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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羅生門

某日黃昏,一名仆人在羅生門下避雨。

寬闊的門下,除他之外,再無他人。唯有一只蟋蟀,停在朱漆斑駁的大圓柱上。羅生門位于朱雀大道,按理說,除此男子之外,還應有三三兩兩戴著市女笠[23]或烏布軟帽的行人來避雨才對。然而現在只此一人。

近兩三年,京都的地震、臺風、火災、饑荒等各種災禍,連綿不斷。因此整個京城衰敗不堪,格外蕭條。據古書記載,佛像和祭祀用具被打碎,涂著紅漆和貼著金箔銀箔的木頭堆在路邊,被人當成柴火出售。京城已經衰落至此,羅生門的修繕一事,自是無人問津。于是,那荒廢的羅生門被狐貍當成棲息之所,被盜賊當作藏身之處。最后,人們甚至習慣于將無人認領的死尸都拖到這里來丟棄。因此,每當日落西山,人們便覺此處陰森恐怖,再也不敢靠近了。

倒是有許多烏鴉不知從何處飛來,聚集在這里。白晝時,成群的烏鴉繞著門樓屋脊兩端的飾瓦盤旋啼叫。尤其是當門樓上空被夕陽染紅時,無數的烏鴉如散落的芝麻,清晰可見。當然,烏鴉是來啄門樓上的死人肉的。然而今天,可能是由于天色已晚,一只烏鴉也不見。只是,在已經開始崩塌,且裂縫里雜草叢生的石階上,星星點點粘著白色的烏鴉糞便。仆人穿著他那洗得發白的藏青色夾襖,一屁股坐在七級臺階的最高一級,一邊為右臉長出的巨大粉刺發愁,一邊望著雨發呆。

作者剛才寫到,這名仆人正在避雨,但其實,即使雨停了,他也無事可做。要擱平時,雨停了自然是要馬上趕回主人家的。但是,這名仆人前幾天剛被主家辭退了。如前所述,當時京都城一片衰敗。這名仆人被常年雇用他的主家辭退,也不過是這衰敗的一個小小的余波罷了。因此,與其說“仆人在避雨”,倒不如說成“被雨困住的仆人無處可去,走投無路”更為貼切。而且,今天的天氣更加深了這位平安朝[24]仆人的陰郁情緒。從申時[25]開始下的雨,到現在也沒有要停的跡象。但無論如何,仆人得先想想明天的生計該怎么辦——有道是雖是無可奈何之事,但總得想方設法去解決。他一邊毫無頭緒地思索著,一邊朦朦朧朧地聽著落在朱雀大道上的雨聲。

雨包裹著羅生門,嘩嘩的雨聲從遠處襲來。暮色逐漸壓低了天空,抬頭望去,門樓頂上那斜出的飛檐,正挑起一團沉重的烏云。

要想辦法解決無可奈何之事,便只能不擇手段。倘若要擇手段的話,則只有餓死在泥墻下、道路旁,然后被拖到這羅生門上,像狗一樣被丟棄。倘若不擇手段呢——仆人左思右想,終于想到了這一步。可這“倘若”,終究也只是“倘若”罷了。仆人雖然想著要不擇手段,但是這“倘若”后面跟著的,必然是“做盜賊,別無他法”,而仆人又沒有勇氣這么做。

仆人打了個大噴嚏,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京都的夜晚寒冷,已經到了需要烤火的地步。夜幕降臨,風肆意吹過門柱之間。落在紅漆柱上的蟋蟀,早已不見蹤影。

仆人縮了縮脖子,聳著穿著黃色單衣、藏青色夾襖的雙肩,向門的四周張望。他想著,若有一處既能避風雨,又能躲人耳目的地方歇息的話,就可以睡上一晚了。正巧,一架同樣涂著朱漆可通往門樓上方的寬梯映入眼簾。上面即便有人,也無非是些死人。仆人留意著不讓腰間佩戴的木柄腰刀滑出鞘外,將穿著草鞋的腳踏上了樓梯的最下面一級。

不久,在通往羅生門門樓的寬闊的樓梯中段,一個男人像貓一樣縮著身子,屏息凝神,窺探著門樓上的光景。門樓上隱約透出的火光,照亮了男子的右臉頰,只見短短的胡須中,有一個帶著膿的粉刺。仆人從一開始就一心以為門樓上只有死人。但是,爬了兩三級樓梯之后,他發現樓上火光,且這火光還在移動。那混濁昏黃的燈光,映在滿是蜘蛛網的天花板上搖搖晃晃,一看便知頂上有人。在這雨夜里,在羅生門上點火的,絕非尋常之輩。

仆人如壁虎般,躡手躡腳地往上爬著,終于爬到了這陡峭樓梯的最上一級。他盡量將身體放平,向前伸著脖子,小心翼翼地朝門樓內窺探。

果然,如傳聞所言,門樓上,被隨意丟棄著幾具尸體。火光能照到的范圍比想象的要小,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具,但是能辨出,有裸著的尸體,也有穿著衣服的,當然,其中有男有女。這些尸體被橫七豎八地扔在地上,有的張著嘴,有的伸著手,全然不像曾經活過的人,倒像是泥巴捏出來的人形。火光照在肩膀、胸脯等凸起的部位,凹下去的部位更顯暗淡,如同啞巴般永久地沉默著。

尸體散發出腐爛的臭味,讓仆人不由得捂住了鼻子。可下一個瞬間他卻忘記了捂鼻,一股強烈的情感,蓋過了他的嗅覺。

他看到有一個人蹲在尸體中間。那是一個穿著紅褐色衣服,佝僂著背,身材瘦小,像猴子一樣的白發老婦。老婦右手舉著一片點燃的松明,正在仔細打量著其中一具尸體。從那尸體上的長頭發來看,多半是一具女尸。

仆人帶著六分恐懼四分好奇,一時忘記了呼吸。照古書上的說法,這感覺便是“毛骨悚然”。隨后,老婦將松明插在地板縫里,將兩手放在那尸體的腦袋上,像母猴為幼猴捉虱子似的,一根一根地拔著那尸體的頭發。頭發一根一根地被拔下來。

隨著頭發一根一根地落下,仆人心中的恐懼,也一點一點地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對老婦的憎恨在一點一點增加。不,與其說是對老婦的憎恨,倒不如說是對一切惡的反感越來越強烈。這時,如果你再問他一遍之前在門樓下反復思索的是餓死還是做強盜的問題,他恐怕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吧。他那對惡的憎惡之情,如同被老婦插在地上的松明一般,熊熊燃燒起來。

當然,老婦為何要拔死人的頭發,仆人并不知曉。自然,他也并不能斷定老婦此舉究竟是善是惡。但是對這仆人而言,在這雨夜,在羅生門門樓上拔死人的頭發,這一行為本身已是不可饒恕的罪惡。當然,他早已忘記,就在不久前,自己還琢磨著當盜賊呢。

仆人雙腿用力,從梯子上一躍躥上了門樓,手按木柄腰刀,大步流星地走到老婦的面前。老婦自然大吃一驚。

看到出現在眼前的仆人,她像被弓弩彈出去似的跳了起來。

“老婦,哪里走?”老婦被死尸絆倒,正想倉皇逃去,仆人一下擋住了她的去路,大聲呵斥道。

老婦還想推開仆人逃走。仆人哪里會讓她離開,又將她頂了回去。兩人在死尸中間,一時無言,扭打在一起。但是從開始時,就勝負已分。仆人一把抓過老婦的手腕,將她扭到地上。那手腕像雞爪似的,瘦得皮包骨頭。

“你在干什么?快說!不說我就殺了你!”仆人推開老婦,突然拔出刀來,將明晃晃的刀刃貼到老婦面前。

但老婦仍一言不發,兩手哆嗦著,肩膀一聳一聳地喘著粗氣,雙眼瞪得像要把眼球擠出眼眶一樣,如啞巴般固執得一言不發。看到這一幕,仆人突然意識到,老婦的生死全然掌握在自己手里。這使得他那剛才還在熊熊燃燒的憎惡之心突然間冷卻下來。剩下的,只有圓滿完成一項工作的滿足。因此,仆人俯視老婦,輕聲細語地說道:“我并非巡查衙門的衙役,只是門下過路的路人。所以我不會把你捆起來送去衙門的,你只用告訴我你在這門樓上做什么就可以了。”

聽完仆人的話,老婦將本就瞪大的雙眼睜得更大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仆人的臉。她眼眶通紅,眼神像肉食鳥般銳利。繼而,她動了動幾乎要與鼻子連在一起的嘴唇,像在咀嚼什么東西一般。在細細的喉嚨上,能看到尖尖的喉結在蠕動,喉嚨里發出像烏鴉啼鳴般的聲音,急促地傳到仆人的耳朵里。

“拔這頭發,拔這頭發,我想拿它做頂假發。”

仆人對這意外平凡的回答感到失望。與這失望一起涌上心頭的,還有剛才的憎惡和冷蔑。老婦大概也感覺到了,她一只手攥著從死人頭上拔下來的頭發,像癩蛤蟆低鳴般囁嚅著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是的,拔死人頭發的確不是什么好事,可是這些死人活著的時候干的也都不是什么正經營生。就拿我現在拔頭發的這個女人來說吧,她生前把蛇切成一段一段曬干,說是魚干,拿到侍衛營里去賣。要不是害了瘟疫死了,現在恐怕還在賣吧。據說,她賣的魚干味道鮮美,是帶刀侍衛們不可或缺的佳肴呢。我不覺得這女人的做法有什么不對,因為她不這么做,就只有餓死。同樣地,我也不覺得我現在干的事兒有什么不對,因為我不這么做,就只有餓死。所以,就算她知道了,也會原諒我的。”

老婦說的,大概是這么個意思。

仆人將刀收回鞘里,左手按著刀柄,冷漠地聽著。當然,聽的過程中,右手還不時去摸臉上那有膿的巨大的粉刺。但是,聽著聽著,仆人突然鼓起了勇氣,那是他還在門下時所沒有的勇氣,但是卻與剛爬上門樓時去抓老婦的勇氣相反。他已不再為是餓死還是做強盜的事兒猶豫不決。這時,他的心里,早已沒有了餓死這個選項。

“真是這樣嗎?”老婦的話說完,仆人嘲諷地說了一句,說罷,仆人向前跨了一步,移開放在粉刺上的右手,出其不意地抓住老婦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說道,“那么,我現在扒光你的衣服,你也不會怨恨我吧。因為我如果不這么做的話,就會餓死。”

仆人快速地扒光了老婦身上的衣服,然后一腳將抱著自己腿的老婦踢倒在死人堆里,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樓梯口,迅速沿著樓梯下去,消失在了夜幕里。

過了一會兒,如死去般倒下的老婦從死尸中撐起赤裸的身體,嘴里哼哼地呻吟著,借著還在燃燒的火光,爬到樓梯口。她趴在梯子上,朝門下張望,白色的短發向下垂著。門外,只有黑洞般無盡的夜。

仆人的去向,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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