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屠場
- (美)厄普頓·辛克萊
- 5209字
- 2020-10-09 14:52:07
然而即使是這種致命的冬天,也并沒有阻礙希望的胚芽在人們心中萌發。也就在這時候,瑪利亞有了一場奇遇。
事件的受害者是演奏小提琴的塔馬厄斯。大家都笑塔馬厄斯嬌小體弱,瑪利亞都可以一只手把他提起來。但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他對她著了迷。瑪利亞的熱情巨大,讓人難以抗拒?;槎Y的那天晚上,塔馬厄斯的眼睛幾乎就沒有離開過瑪利亞。之后,當他發現她擁有一顆孩童般的心靈以后,她的聲音和蠻力不再讓他害怕,他也養成了每星期天下午來找她的習慣。除了在廚房里和全家人坐在一塊,就沒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招待他了。塔馬厄斯會坐在那,把帽子夾在他的膝蓋之間,一句話沒有超過六個字的,而且說話之前就臉紅。最后,尤吉斯總會拍拍他的后背,以他那爽朗的方式說,“來吧,兄弟,給我們拉一首。”然后塔馬厄斯的臉會亮起來,拿出他的小提琴,抵在下巴下面,開始演奏。隨即他的靈魂就燃燒起來,變得動人。他幾乎有些失態,因為他的目光會鎖定在瑪利亞的臉上,直到她開始臉紅,垂下目光。然而,沒人可以抗拒塔馬厄斯的音樂,連孩子都坐在那里感到敬畏和驚奇,眼淚也從埃茲碧塔大娘的臉頰旁滑落。能夠由此進入一個靈魂,分享他內心深處的狂喜和痛苦,不可不謂是一個奇妙的特別待遇。
對于瑪利亞來說,這份友誼還能帶來一份更大的好處,一份更實惠的好處。人們會付塔馬厄斯一大筆錢,請他在一些正式場合演奏。他們也會邀請他參加聚會和節日慶典,知道溫厚的他一定會帶小提琴來,有了它,就可以在人們跳舞時助興。一次,他鼓起勇氣邀請瑪利亞陪他出席這樣的聚會,讓他喜出望外的是瑪利亞接受了。之后,如果瑪利亞不出度,他也從不出席這樣的場合。而如果慶典是由他的朋友主辦,他還會邀請家里的其他成員也參加。無論如何瑪利亞都會給孩子們帶回來一大包的蛋糕和三明治,也把她自己吃到的各種好東西說給大家聽。在這些宴會中,她只能把大部分時間花費在茶點桌上,因為她除了和女人或老頭子跳舞以外不能和其他人共舞。塔馬厄斯是個情緒沖動的人,而且有著瘋狂的嫉妒心,如果任何一個未婚男子膽敢摟瑪利亞豐滿的腰,樂隊肯定就會走調。
對一個辛苦了一周的人來說,周六晚上能夠得到一些放松是最大的慰藉了。整個家庭太窮,工作太辛苦,以至于沒時間去認識些熟人。在罐頭鎮,這成了個規則,人們只認識附近的鄰居和同事,讓這個地方好像由無數的小鄉村組成的。但現在,家里有了一個能夠到處游走,拓寬視野的家庭成員,所以每星期將有新的人物作為談天的話題。她的穿著怎樣,她干什么工作,她掙多少,她在和誰談戀愛。還有某個男人如何拋棄他的女孩,她怎么和其他女孩吵架,他們之間又說了些什么。以及另外一名男子如何毆打他的妻子,怎么花光了她的錢去喝酒,還典當她的衣服。有些人會嘲笑這種聊天就是八卦,但是人能談論的東西只可能是他自己知道的那些。
這是一個周六的晚上,他們從一個婚禮回家,塔馬厄斯鼓起了勇氣,在街上把他的小提琴放到一旁,傾訴了心聲。然后瑪利亞緊緊地把他抱在了懷里。第二天,她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所有人,幸福得快要流下眼淚了,她說塔馬厄斯是一個可愛的男人。后來,他不再用他的小提琴示愛,而是二人在廚房坐上幾個小時,在彼此的懷抱中感受幸福的快樂。而一家人好像約定好一樣,假裝對那個角落里發生的一切毫無所知。
他們計劃在春天結婚,而且把房子的閣樓修理好了,準備住在那里。塔馬厄斯賺得不少,家里面也慢慢把欠瑪利亞的錢還了,所以她很快就應該有足夠的錢開始生活。只是她心腸實在太軟,每周她都堅持把相當一部分的收入,拿來給家里面買她認為用得著的的東西?,斃麃喌勾_實是個有錢人,因為她現在已成為漆罐頭的專家。每一百一十個罐頭她就能賺一毛四,而她每分鐘可以漆兩個多罐頭。瑪利亞感覺她已經掌握了致富的金鑰匙,連鄰居也被她欣喜的情緒感染了。
然而,她的朋友們大搖其頭,告誡她要不要花錢太快,人們畢竟不能指望永遠都有這樣的好運氣,意外總是有可能發生的。但瑪利亞不那么容易被說服,依舊去規劃和夢想著她要給家里買的各種東西。當災難來襲時,她的悲劇就讓人覺得格外痛苦。
她所在的罐頭廠關閉了!對瑪利亞來說,這就和太陽不再升起差不多。這座巨大的工廠對她來說就像是地球和四季一樣不可或缺。但現在,它被關閉了!他們沒有給她任何解釋,他們甚至沒有提前一天給她警告。他們只是在一個星期六貼出告示,通知所有工人都在當天下午結清工資,并且工廠至少一個月內都不能開工!這就是通知所講的一切——她沒工作了!
瑪利亞向旁邊的女工詢問這是怎么回事,他們說節假日的高峰期已經過去,之后就開始蕭條了。過一陣工廠可能會開半天工,但誰也說不準。曾經工廠也歇業到夏天過?,F在的境況反正不妙,在庫房工作的推車工說罐頭已經堆積到了天花板,所以公司已經沒法找到更多的房間再裝下一個星期的生產的罐頭了。他們已經辭退了了四分之三的工人,這是個更糟糕的標志,因為這說明它意味著已經沒有更多的訂單了。女工們說,漆罐頭就是一個騙局。每星期賺十二塊錢或十四塊錢的時候你會高興得發狂,然后存下一半的錢。但你失業的時候,就不得不花你存下來的所有錢,所以實際的收入只有你以為的一半。
瑪利亞回到了家里,因為她是一個閑下來就會大發脾氣的人,所以他先給家里做了大掃除,然后就開始在罐頭鎮找工作,好把這段沒有收入的空白期填上。但是由于幾乎所有的罐頭廠都關閉了,所有的女工都在找工作,瑪利亞自然也沒有找到工作。于是她開始嘗試商店和酒館,也沒找到;之后她又前往很遠附近的湖濱,在那有很多富人住在豪宅里,她想央求他們給她找一些不懂英語的人也可以干的工作。
如今,屠宰臺上工作的男工也體驗到了讓瑪利亞失業的不景氣,但是方式不一樣。這種方式讓尤吉斯最終明白了它的殘酷。大的屠宰場沒有像罐頭廠一樣辭退工人,關閉廠子,但他們開始縮短了運行時間。他們總是要求在屠宰臺工作的男工七點鐘到崗,雖然幾乎沒有任何需要做的工作。直到采購員開始工作,牛被趕到食槽邊才開始干活,而這往往已經是十店或者十一點多了。說實話,這已經夠糟糕了。而現在又是淡季,這些大男人往往到了下午才開始有事情做。因此他們只能無所事事,呆在這個溫度只有零下二十度的地方!起初,人們會看到他們跑來跑去,或相互嬉戲,想要通過運動來取暖。但到了下午,他們已經全身凍僵,筋疲力盡。當牛終于來了時,他們已經渾身凍僵,動一動都痛苦不堪。然后突然這地方就開始活躍起來,無情的“加速”又開始了!
有幾周,尤吉斯就過了一陣這樣的日子,每天的工時不到兩小時——這意味著只有大概三毛五。有幾天他只干了不到半小時,有時候甚至一點都沒干。總的來說,平均每天6個小時,對尤吉斯來說就是一個星期大約六塊錢。而且這六小時他基本在屠宰臺邊等到下午一點鐘,甚至三四點鐘才開始了干活。有時候傍晚時分會突然來一大幫牛,在他們回家之前必須處理掉,這樣他們只能在電燈下工作到九十點鐘甚至到半夜,而且一口晚飯都吃不上,完全受到牛的擺布。有時候采購員會持觀望態度,以便壓低價格。如果他們能嚇唬住賣家,讓他們害怕屠宰場今天可能什么都不買,他們就可以任意開價了。出于某種原因,屠宰場牛飼料的價格成本遠高于市場價格,而且不允許賣家自己帶飼料。同時,火汽車還常常晚點,因為道路都被積雪阻斷。屠宰場用較低的價格在傍晚買下牛,然后用他們鐵的規定,要求所有的牛都必須在當天宰殺。想要反抗是沒有用的,已經有不止一個工人代表團提出了質疑,但全部都被告知這就是規矩,沒有一絲改變的機會。在平安夜,尤吉斯工作到近凌晨一點。而在圣誕節當天,他早上七點鐘就得趕到了屠宰臺,等著開始干活。
這一切都太糟糕了,但還不是最慘的。在這所有的辛勤工作后,他只得到了一部分辛苦錢。尤吉斯曾經對那些認為圍場規模大而欺負人的想法嗤之以鼻。但他現在終于懂得了現實的辛辣諷刺:也正是圍場店大欺客,才能夠逍遙法外。屠宰臺上的規矩是,如果一個人遲到一分鐘,就得扣一小時的工資。對工廠來說這是一筆劃算的帳,因為工人那個小時仍然得工作,他不可能被允許在旁邊站著等到下一個小時才開工。另一方面,如果工人早到了,卻也得不到額外薪酬,雖然工頭往往在鳴笛前十到十五分鐘就召集大家干活。一直到他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都是這樣,任何不到一小時的“零碎”工作時間都不會支付報酬。一個工人可能工作了50分鐘,但如果沒有干滿一小時的工作,他一分錢薪酬也拿不到。因此,每天的工作到了下班那會兒就好像是買彩票,就成了一場工頭和工人之間的戰爭,前者急吼吼的想把工作完成,后者把工作拉長來做。尤吉斯指責工頭,但這也并不總是他們的錯。因為屠宰場主讓他們害怕得要命,而當一個人就快趕不上進度的時候,還有什么比號召大家“為教會工作”更容易的方法讓大家趕上趟呢?這是個男工間粗野野蠻的玩笑,尤吉斯聽了別人解釋才懂。老瓊斯對教會之類的事情特別上心,所以當他們做一些特別不體面的活時,男人們就會互相眨眨眼說:“現在我們在為教會工作呢!”
所有這些事情的后果之一是,尤吉斯在聽到工人們要爭取自己權利時不再感到困惑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在戰斗。當屠宰工會的那個愛爾蘭人代表第二次來找他的時候,他就用一種截然不同的精神迎接他了?,F在對于尤吉斯來說,工人們聯合起來,維護自己的立場,戰勝廠主,這是個偉大的想法!尤吉斯不知道是誰先想到的這個主意。而當他得知在美國這樣的事情稀松平常的時候,他終于第一次理解了“自由的國家”的意義。工會代表向他解釋說,要做到這一點,必須靠每個工人的加入和對組織的支持,尤吉斯也表示他愿意加入進來。于是在下個月之前,他家里所有有工作的家庭成員都有了工會卡,并且自豪地把他們的工會徽標別在最顯眼的位置。整個星期他們都幸福極了,認為加入了工會就意味著他們所有的煩惱都就能結束了。
可就在瑪利亞加入工會后僅僅十天,她工作的罐頭廠就關閉了,這對他們來說是個相當大的打擊。他們無法理解為什么工會沒能阻止這一切,因為在瑪利亞參加的第一次工會會議上,她就這事起身作了發言。這是一次事務性會議,還是用英語進行的,但對瑪利亞來說沒有區別,她有什么就說什么,主席敲擊木槌的聲音和房間里的騷動也沒法阻止她。撇開她自己的煩惱不說,她是為了整件事情的不公正而感到憤怒,她表明了她對廠主的看法,以及她對一個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世界的看法。之后,當大廳里的人們仍然被她憤怒的聲音而震驚的時候,她又坐了下來,扇著扇子。會議繼續進行,開始討論記錄委員的選舉。
尤吉斯第一次參加工會會議的時候也有一次冒險,不過并不是自找的。尤吉斯本想要坐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看會發生什么,但這種沉默和關注的態度反而讓他從受害者當中突顯出來。湯米·芬尼根是個小個子的愛爾蘭人,有著一雙桀驁不遜的大眼睛,是個開起重機的,有點瘋瘋癲癲。在很久之前,湯米·芬尼根曾有過一段離奇的經歷,此后他一直有著沉重的負擔。他保持心理平衡的方式就是要設法使別人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當他講話時,他會抓住他的受害者的衣扣,他的臉還越湊來越近——這可不好受,因為他的牙齒長得十分糟糕。尤吉斯并不介意那個,他只不過是被嚇壞了。湯姆·芬尼根所講的主題過于高深,他急切地想知道尤吉斯是否考慮過現實或許有可能上升一個高度。把這些事情做成無疑是美妙的,同時也是機密的。芬尼根先生接著告訴他自己的一些發現:“如果你們搖(要)有遇見貴混(鬼魂)的井立(經歷)的話,”他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尤吉斯,不停地搖著頭,“妹(沒)關系,妹(沒)關系”他繼續說,“但他們的影響可會福(附)著在你們身上。我說的肯定妹(沒)錯,周圍有它的換(環)境是最有力量的。我年輕時候就開始有和貴混(鬼魂)打交道的天賦?!睖住し夷岣o接著系統地闡述他的哲學思想,而尤吉斯因為尷尬,額頭都開始冒汗了。最后,一個工人看到他的窘態,走過來拯救了他。但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能找到人向他解釋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因為害怕那個奇怪的愛爾蘭人再把他堵住,他整晚都在房間里藏來藏去。
不過他從不錯過任何一次會議。現在他已經學會一些英語單詞了,而且他的朋友會幫他翻譯一些。每次會議都開得非常激烈,每次都有好幾名工人用各種口音的英語同時發言。但發言者都非常認真,尤吉斯也是如此,因為他知道斗爭正在進行當中,而且這次是與他自己有關的斗爭。尤吉斯曾在幻想破滅時發誓,除了家人以外不再相信任何人,但在這里他發現他的患難兄弟和和親密盟友。唯有在工會里,他們仍有生存的機會,因此這樣的斗爭變成了十字軍東征一樣的悲壯。尤吉斯一直都是教會的成員,因為這是正確的事情;但教會也從未打動他,他覺得還是把讓女人去接受教會的感染吧。然而這兒是一個新的宗教,一個真正地觸動到他每根神經的宗教。他所有的熱情和憤怒讓他變成了一個傳教士。有一些立陶宛工人還沒加入公會,他就不辭勞苦地勸說他們,告訴他們自己應有的權利。有時他們會頑固地拒絕他,當然尤吉斯也不是總那么有耐心的。他忘了他自己不久前也很盲目無知。他就像那些十字軍一樣,用武力傳播著博愛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