔大娘能做的全部就是努力讓自己不哭出來。雅庫巴斯問她是否愿意簽字;他問了她兩次——但她能說什么呢?她怎么知道律師說的是不是真話——她又怎么知道律師是不是這陰謀的一分子呢?而且,她怎么能這么說呢——那拒絕交易的話她又有什么借口呢?房間里的每個人都看著她,等著她的決定;最終,淚光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開始笨拙地在衣服里摸索,那些寶貴的錢就縫在里面。然后她把錢拿出來,在大家面前展開。奧娜坐在房間的角落里看著這一切,雙手緊握,怕得要死。奧娜想要大喊,叫她的繼母停下來,這就是一個陷阱;但似乎有什么東西卡著她的咽喉,讓她發不出聲來。就這樣,埃茲碧塔大娘把錢放在了桌上,經紀人拿起來開始點數,然后給她們寫了張收據,把契書給了他們。然后他發出一聲滿意的嘆息,站起來和他們一一握手,和最初一樣禮貌而友好。奧娜模模糊糊地記得那名律師告訴舍德維拉斯說他收費一塊錢,這引起了一番爭執,引起了更多的痛苦;然后,在付了這一塊之后,他們走到了大街上,她的繼母緊緊地抓著契書。他們被嚇得如此之慘,連路都走不了了,只好坐下來休息。
她們就這樣回到了家,致命的恐懼侵蝕著她們的靈魂;那天晚上,尤吉斯回到家,聽到她們講述的經過,覺得一切都完了。尤吉斯肯定他們被騙了,全家都被毀了;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像瘋子一樣詛咒,發誓當晚就要殺了那個經紀人。最后,他抓起文件沖擊房間,穿過圍場區一路沖到霍斯泰德大街。他把正吃晚飯的舍德維拉斯拉了出來,一起沖去咨詢另一名律師。他們沖進辦公室時,律師簡直跳了起來,因為尤吉斯頭發亂發雙眼充血看上去如同瘋子一般。他的同伴向律師說明了情況,然后律師拿起文件讀了起來,尤吉斯骨節突出的雙手撐著桌沿,每一條神經都緊張得發抖。
那位律師抬起頭來問過舍德維拉斯一兩個問題;尤吉斯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他死死盯著律師的臉,恐懼而痛苦地試圖讀出他在想什么。他看見律師抬頭笑了笑,于是稍微松了一口氣;律師對舍德維拉斯說了些什么,尤吉斯于是轉向他的朋友,心臟都幾乎不跳了。
他喘著氣說:“如何?”
舍德維拉斯說:“他說沒問題。”
“沒問題!”
“是的,他說合約就應該是這樣的。”倍感輕松的尤吉斯一下子坐進了椅子中去。
他喘息著問道:“你確信嗎?”,然后讓舍德維拉斯翻譯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他不厭其煩地聽;也不厭其煩地問。是的,他們已經買下了那房子,他們確實買下了它。房子屬于他們了,他們只需要付月供就會一切正常。然后尤吉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因為他的眼里涌出了淚水,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但他確實被嚇壞了;即使是一個像他一樣強壯的男人,現在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律師解釋說租約只是一種形式——直到最后一筆月供支付之前,也仍然說房子是租的,只是為了萬一他不付月供的話把他們趕走要容易一些。不過,只要他們支付月供,就沒什么好擔心的,那房子完全屬于他們。
尤吉斯如此感激,給那位律師支付半塊錢時眼都沒眨一下,然后就沖回家里向家人傳達這個好消息。他發現奧娜暈倒了,嬰兒們在哭叫,整個房間都在騷亂之中——大家都以為他去殺那個經紀人了。聽到好消息之后,人們興奮了好幾個小時才平靜下來;在這個殘酷的夜晚,尤吉斯醒了好幾次,聽到隔壁的奧娜和她的繼母在低低地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