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屠場
- (美)厄普頓·辛克萊
- 6036字
- 2020-10-09 14:52:07
參加工會的頭一個好處就是尤吉斯終于開始渴望學習英語了。他想了解會上人們到底在談論什么,而且想加入其中,因此他開始注意周圍的談話,試著學習些詞匯。孩子們正在上學,學的也挺快,可以教他一些英文。一個朋友也借了他一本教英語的書,奧娜可以讀給他聽。尤吉斯特別懊惱他自己沒法讀。在冬天快結束的時候,有人告訴他有個免費夜校,他就去注冊了。此后的每天晚上,只要他從圍場回家能趕得及上課,他就會去夜校,甚至就算只剩半小時他也會去。在夜校他們教他閱讀和口語——要是,如果他還有更多點時間,他們還能教些別的呢。
工會還讓他有了個重大變化——它使他開始關注這個國家。這使他第一次接觸到民主。工會是個小聯邦,一個迷你共和國。它關乎每個工人的利益,而且每個工人都有發言權。換句話說,在工會里尤吉斯學習到了如何談論政治。在他的故鄉,人們不能談論政治。在俄國,對政府的一點看法都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有智慧的老農民會低聲說:“學鴨子,低下頭,小伙子。一切都會過去的。”當尤吉斯第一次踏上美利堅的土地,他以為一切也是一樣的。他聽人說過這兒是自由之國——但那是什么意思?他知道這里和俄國一樣,有錢人富得流油。如果什么工作都找不到,還那不是跟在俄國一樣得挨餓?
尤吉斯在布朗的廠子干活的第三周,有天中午,一個守夜人來找他,問他愿不愿意填張入籍卡成為美國公民。尤吉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過那男人給他解釋了入籍的好處。首先,入籍不花他一分錢,只需要他花費半天功夫,而且工資照給。還有選舉日的時候他可以投票,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好處。尤吉斯自然很高興地接受了,守夜人跟工頭說了幾句話,他就被準了半天假;在他結婚的時候,都沒法請帶薪假啊!是什么樣的力量才能讓帶薪假這樣的奇跡出現啊?天堂原來是這樣的!那天他跟著守夜人走了,其他跟著走的還有波蘭人、立陶宛人、斯洛伐克人。他們走到了圍場外邊,那里停著一輛四輪馬車,上面已經坐了十幾個男人。這是個游覽城市風光的好機會,這幫男人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好好享受了一番。馬車朝市中心駛去,最終停在了一個宏偉的花崗巖大廈邊。一個工作人員接見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所有的文件,只需要他們在上面簽個字。最后每個男人都念了一遍他們誰都不懂的宣誓詞,然后領到一張裝幀精美,蓋著“美利堅合眾國”紅章的證件,然后被告知說他們已經成為合眾國的合法公民,和總統一樣平等了。
一兩個月后,尤吉斯又遇到了那個守夜人,這次是問他要去不要“注冊”。當選舉日來臨時,罐頭廠貼出告示,通知所有想要投票的男人可以推遲到早上九點再來。當天晚上,守夜人把尤吉斯和他經守夜人之手入籍的其他人帶到了一間酒館后面的房間,告訴他們怎樣填選票,并給他們每個人兩塊錢,把他們帶到了投票地點,在那有個警察看守著,確保他們投票的過程正確。尤吉斯為自己的好運感到自豪,直到他回家遇到了喬納斯為止:后者偷偷地跟領頭人商量過了:給他四塊錢,他會投三次票。
在工會里,有人給尤吉斯解釋了這一切的奧妙。他知道了美國和俄國不一樣,因為在這個政府是以民主的形式存在的,所以制定規則和拿到大筆俸祿的官員都必須先被選舉出來。而且還分為兩個政黨,得到最多票數的一方就可以執政。當選舉結果接近的時候,窮人的選票意見就格外重要了。在圍場里,只有全國和州選舉時才會那么競選,因為在地方選舉中,民主黨在本市總是很占優勢。所以這個地區的執行官是個民主黨的頭頭,一個叫麥克·司考利的小個子愛爾蘭人。司考利是州里民主黨的高官,據說市長也被他管。他野心勃勃想要把這片轄區歸為己有,而且十分有錢——在這塊地區所有的賄賂他都會摻一腳。譬如,司考利掌管著尤吉斯和奧娜第一天來的時候看到的垃圾場。他不僅擁有垃圾場,磚廠也是他的。他先是把土挖出來制磚,然后把城市垃圾都填到挖出來的坑里,在上面蓋房子再賣給人們。當然,他還可以把磚頭賣給市政府,隨意開價;市里來人購買磚頭之后,再用自己的大車運走。
他還擁有附近的死水坑,也就是存水的地方。他還把冰塊挖出來賣錢。如果傳言屬實的話,灌到坑里的水是不用付錢的,而且蓋冰窖的木料也是公家的。報紙知道了這個真相后,進行了報道,激起了公憤;不過司考利早已經雇了人幫他背黑鍋,而且逃脫了國家的追查。據說他的磚廠也是如此,他的工人都是國家付錢雇的。不過,想要從那些工人嘴里套出這些可費勁了,因為這事和別人不相干,而且麥克·司考利已經把一切都掩蓋得很好。他的一紙簽字就能換得個罐頭廠的職位,而且他自己也雇了一些人,這些人一天只用工作八小時,還拿很最高的工資。這讓他交到了不少朋友,這些人組建了一個“戰吼幫”,他們的俱樂部就在圍場區外頭。這是個規模很大的俱樂部,在整個芝加哥都是最大的。他們經常會有職業拳賽,斗雞或者是斗狗比賽。
這個地區所有的警察都是這個幫派的成員,所以他們不但對那些賭博不聞不問,還自己賣票。那些帶尤吉斯入籍的人就屬于這種人,他們管自己叫“印第安人”。當選舉日來臨時,成百的印第安人就會出動,他們在酒館里拉人投票,提供投票報酬和免費啤酒。此外人們還傳言,所有開酒館的都必須是“印第安人”,而且對司考利言聽計從,否則他們周日就沒法開業,而且店里還不能賭博。司考利還掌控著消防隊和其他圍場區政府辦公室里的一切職位。他正在阿什蘭大街蓋一個街區的平房,幫他監工的人領的是城市下水道監督員的工資。那個負責下水道的監督員已經死了一年多了,但一直有人在領他那份俸祿。負責城市人行道路的監督員是“戰吼”酒館的老板,要是哪個商人敢誰不站在司考利一邊,他就會讓那個人過不好!
人們說,甚至罐頭廠也怕他。人們倒寧愿相信這是真的,因為這說明司考利能站在工人這一邊;特別是在選舉日到來的時候就格外明顯。罐頭廠工人希望在阿什利街上建一座橋,但只有他們能見到司考利以后,才能建得成。“泡沫溪”事件也是如此里,市政府威脅要罐頭廠把它填平,也是司考利伸出了援手,這件事才不了了之。“泡沫溪”是芝加哥河的一條支流,是圍場區南邊的邊界。方圓一英里內所有房屋的排水管都通向這里,形成了一個一兩百英尺的露天排水管道。它的一邊是堵死的,污水不分晝夜地流向這里,然后就積在里面。油污和化學品從各種來路不明的管道里傾瀉而出,讓它得名“泡沫溪”。它常年涌動著,好像一條碩大的魚在里面吃食,或是一頭大海獸在下面深水中玩耍。碳酸氣體的氣泡上升到水面爆開,形成兩三英尺寬的環形波紋。隨處可見的油脂和污物結成了塊,小溪看起來就像是熔巖床一樣。雞就在旁邊溜達覓食,常常有粗心的人向從上面走過,然后就被泡沫溪吞噬了。罐頭廠的工人們就那樣對泡沫溪的狀況視而不見,直到它的表面開始時不時會起火,有時甚至會很猛烈,消防隊不得不來撲滅它。有次有個聰明的陌生人來到溪邊,把油污收集到他的駁船里,拿來造油。罐頭廠們也受到了啟發,聯合官府阻止了陌生人,然后開始自己收集這些油。“泡沫溪”的岸邊也貼滿了厚厚的毛發,罐頭廠也雇人把它們收集起來,清洗干凈然后再利用。
人們傳言的比這還要離奇。傳說罐頭廠有很多秘密水道,用來偷取成億加侖的自來水。報紙曾經揭露了不少情況,還展開過全面的調查,也查出了一些管道這個丑聞已經人盡皆知,但是到現在也沒人受到過懲罰,一切還一如既往。還有該死的肉類食品加工行業。在這個行業,恐怖事件更是層出不窮。芝加哥的人們在罐頭鎮看到了政府派來的稽查探子,他們認為這意味著他們可以不再吃病豬肉。但他們并不知道,這一百六十三個偵探其實是受到罐頭廠的要求派來的,他們領美國政府發的薪水,其職責就是要證明病豬肉都沒有運出州去,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的權力。至于在本州內出售的,檢驗權完全由本地政治機構中的三位大人掌握!
“關于牲畜及其產品的檢驗規定”,美國農業部畜牧工業局第125號令
第一條:凡從事封罐,鹽漬,包裝,或任何從事牛、羊、豬的屠宰包裝的工廠,如其產品做成為州際或海外貿易的產品,都必須向農業局提出動物和肉類產品檢驗的申請。
第十五條:任何不宜食用的動物都必須由工廠從無病的或適合作為人類食物的動物中隔離出,并應根據本州或自治市有關于不宜食用或處理食物的相關法律法規進行處理。
第二十五條:出口到有相應要求國家的豬肉都必須經過旋毛蟲鏡檢。州際貿易中的生豬屠宰不需要經過旋毛蟲鏡檢,本項檢驗只限出口貿易。
這三位稽查人員之一是一位醫生。之后不久,這位醫生發現已經被政府的督查鑒定為有結核病的一批公牛被丟在露天月臺上,等待裝車運往市內銷售,這些牛肉中含有一種致命的毒素肉毒胺,但這些牛肉仍然被運往城市銷售。因此他堅持要往這些牛肉里注射煤油。但是,這讓他在一周之內就被停了職!這還不夠,罐頭工依然感到非常憤慨,直到市長被迫取消了整個監察局為止。此后對這方面的行為連做做監督樣子的人都沒有了。據說罐頭廠每周能從有結核病的牛身上賺兩千塊,那些因霍亂而死掉的豬也能帶來同樣的收入,它們都被裝到貨車被拉到印第安納州一個叫做葛羅波(Globe)的地方,在那里它們會被做成精煉豬油。
尤吉斯從那些親手犯下這些罪行的人們嘴里一點點聽來這些故事。每次他遇到一個新部門來的人,都會聽到新的詐騙手法。例如,有一個曾經在瑪利亞工作過的工廠當屠夫的立陶宛人,他專門為罐頭廠屠宰。就連但丁或者左拉都應該值得過來聽聽運到他工作地方的牲畜是些什么樣子。似乎他們在全國都有掮客專門負責尋找又老又跛又病的牲畜,拿它們的肉做成罐頭。有些牲畜吃一種叫做“麥芽威士忌”的飼料,那種飼料是用啤酒廠發酵后的渣滓做成的——但是人們把這種牛叫做“steerly”,意思是閹過的、肉質鮮嫩的小公牛。殺這些牲畜是個臟活,當你把刀插進它們的身體,就會有惡臭沖天的臟東西爆出來濺你一臉。當一個男人被這樣的血弄臟了袖子,手上又蘸滿了血,他又怎么能把臉或眼睛擦干凈呢?所謂“防腐牛肉”就是用這種牛生產的,這種牛肉殺死的美國大兵,比西班牙人的子彈曾經殺死的還多上好幾倍。此外,只有軍用罐頭不是新生產的,而是用地窖里存了好幾年的舊東西做成的。
一個周日的傍晚,尤吉斯在廚房的火爐邊坐著,一邊吸著煙斗,一邊和喬納斯介紹的一個老工會會員聊天,這個老會員之前在達勒姆的罐頭廠工作。尤吉斯從他那聽來一些關于獨一無二、全國著名的達勒姆公司的事情。他們是達勒姆的魔法師。他們宣傳自己制造的是蘑菇番茄醬,但制造它的人從來不知道蘑菇長什么樣。他們還宣傳自己的“罐裝雞肉”,看上去就像是連環畫里常出現的寄宿旅館提供的菜湯,但它其實最多就是用雞還用橡皮筋綁著就那么過了一下水。或許他們有秘密的化學方法來處理雞肉吧。“誰知道呢?”尤吉斯的朋友說。他們把內臟,豬的脂肪,牛的板油,牛的心,小牛肉的下腳料等等,只要有的就全都倒到攪拌機里,然后制成罐頭。他們把這些肉罐頭分成幾級,并且以不同價格出售。其實所有罐頭都是從同一個肉槽里生產出來的。此外還有“罐頭野味”、“罐頭松雞”、“罐頭火腿”和“辣味火腿”——工人們也稱它為“邪惡火腿”。“邪惡火腿”是用沒法再被絞碎的熏牛肉的廢料制成的。里面還有內臟、火腿的邊角料和腌牛肉的碎渣、帶皮的土豆和肉皮等等,最后再加入是把牛舌切除后剩下的牛食管。所有這些再用化學品染色,以免露出原色。
把所有的原料絞碎,然后用辣椒調味,使其嘗起來像是那么回事。告訴尤吉斯這些東西的人說,在達勒姆,任何一個人能發明出一種新的偽造食品就肯定能發財。不過想在這么一個聰明人扎堆、而且工作了那么長時間的地方想出點新花樣可有點難。在那里,這人們特別喜歡自己養的牲畜能得上結核病,那樣的話,它們很快就能養得更肥。那里,人們把整個大陸上食品店賣不掉的發酸黃油都買下來,然后用風吹來“氧化”它們,為的是去除異味;再把它們兌上稀牛奶,然后就成了新黃油。直到一兩年前,宰殺馬匹還蔚然成風,表面上是把它們做成肥料。在報紙的長期關注以后,人們才終于意識到這些馬也被做成了罐頭。現在,罐頭鎮宰殺馬匹已經是違法的了,而且不管怎么說,至少在眼下,這條法規還是得到了實施的。但是,無論什么時候,人們仍然能看到長著尖尖角和蓬亂毛發的動物成群地跑來跑去,這種景象怎么才能讓人們相信,他們買到的羔羊肉和羊肉其實不是用山羊肉做成的呢!
在罐頭鎮人們還可以做個有趣的統計——工人們所經受的各式各樣的磨難。當尤吉斯第一次和舍德維拉斯一起參觀罐頭加工廠時,當他知道那些動物尸體都被做成了什么,知道了工廠的各種副業以后,他大為吃驚。他發現這每一個副業都像是一個小地獄,其可怕程度都與其原料供給地——屠宰臺——一樣可怕。這兒的工人個個都有稀奇古怪的疾病。來這里的游客起初可能對這些騙術感到懷疑,但工人卻不可能對此感到懷疑。這些工人自己就是活生生的證明——一般來說,他只要伸出手來就足夠可以了。
比如老安塔納斯就死在了那的腌肉車間吧:他們個個身上都有可怕的傷痕。但是這一點也沒嚇到工人們。在腌肉車間里,推車的工人只要擦傷手指上的一點皮,就可能使他喪命,手指上的關節在酸性物質的腐蝕下會一個個地爛掉。所有的屠夫、剝皮工人,削骨工人,剔肉工人,總之所有用刀的工人,幾乎大拇指都廢掉了。大拇指的根部被刀一次次摩擦,直到只剩下一塊硬繭,用來抵住刀子。這些男工的手上布滿了劃痕,你都數不清楚有多少,更別提搞清楚每道劃痕是怎么來的了。他們都沒有指甲——剝皮的時候全磨沒了。工人們把指甲削光,他們手指的關節全都腫了起來,像是一把大蒲扇。在烹調間工作的工人,整天在一片蒸汽和惡臭中干活,房間里只有人工光源照亮。在這種房間里,結核病菌可以生存兩年,但是每個小時都有新的病菌在生長。還有搬運牛肉的工人,他們要把兩百磅重的一塊牛肉運到冷藏車里。這種工作非常恐怖,早上四點就要開工,而且他們過不了幾年力氣就會被耗光。還有人在冷藏室工作的工人,都患上了風濕病。據說一個人最多能在冷藏室里干五年。
還有拔羊毛工人,他們的手甚至比和腌肉的爛得更快。因為綿羊必須先用酸澆一層才能把羊毛弄松,而拔羊毛工人又必須光著手去把羊毛拔下來,直到酸把他們的手指頭都腐蝕掉。還有那些制造罐頭的工人,他們的手也布滿劃痕,每一道劃痕都提高了血液中毒的概率。還有些工人在壓模機工作,他們中只有很少能按設定的節奏工作同時還保證不出故障,以及不把自己的手剁下來一塊。有些工人被稱作“起重工”,他們在一根大橫梁上跑動,負責用力按住杠桿來把牲畜抬起來。老達勒姆的設計師并沒有把屠宰室設計得讓“起重工”能方便工作,幾乎每四英尺他們就必須彎腰壓下一根杠桿。這讓他們養成了佝僂著的毛病,只要幾年,他們走起路來就活像黑猩猩了。然而最悲慘的還不是他們,而是負責制造肥料和在煉油車間工作的工人。這些人從來都不會被展示給訪客,因為制肥工人身上的臭味會把任何一個正常的訪客都趕到幾百碼之外,而煉油車間的工人常年在充滿蒸汽的車間里工作,而車間里又有很多敞開的大桶,地面與桶口齊平,他們很容易就會掉到桶里。當他們被撈出來的時候,就真沒什么好看的了。有時他們掉進桶里好幾天后才會被發現,除了骨頭以外的其它部分都融化在達勒姆的純豬油“真葉牌豬油”里,被銷往全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