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屠場
- (美)厄普頓·辛克萊
- 13703字
- 2020-10-09 14:52:07
四點了,儀式結束了,馬車開始陸續抵達。一路上都有一群人被瑪利亞·貝爾欽斯基的充沛精力所吸引,跟著看熱鬧。這個場合的重大責任都落在了瑪利亞那寬闊的肩膀上——她負責保證一切井然有序,嚴格遵照家族傳統,還得瘋狂地奔前跑后,把所有擋道的人推開,一直用大嗓門責罵指點著。她太想保證別人都能遵守禮節,結果自己倒是顧不上了。瑪利亞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堂的,可又想第一個抵達禮堂,于是下令叫馬車夫走快點。馬車夫對這一問題固執己見,于是瑪利亞猛地推開窗戶,探出身子去表達她的主張,先是用立陶宛語,可馬車夫聽不懂,然后又用波蘭語,這回他聽懂了。由于馬車夫的座位比瑪利亞高一些,他便堅守立場,甚至斗膽想要回嘴,結果就是一陣憤怒的爭吵,一路沿著阿什蘭大街吵過來半里地,引來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加入了街道兩旁觀眾的行列。
倒霉的是,門口已經堵了一群人了。音樂已經奏起,半個街區外就能聽見大提琴沉悶的“嘣嘣”聲,還有兩把小提琴用復雜花哨的技巧相互較量的尖銳樂聲?,斃麃喴豢吹侥侨喝耍⒖虙佅铝藛柡蝰R車夫祖宗八輩的辯論,跳下還未停穩的馬車,沖進人群,清出一條通往禮堂的路來。她擠進去之后便立刻轉過身來把人往外推,同時大喊著:“Eik!Eik!Uzdaryk-duris!(立陶宛語:去!去!把門關上?。蹦巧らT讓樂師們制造的混亂聲音也宛若仙樂了。
“Z.Graiczunas,Pasilinksminimams darzas.Vynas.Sznapsas.(立陶宛語:Z·格雷納斯,消遣花園。葡萄酒。燒酒。)葡萄酒和烈酒。工會總部”——牌子上是這么寫的。對于從來沒怎么講過生僻的立陶宛語的讀者而言,如下的解釋或許能讓他們摸到些頭緒:這地方就是芝加哥那片被稱為“圍場腹地”的地區一間酒館的里間。這樣一說就清晰明了了;但你若知道,這里如今將成為上帝所創造的最溫柔的生命——小奧娜·盧克塞特一生中最至高無上的狂喜時刻,她的婚宴和歡樂蛻變的場合,你就會覺得這地方寒酸得可憐了!
她站在走廊里,由瑪利亞表姐引領著,因為推搡著擠過人群而喘不過氣來,幸福得讓人不忍注目。她的眼神中有一絲奇妙的光,眼瞼微微顫抖著,本來蒼白的小臉泛起紅暈。她穿了一件雪白耀眼的棉布裙子,戴著一小塊垂至肩部的硬紗。頭紗中纏繞著五朵粉色的紙玫瑰和十一片淺綠的玫瑰葉。她手上戴著簇新的白棉手套,一邊凝視四周一邊使勁絞著雙手。這對她來說簡直難以承受——她的臉上流露出備受激情煎熬的表情,身體都痙攣起來了。她還那么年輕——還不滿十六歲——對于她這個年紀來說個頭也不大,她還只是個孩子;但她這就結婚了——嫁給了尤吉斯,那么多人里,偏偏嫁給了尤吉斯·拉克斯。他穿著嶄新的黑西裝,扣眼里別著白色鮮花,有著寬厚的肩膀和一雙大手。
奧娜是一位碧眼美女,而尤吉斯則有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和突出的眉骨,濃密的黑發在耳畔卷成波浪——簡而言之,他們就是那種大自然為了為難古往今來所有的智者而撮合起來的夫妻,看起來極不和諧,似乎根本不可能結合。尤吉斯可以舉起二百五十磅重的四分之一頭牛,一個踉蹌不打、一下眼睛不眨地搬上車子;可他現在站在一個遙遠的角落里,就像被捕獵的動物一樣害怕,每次回答朋友的賀詞前都要先用舌頭潤濕嘴唇才能張口。
漸漸地,看熱鬧的人和賓客之間分開了一些——至少足以讓儀式進行下去了。每到有慶典時,走廊和角落里每時每刻都聚滿一群群瞧熱鬧的人;而如果其中有人靠得足夠近,或者看起來足夠餓,就會有人送上一張椅子,邀請他參加宴席。立陶宛婚宴有條規矩,就是不能有人餓肚子;而且,雖然在立陶宛森林里定下的規矩很難在芝加哥有二十五萬人口的圍場區貫徹,但他們還是盡力而為,街上跑來的小孩,甚至狗,再跑出去時看起來都變得更加開心了。這種慶典的一大特征便是輕松愉快的氛圍。男人們可以戴帽子,或者,如果他們樂意,也可以把帽子摘了,甚至連外套都可以脫掉;他們隨時隨地都能吃東西,也可以隨意地搬來搬去。雖然有致辭和唱歌,但大家都是想聽就聽,不聽也無傷大雅;如果誰自己想說話或是唱歌,也完全沒有問題。各種聲音匯聚的嘈雜沒有影響任何人——大概只除了嬰兒們,光臨的賓客家里有多少嬰兒,婚禮上就來了多少嬰兒。他們無處可去,所以晚宴的籌備工作也包括在屋子一角備好大量嬰兒床和嬰兒車。嬰兒三個一群四個一伙的睡在一起,或者也可能一起醒來。再大一些的孩子已經夠得到桌子了,他們邊溜達邊心滿意足地嚼著肉骨頭和臘腸。
屋子大概有三十平方英尺見方,刷白的墻光禿禿的,只有一張月歷、一幅賽馬的畫和一份鑲在鍍金框里的家譜。右邊是通向酒館的一扇門,走廊里有幾個閑雜人等,更遠處的角落里有個吧臺,后面站著個管事的酒保,穿著臟兮兮的白衣服,黑色的八字胡打了蠟,一綹仔細上了油的卷發緊貼前額一側。對面的角落里有兩張桌子,占去了屋子的三分之一,桌上擺滿盤碟和冷餐,有幾位比較餓的賓客已經在那里大快朵頤了。桌子盡頭是新娘的位置,那里擺著一個雪白的蛋糕,頂端是如埃菲爾鐵塔般高聳的裝飾,包括大片糖霜玫瑰和兩個小天使,整個蛋糕上都灑滿了粉紅、綠色和黃色的糖果。更遠處是一扇通往廚房的門,可以瞥見一點里面的情景,大片蒸汽往外冒著,還有許多或年長或年輕的女人忙進忙出。左側的角落有個小臺子,上面是三位樂師,他們悲壯地持續演奏著,爭取盡量蓋過嘈雜聲;嬰兒們也忙著干差不多的事。還有一扇打開的窗子,群眾們就從那里打望著,吸收各種聲音和氣味。
突然有些蒸汽涌了出來,如果往里瞧,就能看到埃茲碧塔大娘,奧娜的繼母——他們就都管她叫埃茲碧塔大娘,她頂著一大盤燉鴨子。后面跟著的是柯特麗娜,她也頂著一大盤子東西,費力又小心地往前挪著步子;沒過一會兒,馬雅烏什基耶娜奶奶也出來了,端著一個裝滿土豆的熱氣騰騰的黃色大碗,跟她自己差不多大。于是,宴席一點一點地像樣起來——有火腿和腌酸菜、煮米飯、通心粉、臘腸、大堆大堆的面包,一碗一碗的牛奶和泛著泡沫的扎啤。背后不到六尺遠的地方還有吧臺,可以隨心所欲地點東西,一分錢也不用掏?!癊iksz!Graicziau!(立陶宛語:過來??!快點!)”瑪利亞·貝爾欽斯基尖叫著,自己又忙活起來——因為里面爐子上還有更多的菜,如果不吃掉就浪費了。
于是,賓客們就在笑聲、叫聲和無盡的玩笑和歡樂中落座了。年輕小伙本來大多聚在靠近門口處,現在四散開走向桌旁;而怯場的尤吉斯被老人們又是拉扯又是訓斥,直到同意坐在新娘右手邊才算完。接下來是兩位以紙做的花環為標志的伴娘,隨后是其他賓客,年長的、年幼的、男孩、女孩。這種氣氛也感染了端著架子的酒保,他也屈尊對著一碟燉鴨開動起來;就連那位胖警察,他本來的職責是等到晚些時候負責平息打架斗毆的,也拉了把椅子坐到桌邊。小孩們大叫著,嬰兒們哭喊著,所有人都笑著、唱著、聊著——瑪利亞表姐還要壓過所有這些震耳欲聾的嘈雜,朝樂師們大吼著發號施令。
至于樂師們——應當如何描述他們呢?他們一直在那兒瘋狂地演奏著——無論是要讀出這整個場景,還是講出來,或者唱出來,都應當配上音樂。音樂造就了這個場景,音樂將那地方從圍場腹地的酒館里間變成了童話故事,變成了仙境,變成了天上宮殿的一隅。
樂師三人組領頭的小個子充滿靈感。他的小提琴走音了,弓子上也沒有松香,但他依然充滿靈感——繆斯女神是垂青于他的。他就像魔鬼附身一樣演奏著,而且是整整一群魔鬼。你能從他周遭的空氣中感覺到這些魔鬼的存在,他們狂熱地舞著,用肉眼看不到的腳打著拍子,這位領頭樂師的頭發立了起來,眼球突了出來,努力地跟上魔鬼們的節奏。
他的名字是塔馬厄斯·庫什雷卡,他白天整天在屠宰臺上工作,靠下班后整夜苦練自學了小提琴。他沒穿外套,穿著褪色的金馬蹄鐵圖案的背心和粉色條紋襯衫,看起來像薄荷糖。淡藍色鑲黃邊的軍褲顯示了他作為樂隊領奏特有的權威。他只有大概五英尺高,可即便如此,他的褲子還是短了大概八英寸,讓人不禁琢磨他是從哪兒搞到這褲子的;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以他在當下帶來的高度興奮之下,也不會有人顧得上琢磨這些了。
他是如此地充滿靈感。每一寸都充滿了靈感——你可能甚至會覺得他身上每一寸地方都有不同的靈感。他跺著腳、搖著頭,前后搖來擺去;他的臉干癟瘦小,有種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感;而且,每次他轉身或揮臂的時候,就會皺起眉、嘟起嘴、眨起眼來——連領帶末端都豎起來了。而且,每過一會兒他就會轉向搭檔們,狂熱地點著頭,比劃著,示意著——他的每一寸肢體都飽含著繆斯女神的靈氣,魅力十足,撥人心弦。
而另外兩位樂師可趕不上塔馬厄斯。第二位小提琴手是個斯洛伐克人,他是個瘦高個,戴著黑框眼鏡,一副不堪重負的騾子般的隱忍模樣;鞭子一抽他就會聽話,但也提不起勁兒來,然后馬上又萎靡下去。第三位非常胖,鼻子又圓又紅,易動感情,他演奏的時候總望著天,一副無限渴求的表情。他用大提琴奏低音部,因此所有的興奮感都和他絕緣,不管高聲部那頭發生什么事,他的任務都只是來來回回拉著長弓,鋸出一個又一個悲愴的音符,從下午四點到第二天差不多凌晨四點一直如此,就為了從那每小時一塊錢的酬勞里分到他的三分之一。
宴席開始還沒五分鐘,塔馬厄斯·庫什雷卡就已經興奮得站了起來了,再過個一兩分鐘,就可以看到他朝桌子走去。他的鼻孔張大,呼吸加速了——魔鬼們正驅使著他。他朝搭檔們又點頭又搖頭,用他的提琴操縱著他們,直到最后,第二位高個子小提琴手也站了起來。最終三人都一步一步地朝賓客走去,大提琴手瓦倫蒂納維契亞,每拉一個音就拖著琴往前蹦一步。三人終于都站到了桌尾,塔馬厄斯自己站到了一只凳子上。
現在他光芒四射地主導了場面。有的人在吃東西,也有人在說笑——但你要是以為有誰沒聽見塔馬厄斯的音樂,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他的音始終不準,小提琴的低音嗡嗡的,高音尖利刺耳;但沒人在意這些,就像他們不在意四周的塵土、噪音和骯臟一樣——他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的,也正是用這些東西表達自己的靈魂的。這就是他們表達的東西;歡樂又喧鬧,或者悲痛與哭號,或者激動且反叛,這就是他們的音樂,故鄉的音樂。它向他們張開雙臂,他們只要全身心投入就行了。芝加哥和這座城市的小酒館與貧民窟在恍惚中消退——出現了綠色的草地和陽光照耀下的河流,大片的森林和積雪的山坡。他們看到眼前重現故鄉的風景和童年的情景;舊時的愛情和友情開始復蘇,過往的歡樂和悲傷浮出腦海。有人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也有人拍著桌子打著節奏。時不時有人大叫一聲跳起來,要求演奏某一首歌;然后塔馬厄斯的眼中就會迸發出更熾烈的火苗,把小提琴丟向空中,朝搭檔們大喊起來,他們便又開始瘋狂地演奏。大家合唱起來,無論男女都像被附了體一樣大叫著,有人跳起來跺著地板,舉起杯子互相祝酒。沒過多久,有人想到要為新娘的美貌和愛情的歡樂點一支古老的婚禮歌曲。在這支經典作品所帶來的興奮之中,塔馬厄斯·庫什雷卡開始在桌子之間穿行,朝另一頭的新娘走去。賓客們的椅子間距一英尺都不到,塔馬厄斯個子又矮,每次拉到低音時琴弓就會戳到他們;但他仍然往前擠過去,還不懈地堅持要求搭檔們跟上來;不用說,在這段路上,大提琴是一個音也發不出來了;最終三個人都走了過去,塔馬厄斯站在新娘的右手邊,把自己的全部靈魂都傾注到融化人心的旋律中。
小奧娜情緒激動得吃不下東西。每隔一會兒瑪利亞表姐就會掐她臂肘一下提醒她,然后她會嘗一口菜;但大部分時間她都只是干坐在那兒,用依舊又驚又怕的眼神凝望著。埃茲碧塔大娘像只蜂鳥似的坐立不安,她的姐妹們緊跟在她身后也一直沒消停,上氣不接下氣地低語著。但奧娜似乎基本沒聽到她們的話——音樂一直在召喚,曾經消失的那種表情又回來了,她雙手按住胸口。奧娜眼里出現了淚水,她不好意思把它們擦掉,也不好意思讓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轉過身搖了搖頭,發現尤吉斯正在看她,便臉紅了。最后塔馬厄斯·庫什雷卡走到奧娜身邊,用他的魔杖在她上方揮舞時,她的臉已然通紅,看起來就像要站起來逃跑一般。
不過繆斯突然降臨在瑪利亞·貝爾欽斯基的面前,把奧娜從這一危機中解救了出來?,斃麃喓芟矚g一首歌,那是一首戀人別離的歌;她想聽這首歌,可樂師們不會,于是她站起來走過去教他們?,斃麃唫€子矮,但很結實。她在一家罐頭廠工作,整天打交道的都是十四磅重的牛肉罐頭。她長著一張斯拉夫人的寬面孔,兩頰鮮紅。她一開口,明明唱的是悲傷的歌,但卻叫人難以抑制地聯想到馬的聲音。她穿著藍色法蘭絨女式襯衣,袖口都卷了上去,露出壯實的胳膊;她手里拿著一把切肉的餐叉,用它敲著桌面來打拍子。她大聲吼出她的歌,音量大得足以填滿整個房間,三位樂師艱苦地一個一個音跟著,但總要慢上一個音;他們就這樣在害單相思的天鵝哀歌中一段一段艱難前行——
"Sudiev' kvietkeli,
tu brangiausis;
Sudiev' ir laime,
man biednam,
Matau--paskyre teip Aukszcziausis,
Jog vargt ant svieto reik vienam!"
(立陶宛語:“再見小花,我最親愛的小花;再見了幸福,我知道至高無上的意志已決定,讓我在這片大地上孤獨一生。)”
歌唱完就到了致辭時間,安塔納斯老爹站了起來。尤吉斯的父親、安托尼老爹大概六十歲不到,但讓人覺得有八十歲了。他來美國不過六個月,這種變化卻沒給他帶來什么好處。他年輕時在一家棉紡織廠工作,后來因為染上咳嗽病不得不離開了;來了美國之后病是好了,但隨后他去了達勒姆的腌肉車間工作,終日呼吸冰冷潮濕的空氣導致老毛病又犯了。他站起身的時候又是一陣咳嗽,只好抓住椅子站穩,扭過蒼白消瘦的臉,直到咳嗽平息為止。
一般來講,立陶宛婚宴上的致辭是從某本書里選的一段文章,要背下來的,但安塔納斯老爹年輕時是個做學問的人,朋友們的情書都出自他的筆下。于是他自己寫了一篇祝賀與祈福的演講稿,這也是婚禮這天的一件大事。就連在屋里四處嬉笑打鬧的孩子也湊近來聽著,有些女人小聲啜泣起來,用圍裙抹著眼睛。此刻氣氛非常莊嚴,因為安塔納斯·拉克斯頑固地認為自己不久就將與孩子們告別了。他的演講讓所有子女都落下淚來。有位客人叫雅庫巴斯·舍德維拉斯,他在霍爾斯特德街上有家小吃店,是個熱心的胖子。他感動得站了起來,說事情可能并沒有那么糟,然后又發表了一番自己的小演講,熱烈祝福了新人,預言他們一定會幸福的,然后又說了些年輕小伙子們特別喜歡的細節,結果導致奧娜的臉紅到無以復加。雅庫巴斯擁有一種被他老婆得意地稱為“poetiszka vaidintuve”的東西——充滿詩意的想象力。
很多賓客已經吃完了,也不用假裝什么儀式感,于是宴席開始收尾了。一些男人聚在吧臺,還有些人四下轉悠著,又笑又唱,仨一群倆一伙的,歡樂地放聲高歌,完全不顧他人和樂隊。所有人多少都有些躁動不安——可能有人會猜他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的確如此。動作最慢的賓客還沒來得及吃完,桌子和殘羹剩菜就被收拾到角落,椅子和嬰兒們也挪到一旁,這一晚真正的慶祝活動就此開始。塔馬厄斯·庫什雷卡灌下一大杯啤酒,回到他的臺子上,站著掃視四周;他權威地敲了敲小提琴的邊緣,把它小心地夾在下巴下面,用華麗的姿勢揮舞了一下琴弓,然后猛擊琴弦,閉上雙眼,借著夢幻的華爾茲樂曲神游去了。另一位小提琴手也跟了上來,但眼睛還睜著,大概是在留心看著他落腳的地方;最后,還有瓦倫蒂納維契亞,他等了一會兒,用腳打著拍子,仰頭看著天花板,又開始拉鋸——“嘣!嘣!嘣!”
大家很快兩兩結成對,整間屋子不一會兒都動了起來。顯然沒人會跳華爾茲,但這一點也不要緊——既然有音樂,只要跳就行了,大家都各自隨心所欲,就和之前唱歌的時候一樣。大部分人都喜歡“兩步舞”,這種舞在年輕人當中尤其流行。年紀大些的人跳著家鄉的舞,舞步奇怪又復雜,他們跳的時候有一種特別的莊嚴。有些人根本不算是在跳舞,只是彼此拉著手,任憑無邊的歡樂帶著他們的腳步移動。這些人當中就有雅庫巴斯·舍德維拉斯和他妻子露西亞,小吃店就是他們倆開的,兩人吃的和賣的一樣多;他們胖得跳不動舞,但也站在屋子中間,緊緊拉著彼此的胳膊,慢慢地搖擺著,咧出缺了牙的笑容,完全是一幅汗漬漬的庸俗版歡樂頌的畫面。
不少年長些的人穿著打扮上都有些讓人喚起家鄉的細節——帶刺繡的馬甲或胸飾,或是一塊彩色鮮艷的手帕,再或是配有大袖口和花哨扣子的外套。年輕人都謹慎地避開這些東西,他們會講英語,穿衣追求時髦。女孩穿著成衣連衣裙或是束腰的女式寬松襯衣,有些人看起來很漂亮;有些小伙子看起來和美國白領沒什么兩樣,除了一個細節——他們在房間里還戴著帽子。年輕男女每一對跳舞的風格都各有不同。有些人僅僅抱在一起,有些人則相互保持著謹慎的距離;有些人手抬得很僵硬,還有些人把手放松地放在身體兩側;有些人的舞步蹦蹦跳跳,有些人流暢地滑過,還有人每一步都透著莊嚴;有些人跳得很鬧騰,轉遍滿屋,大家都得給他們讓路。有些跳得很緊張的人,就會被嚇到,在他們經過時沖他們喊“Nusfok!Kas yra?”(立陶宛語:“停下!這是在搞什么?”)每一對舞伴都是整晚固定的——他們不會來回換舞伴的。比如阿麗娜·加沙泰蒂,已經和約扎斯·雷濟厄斯跳了老半天了,他是她的未婚夫。阿麗娜是當晚最漂亮的姑娘,要是沒有那么高傲就好了。她穿著白色的束腰襯衣,大概意味著半個星期的涂罐子的辛苦工作。她跳舞時用手拎著裙角,那莊嚴精確勁像是上流社會的小姐。約扎斯是達勒姆的一位馬車夫,賺得很多。他打扮得很“酷”,歪戴著帽子,整晚嘴里都叼著香煙。還有雅德維加·馬辛克斯,她也很漂亮,但為人謙遜。雅德維加的工作也是涂罐子,但她有一個不能工作的母親和三個小妹妹要養,因此不會把工錢花在束腰襯衣上。雅德維加個子不高,長得很精致,有著烏黑的眼睛和頭發,她把頭發在頭頂盤成一個小發髻。她穿著一條舊的白裙子,是自己做的,過去五年的各種聚會一直穿它;這條裙子是高腰設計——都快到腋下了,也不太好看——但雅德維加并不在意,她正和她的米可拉斯跳舞呢。她個子不高,他卻又高又結實;她小鳥依人地靠在他的臂彎中,仿佛要避開眾人的視線,頭靠在他的肩上。他則緊緊地摟著她,就好像要把她抱走一般;她這樣跳著,整晚都將這樣跳下去,懷著無盡的喜悅永遠跳下去。看到他們或許會讓你露出微笑——但如果你知道整個故事,恐怕就笑不出了。雅德維加和米可拉斯訂婚已經五年,如今她的心都涼了。他們早就應該結婚的,但米可拉斯的父親是個終日醉醺醺的酒鬼,他是那一大家子里除了米可拉斯以外的唯一一個男人。就算如此,他們本也能過得去的(因為米可拉斯是個有手藝的人),可幾場殘酷的事故讓他們幾乎沒了這個心思。他的工作是給牛肉剔骨,但這活兒很危險,尤其是按件計酬、而你又打算娶老婆的時候。你的手很滑,刀也很滑,你像瘋了一樣埋頭苦干著,碰巧有人和你說話或是你敲打一根骨頭的話,手就會滑到刀刃上,劃出一條可怕的大口子。要不是致命的感染,本倒也沒有那么糟??谧踊蛟S能愈合,但你也說不好。過去三年已經發生過兩次了,米可拉斯沒敢告訴家人血液中毒的事——一次持續了三個月,另一次將近七個月。后一次還導致他丟了工作,這就意味著又得在寒冷的冬天早晨六點鐘在罐頭廠門口等著,連續足足六個星期,地上的雪有一尺厚,空中也還飄著雪花。有學問的人憑數據可以告訴你剔骨工人每小時能掙四毛錢,但他們大概從沒瞧過剔骨工人的雙手是個什么樣子。
塔馬厄斯和伙伴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跳舞的人就會原地停步,耐心等待。他們似乎總也不會累,不過即使累了也沒地方給他們坐下休息。反正他們只歇了一分鐘,領頭的塔馬厄斯就不顧另外兩位的抗議,又演奏起來了。這次是另外一種舞,是立陶宛舞。有些人仍然堅持跳兩步舞,但大部分人開始了一系列復雜的動作,看起來更像是花哨的滑冰而非舞步。這支舞曲的高潮快到極致,大家都拉緊手開始瘋狂的旋轉。這場景很難抗拒,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加入了,整間屋子變成了一片飛舞的裙擺和身體,讓人看得頭暈目眩。但此時最精彩的還是塔馬厄斯·庫什雷卡。老舊的小提琴發出了吱呀的抗議聲,但塔馬厄斯毫不留情。他額頭上出現了汗珠,向前俯著身,就像自行車手正在比賽中沖刺最后一圈的模樣。他的身體像飛奔的蒸汽火車頭一般抖動抽搐著,人耳已經很難聽清奔涌而出的音符了——如果看向他拉弓的手臂,只能看到一片淡藍色的霧氣。他最后華麗地一弓結束了這首曲子,使勁甩著手,疲憊地向后踉蹌了幾步,大家愉悅地喊了一聲,彼此分開,散到四處,靠墻休息。
這之后每個人都有啤酒喝,樂師也不例外,張羅的人們長吸一口氣,開始準備當晚的壓軸活動——“收紅包舞”。這個儀式一旦開始就要持續三四個小時,是一支不間斷的舞。客人們組成一個大圈,手拉著手,音樂一起,大家便開始繞圈跳起來。新娘站在中央,男賓客們一個一個走進圈子中央和她跳舞。每一個人可以跳上幾分鐘——長度隨他自己而定;這個儀式非常歡快,充滿笑聲和歌聲,客人跳完之后就會發現埃茲碧塔大娘出現在他眼前,手里拿著帽子。他得往里放一筆錢——一塊錢,或是五塊錢,根據他的財力以及他自己對與新娘共舞這一特權的價值估計而定。客人們是要為這場婚禮買單的;如果他們比較體面的話,還應該保證能給新人剩下一筆數目可觀的錢,讓他們建立新生活。
他們最怕想的就是這場婚禮的支出??隙ǔ^兩百塊了,沒準會到三百;三百塊比這間屋子里許多人一年的工資都要多。這里面包括那些體格強壯的人,他們在地上積水有四分之一英寸深的冰冷地窖里從大清早干到深夜——他們一年干上六七個月,從周日下午到下一個周日早晨都見不到一絲陽光——他們一年也掙不到三百塊。這里的孩子都還不過十歲出頭,個子還不夠看到工作臺——他們的父母得撒著謊才能給他們找到工作——他們一年還掙不到三百塊的一半,可能甚至連三分之一都沒有??涩F在,要在你一生中的一天里,為了一筆婚宴,花上這么大一筆錢!(顯然,是把這筆錢為自己的婚禮一口氣花光,還是在所有朋友的婚禮上慢慢花掉,其實是一回事。)
這樣很不理智,很悲慘——可是,啊,這多美好!這些窮人已經一點一點地放棄了所有其他東西,但他們仍然竭盡靈魂的所有力量在這一點上堅持著——他們不能放棄立陶宛式婚禮!否則那不僅僅意味著被打敗,更意味著承認失敗——正是這兩點之間的差別使世界運轉下去?;槎Y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它的意義在于你或許住在山洞里,凝視著影子,一生中僅有一次能夠打破枷鎖,展開翅膀,感受太陽;他一生中能有這一次機會來證明生活,即使有種種優點和缺點,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而僅僅是河面的一片泡沫,一件可以拋擲戲耍的東西,就像雜耍者拋擲他的金球那樣,也可以像對待一杯珍貴的紅酒那樣痛飲下去。因此,知道自己是物質的主人之后,他就可以回到勞碌的生活,懷著這段記憶度過余下的生命。
跳舞的人轉了一圈又一圈,沒有盡頭——等他們頭暈眼花時,便開始向反方向轉圈。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夜色已經降臨,屋里只有兩盞冒著煙的油燈照明,十分昏暗。樂師把所有的激情都已消耗殆盡,此時疲憊而緩慢地奏著一支小曲。這曲子只有大概二十小節,奏完之后他們便又重新開始。大概每十分鐘他們就無力重新開始了,只好精疲力竭地坐下;于是便會出現一幅痛苦和可怕的畫面,使胖警察在門口打盹的地方躁動不安起來。
都是瑪利亞·貝爾欽斯基?,斃麃喪墙^望地抓住即將離去的繆斯女神裙角的饑渴靈魂中的一個。她整天都處于美好的欣快狀態中,而現在它要消逝了——她不容許。她的靈魂借浮士德的臺詞大喊著:“美呵,請為我停留!”不管是通過啤酒還是喊叫,或是音樂,或是通過動作得來的快樂,她都不容許它消逝。她也會再去追尋它——可以說,不等她的戰車跑起來就會因為那些天殺的樂師而偏離道路。每次瑪利亞都會大叫一聲,奔向他們,沖他們的臉揮著拳頭,跺著地板,因為憤怒而面孔發紫,話也說不利落了。嚇壞了的塔馬厄斯徒勞地想要開口,以肉體的局限性作為辯護;上氣不接下氣的雅庫巴斯先生徒勞地堅持著,埃茲碧塔大娘也徒勞地乞求著。“Szalin!(立陶宛語:讓開!)”瑪利亞尖叫著。“Palauk!isz kelio!(立陶宛語:等等!讓開?。┠銈冞@些混蛋,付你們錢是干嗎的?”于是,樂師們只好在恐懼中再次開始演奏,瑪利亞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她的任務。
她現在背負著慶?;顒拥乃胸摀?。奧娜一直興奮著,但所有女人和大部分男人都累了——只有瑪利亞的心仍未被征服。她繼續招呼著跳舞的人——他們本來組成的是一個圓圈,現在已經變成梨形了,瑪利亞就在莖把的位置,拉著左邊推著右邊,大喊、跺腳、唱歌,就像是活力滿滿的火山。時不時有人進出后沒有關門,夜晚的空氣很冷;瑪利亞經過時就會伸腳去踢門把手,門就會砰地一聲關上!其中一次還導致了一場事故,不幸的受害者是塞巴斯蒂尤納斯·舍德維拉斯。三歲的小塞巴斯蒂尤納斯一直四下游走,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嘴邊舉著一瓶名叫“波普”的液體,是粉色的冰飲,很好喝。他穿過門廊時被門狠狠撞了一下,緊接著傳來的尖叫使跳舞停了下來。瑪利亞一天要威脅別人一百次要殺了他,但連只蒼蠅受傷也會掉眼淚,她緊緊抱著小塞巴斯蒂尤納斯,想要使勁親吻他?,斃麃喢χ矒崾芎θ?,讓他坐在吧臺上,站在他旁邊,舉著一大杯冒著泡的啤酒喂他;趁這工夫,樂師休息了好一會兒,也喝了不少。
與此同時,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埃茲碧塔大娘和安塔納斯老爹還有幾個家族密友之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討論。他們遇到了一件麻煩事。立陶宛式婚禮是一項協議,雖然沒有明文條款,但效力也因此更大。每個人的份額是不同的——可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份額是多少,也都努力想要多貢獻一點??伤麄儸F在來到了一個新國家,情況發生了變化;這里的空氣中仿佛是有什么細微的毒藥——它立刻影響了所有年輕小伙子。他們成群結隊地來,吃飽喝足后便溜之大吉。其中一個人會把另一個人的帽子從窗子丟出去,然后兩個人都出去撿帽子,之后便再也不見蹤影?;蛘邥r不時有五六個人聚在一起,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直視著你,當著你的面嘲笑你。還有的人更糟,他們聚在吧臺,灌足了主人的酒,不理睬任何人,讓人以為他們要么已經和新娘跳過舞了,要么打算待會兒再說。
所有這些事現在都正在發生,新人的家人對此卻是焦慮無助。他們已經忙活了這么久,而且花了這么多!奧娜站在一邊,瞪大的雙眼中充滿恐懼。那些天價賬單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每樣支出在白天嚙咬著她的靈魂,讓她夜晚不得安眠。她在上班時無數次地清點它們,計算它們——婚宴廳十五塊,鴨子二十二塊兩毛五,樂師十二塊,教堂和圣母的祝福五塊錢——還有許多其他項目,一眼望不到頭!最可怕的是格雷納斯提供的啤酒和烈酒的賬單,還不知道要多少錢。這個數字是永遠無法提前從酒館老板那兒挖出個約數的——等到事情結束之后,他總會撓著腦袋來找你,說他之前估計低了,但他盡力了——你的客人都沒少喝。你知道他肯定會毫不留情地騙你,哪怕你覺得自己是他幾百個朋友里最親近的一個。他會先給你的客人們送上只盛了半滿的一桶啤酒,然后再送上半空的一桶,最后收錢的時候卻按兩滿桶算。他會同意如果你愿意出個好價錢,就能喝到好酒,結果到頭來你和朋友們只能喝到難喝得無法形容的毒藥一樣的東西。你或許會抱怨,但你得不到任何補償,它只會毀了這個夜晚;要是想打官司呢,你大概還不如立刻見上帝去呢。酒館老板和本區的政治要人都很熟,你一旦搞清如果和這些人糾纏起來意味著什么,你就會知道,還是閉嘴乖乖交錢吧。
使這一切更為痛苦的是,這對那幾個盡了力的人太不公平了。比如可憐的老雅庫巴斯先生,他已經給了五塊,而且大家不是都知道雅庫巴斯·舍德維拉斯為了交上拖欠了幾個月的房租,已經把他的熟食店抵押了兩百塊了嗎?還有干巴巴的老安妮拉·尤金納太太,她是個寡婦,帶著三個孩子,還患有風濕,她給霍爾斯特德街上的商人洗衣服的價格讓人聽了都會心碎。安妮拉把幾個月來養雞的賺頭都交了。她有八只雞,圍了籬笆圈養在后門樓梯上的一小塊地方。安妮拉的孩子整天在垃圾場給雞刨吃的;有時競爭太激烈,就能看到他們在霍爾斯特德街的地溝附近,他們的母親跟在后面,確保沒人搶走他們找到的東西。金錢都無法代表這些雞對尤金納太太的價值——她對它們有不同的估價方式,她覺得有了這些雞,她可以不做什么也能有所收獲,在這個已經剝奪了她太多東西的世界上,這是一種收到一點回報的辦法。因此她無時無刻不在照看它們,練就了像貓頭鷹一樣的夜視能力。其中一只雞很久以前被偷了,沒過一個月又有人想偷另一只。這次沒成功,不過這讓尤金納太太半夜會驚醒無數次。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明白了這些份子錢的巨大意義;而這全都是因為埃茲碧塔大娘曾經借過她幾天錢,幫她渡過了差點被掃地出門的難關。
他們抱怨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朋友聚攏過來。有些人湊近來想聽聽對話,他們自己也是沒交錢的——就算是圣人也難以容忍啊。最后尤吉斯被人叫了過來,他又聽了一遍。尤吉斯靜靜地聽著,濃密的黑眉毛擰在一起。眉毛下面時不時會出現一道閃光,那是他正在掃視房間?;蛟S他很想用他的大拳頭教訓一下其中某些不給錢的人;可隨后,毫無疑問,他便意識到了這對他并沒什么好處。這會兒把任何一個人揪出來都不能減少婚禮開銷;而且還會傳出丑聞——尤吉斯只想和奧娜離開,讓這個世界走它自己的路去吧。因此他的手放松下來,他只是平靜地說:“就這樣吧,哭是沒有用的,埃茲碧塔大娘。”隨后他的目光轉向站在他身旁的奧娜,看到她眼中流露出明顯的恐懼?!靶氊悾彼吐曊f,“別擔心——不要緊的。我們肯定都能付清的。我會更努力地工作?!庇燃箍偸沁@么說。奧娜已經習慣了把他這句話當成所有問題的解決辦法——“我會更努力地工作!”還在立陶宛的時候,有個當官的沒收了他的護照,另外一個則因為他沒有護照而逮捕了他,這兩個人瓜分了他的財產的三分之一;那時候他也是這么說的。到了紐約之后,油嘴滑舌的中介把他們說暈了,交了一大筆錢,而且即使交錢之后也差點不放他們走的時候,他也說過這句話?,F在是第三次,奧娜深吸了口氣,像成年女子一樣有個丈夫真好——而且是一個能解決一切難題、人高馬大的丈夫!
小塞巴斯蒂約納斯的最后一絲抽泣聲平息了,又有人向樂師們提醒他們的職責。儀式又開始了——但現在還沒跳舞的沒幾個人了,沒過多久收錢就結束了,隨意自由的舞蹈重新開始。不過已經過了午夜,情形和之前有所不同了。跳舞的人無精打采,步子沉重——大多數人喝了很多酒,早已過了情緒高漲的時候。他們跳得很單調,一輪又一輪,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目光盯著虛空,好像頭腦不太清醒,越來越恍惚。男人緊緊抓著女人,但有半個小時,誰也看不見對方的臉。有些不想繼續跳舞的男女退到角落里,抱著手坐下。其他人還在繼續喝酒,在房間里到處磕磕碰碰;有人三三兩兩地唱歌,每一組人還各自唱不同的歌。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有人開始發酒瘋,其中主要是年輕人。有些彼此摟抱著跌跌撞撞地亂走,低聲說著多愁善感的話——還有人因為一丁點小事就起了爭執,甚至動起手來,大家只好把他們拉開。胖警察完全清醒了,摸了摸他的警棍,確保它準備派上用場。他必須動作迅速——這種凌晨斗毆如果失控,就會像森林大火一樣蔓延開來,那可能意味著要出動局里的所有后備警力。他的任務是搞定每一個挑頭打架的,以免發展到人多到一個也搞不定的局勢。在圍場腹地沒法記錄到底有多少人曾被打破頭,因為他們這些人每天都在打破動物的腦袋,似乎已經養成了這種習慣,于是時不時也會在朋友甚至家人身上操練一番。對于整個文明世界來說,沒有幾個人干得了這種必要但痛苦的現代方式的屠宰活兒,因此這也算得上是一個值得歌頌的行業了。
那天晚上沒人打架——可能是因為尤吉斯也在盯著——他比警察還要警惕。尤吉斯喝了很多,就像每一個不管喝多喝少都得為此付錢的人在這種場合會做的一樣;但他是個非常穩重的人,不會輕易脾氣失控。只有一次他差點發火——那還得怪瑪利亞·貝爾欽斯基。大概兩小時前,瑪利亞顯然認為,雖然角落里那有點弄臟的神圣白色圣壇可能并非真的是繆斯女神的家園,但它也是能找到的最接近的替代品了。瑪利亞聽說那晚有很多混蛋沒交錢的時候,醉醺醺的她也動起手來。她連先行的破口大罵都省了,直接開打,等到她被拉開的時候,手上已經拽下了兩個混蛋的領子。幸好警察還是講道理的,所以被趕出去的并不是瑪利亞。
這一切只把音樂打斷了一兩分鐘不到。隨后無情的曲子開始了——之前半小時就一直是這支曲子,沒有一點變化。這次是一首美國曲子,他們在街上隨便聽到的,大家似乎都知道歌詞——至少都知道第一句;他們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哼唱著:“在那過去的美好夏日里——在那過去的美好夏日里!在那過去的美好夏日里——在那過去的美好夏日里!”這句反復出現的歌詞似乎有某種催眠作用。聽到它和演奏它的人都恍惚起來。誰也無法逃脫它,甚至想都別想;已經凌晨三點了,他們已經跳盡所有歡樂,也跳盡所有力氣,包括不限量的酒水賦予他們的力氣——但仍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能力想到停下。等這同一個周一的清晨七點一到,他們所有人都得出現在達勒姆或布朗或瓊斯的廠子里,穿著工作服各就各位。如果誰遲到了一分鐘,就要被扣掉一個小時的工錢,如果他遲到得太久,可能就會發現自己的銅制名牌掛到墻上去了,他就得加入每天早上六點到八點半等在罐頭廠門口的饑渴大軍了。這條規定沒有例外,就連對小奧娜也是一樣——她本來申請婚禮之后休一天假,還是不帶薪的假,但沒有獲得批準。既然有那么多人在迫切地想要為你工作,那就完全沒有必要給自己找麻煩,給那些反正還是得老老實實上班的人放假。
小奧娜快要暈倒了——其實已經暈了一半了,因為房間里有種濃重的氣味。她滴酒未沾,但其他人似乎都泡在酒精里了,就像油燈燒油一樣;有些人在椅子里或地板上熟睡著,滿身酒氣,讓人無法靠近。尤吉斯時不時會向她投來渴望的目光——他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害羞;但人太多,他還得等著,看著門口,因為有輛馬車要來。馬車沒有來,他不想再等了,便走向奧娜,奧娜變得臉色煞白,發起抖來。他用她的披肩和自己的外套把她裹起來。他們住的地方只有兩個街區遠,尤吉斯不在乎有沒有馬車了。
幾乎沒有什么告別——跳舞的人沒注意到他們,所有小孩和許多老人都已經累得睡著了。安塔納斯老爹睡著了,舍德維拉斯夫婦也睡著了,老公打著高八度的呼嚕。埃茲碧塔大娘和瑪利亞大聲抽泣著;然后就只有寧靜的夜,東邊的星星已經開始黯淡下來。尤吉斯一言不發,用手臂抱起奧娜,帶她大步走出門,她呻吟了一聲,將頭靠在他肩上。等他到家時,他不確定她是暈過去了還是睡著了,但當他用一只手摟著他好開門的時候,他看到她睜開了眼睛。
“你今天不用去布朗上班了,小寶貝?!彼罉翘輹r低聲說;她害怕地拉住他的胳膊,叫了起來:“不行!不行!我不敢!這樣咱們就該破產了!”
可他仍舊答道:“交給我,交給我就行了。我會掙更多的錢——我會更努力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