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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地獄變
一
像堀川大人那樣的人物,恐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據說,他出生之前,其母曾夢見大威德明王[1]前來給予她啟示。總之,堀川大人生來就絕非凡夫俗子。也正因如此,大人所行之事,沒有一件不出人意料。就說堀川府邸的規模吧,其雄偉壯觀之程度絕非我等庸人能想象的。對大人議論紛紛的人不在少數,有人將他的性情比作秦始皇和隋煬帝,而這不過是俗語說的“盲人摸象”罷了。大人所思所想,絕非自己一人享受榮華富貴,他始終心系天下蒼生,有著兼濟天下的胸懷。
因此,他在二條大宮[2]遇到百鬼夜行[3]時,也完全平安無事。另外,傳說在東三條的那座因完美再現陸奧[4]地區鹽釜風景而出名的河原院[5]內,融左大臣的幽靈夜夜都會出現,但是被大人訓斥過之后,便再也沒有出現了。在如此的威光之下,當時京都城中的男女老少,只要一提起大人,便宛如見到佛祖轉世般肅然起敬。有一次,大人參加完宮里的梅花宴后打道回府,路上拉車的牛一時脫韁,撞傷了過路的老人。沒想到那老人竟雙手合十,表示能被大人的牛撞到實屬榮幸之至。
大人一生之中,像這樣能流傳到后世的奇聞逸事數不勝數。宮廷宴會承蒙天皇賞賜無數,僅白馬就有三十匹;曾叫自己心愛的侍童舍身立作長良橋的橋柱[6];讓一名得華陀真傳的震旦[7]僧人為自己挖腿上的膿瘡,如此種種,不勝枚舉。眾多逸事中,最為可怕的,莫過于如今已成為堀川家族傳世之寶的地獄變屏風的由來了。連平日里處變不驚的大人,唯獨那一回,也大驚失色。更何況在一旁侍奉的我輩,就更是被嚇得魂飛魄散了。我侍奉大人二十年,如此凄慘之事,再沒見過第二回。
不過此事要從畫地獄變屏風的畫師——良秀說起。
二
提起良秀,或許至今還有人記得他吧。他是一位極負盛名的畫師,當時,執畫筆者無人能出其右。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他剛過五十歲,個子很矮,瘦得皮包骨頭,看上去是個心術不正的小老頭兒。到大人府上時,他常穿一件丁香色[8]的狩衣[9],戴著烏紗軟帽,人品十分惡劣。且不知是何緣故,那紅唇十分醒目,令人平添不快之感,讓人覺得他像頭怪獸。有人說那是因為他老舔畫筆,沾上了紅顏料,然而實情如何不得而知。有些嘴巴惡毒的人說良秀的舉止活像一只猴子,竟給他起了個“猿秀”的諢名。
說起猿秀,還有這么段故事。當時,良秀有個年方十五的獨生女在大人府上做小侍女,女兒長得完全不像他父親,十分討人喜愛。可能是由于早早失去了母親,她小小年紀便懂得人情世故,又聰明伶俐,深得老夫人和一眾侍女的歡心。
有一次,丹波國[10]進獻了一只馴熟了的猴子,愛惡作劇的小少爺給它賜名良秀。那猴子的模樣本就滑稽,又加上起了這么個名字,惹得府里眾人無不哈哈大笑。光笑倒也就罷了,每當它爬到院子里的松樹上,或是弄臟了屋子里的榻榻米時,大家總是半開玩笑地故意叫著:“良秀!良秀!”總之就是故意捉弄它。
一日,前文提到的良秀女兒手持系著書信的紅梅枝通過長長的走廊,看到小猴子良秀拖著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從拉門處逃了過來,沒有了往日爬上廊柱的力氣。只見其后小少爺跟著跑來,手里拿著一根細長樹枝,喊著:“偷橘子的小賊,給我站住!站住!”良秀女兒見狀,略微遲疑了一下,這時小猴子跑到她的跟前,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裙擺,發出哀鳴。她再也抑制不住惻隱之心,一手舉著紅梅枝,一手將淡紫色的長袖輕輕一甩,溫柔地抱起小猴子,走到少爺面前躬身行禮,以清脆的聲音稟告:“恕奴婢冒犯,望少爺看在它是個畜生的分兒上,饒了它吧。”
無奈少爺是負氣追出來的,聽罷此話立刻沉下臉來,連跺三次腳,說道:
“你為何包庇它?它可是個偷橘子的盜賊。”
“它不過是個畜生,少爺又何必跟畜生置氣呢……”姑娘又重復了一遍,旋即,面露苦笑,終于說道,“況且它也叫良秀,見它挨打,就如同見了我父親受罰般,實在于心不忍。”
“好吧,既然是為父求情,我就饒了它這一回吧。”
少爺勉強答應,說罷將手中的樹枝扔到一旁,徑直朝來時的拉門回去了。
三
從此之后,良秀女兒與這只小猴子便親近起來。
姑娘把小姐賞賜的金鈴用漂亮的紅繩系在猴子的脖頸上,小猴子也是無論發生什么事兒,都寸步不離姑娘左右。一次,姑娘感染了風寒,臥病在床,小猴子就守在她的枕邊,面露愁容,一個勁兒地啃著自己的爪子。
這樣一來,也真是奇妙,再也沒人像以前那樣欺負小猴子了。不僅如此,大家反而都開始喜歡它了,就連小少爺,也不時扔柿子和栗子給它吃。一次,不知哪個侍從拿腳踢它,少爺還為此大發雷霆。后來,大人可能是聽說了小少爺動怒的事情,還特意召良秀女兒抱猴前來參見。良秀女兒愛猴的緣由,也就自然而然地傳到了大人的耳朵里。
“孝心可鑒,該賞該賞。”
承蒙大人恩惠,姑娘得到了一件紅色中衣[11]。受賞時,見姑娘謝恩,猴子也學著姑娘的模樣畢恭畢敬地向大人謝恩,大人更是滿心歡喜。因此,大人格外偏愛良秀女兒,完全是因為欣賞她愛護猴子的一片真心,絕非世間所傳的貪戀美色。當然,這樣的流言蜚語也并非全是無中生有,此事留到后面細說。這里只說一點,無論姑娘何等美貌,大人都不至于對一介畫師之女有什么居心。
姑娘受賞,在大人那里掙了臉。而她原本就是很會做人的人,所以并未因此招致其他侍女的嫉妒。相反地,從此她和小猴更加受寵。小姐總是讓她們寸步不離地陪伴左右,就連乘車出游,也屢屢召其陪侍。
女兒的事暫且說到這里,再來說回她的父親良秀。雖說小猴子來后不久就受到了大家喜愛,但是良秀本人,一直遭到眾人厭惡,人們私底下仍然稱呼他為“猿秀”。而且不僅府上的人嫌棄他,就連橫川寺的住持,一提起良秀,也都如遇了魔障般臉色大變,對他恨得牙癢癢。(據說是因為良秀把住持的行為畫成了滑稽畫,當然這不過是坊間傳聞,自然禁不起推敲。)總之,良秀名聲不好,是眾人皆知的事。如若真有不說他壞話的人,也僅限于兩三個畫師同行,或者是只知其畫、不知其人的人。
不過說實在的,良秀不僅看起來猥瑣,還有更招人厭的壞毛病,所以也只能說他是自作自受。
四
說起良秀的壞毛病,那便是吝嗇、刻薄、無恥、懶惰、貪婪——更有甚者,便是蠻橫傲慢,無時無刻不以本朝第一畫師自詡。他若僅在畫藝上目中無人也就罷了,可他蠻橫無理到連世間的習俗慣例,也都全然不放在眼里。據一個跟隨良秀多年的弟子說,某日,一位望族請來鼎鼎有名的檜垣女巫作法,正當神靈附體,宣讀神旨之時,此人竟然充耳不聞,當場拿起畫筆,描繪起巫婆那駭人的面容來。大概在他看來,什么神靈作祟之事,不過是騙小孩的玩意兒罷了。
他就是如此之人,畫吉祥天女[12]時,畫成一張卑賤妓女的臉;畫不動明王[13]時,又畫成一副無賴的模樣。如此這般,絲毫不怕褻瀆了神靈。可有人責備他時,他卻若無其事地說道:“我良秀畫的神佛,要是會給我降災,豈不怪哉?”他的弟子們也都無可奈何,害怕受他牽連,遭到報應,紛紛向他辭工——總之一句話,此人狂妄至極,自以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良秀畫藝之高超,自不待言。無論是運筆,還是著色,他都與旁的畫師不同,與他交惡的畫師當中,說他是旁門左道的也不在少數。那些人對川成、金岡等歷代名家的畫,都有優美的評價:比如畫在板窗上的梅花,每逢月夜便有暗香浮動;又如畫在屏風上的《公卿吹笛圖》,悠揚的笛聲清晰可聞。然而一說到良秀的畫,一定給予一番莫名其妙的怪評。例如,他在龍蓋寺大門上畫了《五趣生死圖》,每當人們半夜從門下通過時,總能聽到天神嘆息和哭泣的聲音,甚至還有傳聞說能聞到腐爛尸體的臭氣。還有,他奉大人之意畫侍女圖,那些被他畫過的侍女們,不出三年,無一不得了失心瘋而死。照那些給予他惡評的人的話說,這些便是他的畫乃旁門左道的證據。
然而前面也提到過,良秀是個蠻不講理之人,但他反而以此為傲。有一次,大人調侃他道:“總之你這人就是喜歡丑陋的東西。”那人居然咧著與他年紀不符的紅唇令人不悅地怪笑著,大言不慚地說道:“大人所言極是,那些平庸畫師完全不懂得丑陋之美,唯有大人您慧眼能識。”就算他貴為本朝第一畫師,也不宜在大人面前高談闊論吧。也難怪上邊提到的那個弟子,私底下給師父起了個諢名叫“智羅永壽”,譏諷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諸位是否知曉,所謂“智羅永壽”,乃是古代從震旦傳來的天狗之名。
不過,即便是這樣一個不可一世的良秀,身上也有一處充滿人情味、富有感情的地方。
五
良秀對他唯一的女兒,寵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之前提過,良秀的女兒也是十分懂事、孝順的姑娘,但是良秀對女兒的疼愛,實在是有些過頭了。無論哪里的寺廟來向他化緣,他都一毛不拔。然而女兒的衣著發飾,他卻無比大方地置辦,從未心疼過錢,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不過,良秀雖然疼愛女兒,卻從未想過要為女兒找一個好女婿。要是有人膽敢向女兒求愛,他便召集一幫地痞流氓,暗地里把人家打一頓。因此,寶貝女兒被大人招為侍女的時候,當爹的心里極為不悅。女兒剛進府那段日子,良秀去拜見大人的時候也總是擺著一副苦臉。所以坊間傳言,大人醉心良秀女兒的美貌,即便她爹不同意,也硬要把她招進府里。
傳言雖不可信,但是良秀愛女心切,一直盼望著大人能將女兒賜還給他,這點倒是真的。一次,良秀奉大人之命畫一幅幼年的文殊菩薩像。他照著大人寵愛的侍童的臉,畫得惟妙惟肖。大人十分滿意,難得說道:“畫得很好,你想要什么賞賜,盡管說來!”
聞畢大人所言,良秀不假思索地說道:“小人斗膽想請大人將小女賜還于我。”
要是在別的府邸也就罷了,可是,侍奉堀川大人的人,無論你當爹的如何疼愛,也是萬萬不可請辭的。天下竟有如此不懂規矩之人,平日里寬宏大量的大人也面露不悅之色,沉默良久,注視著良秀。最后,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不行。”便拂袖而去。像這樣的事,前前后后發生了四五次,現在回想起來,大人看向良秀的眼神好像一次比一次冷淡。與此同時,女兒也對父親感到擔心,每每回到侍女房中,總是咬著袖子嚶嚶地抽泣。因此,大人對良秀女兒心存異念的謠言也廣泛地傳開了。當中也有人說,畫地獄變屏風的事情,起因也是在于良秀女兒不肯順從大人的心意。當然,這自然是無中生有。
依我之見,大人之所以將良秀的女兒召進府里,完全是可憐她的身世,與其跟著她那冥頑不靈的老爹,倒不如到府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大人偏愛這個性情溫和的姑娘自是不假,但要說垂涎她的美色,那純屬是牽強附會、子虛烏有了。
此事暫且不提,總之,大人因良秀女兒之事對良秀產生了不快。然而此時大人突然召良秀進府,命他畫一道地獄變屏風。
六
說起地獄變屏風,畫面上那可怕的景象,至今仍令我歷歷在目。
同是地獄變,良秀畫的和旁的畫師畫的,首先從構圖上就不同。屏風的一角,小小地畫著十殿閻王[14]和其手下的小鬼;其余部分是一片紅色的火海,烈火卷起旋渦,仿佛要將刀山劍樹都融化似的,熊熊燒著。除了冥官們所穿的唐式衣袍上有黃色和藍色稍作點綴外,目之所及,都是熊熊燃燒的赤紅火焰。其中,黑煙潑出墨水,火舌迸濺金粉,如“卍”字打著旋兒,在烈火中狂舞。
僅憑這一點,其筆法已經足夠驚人,而良秀畫的被烈火燒得痛苦翻滾的罪人,也沒有一個是在平常的地獄圖里能看到的。上至貴族公卿,下至乞丐賤民,無一不被他畫在了屏風上。穿著朝服的殿上大臣、濃妝艷抹的年輕侍女、掛著佛珠一心念佛的僧人、腳踩高屐的武士弟子、身著細長和服的女童、高舉幣帛[15]的陰陽師——簡直數不勝數。總之,這些人在翻涌的火海中,受到牛頭馬面等獄卒的虐待,像被大風吹散的落葉般,紛紛逃向四面八方。一個女人,頭發被纏在鋼叉上,手腳像蜘蛛似的縮成一團,看上去像是巫女。一個男人,胸膛被長矛刺穿,身體如蝙蝠似的倒掛,應該是碌碌無為的地方官。除此之外,有遭鐵棍擊打的,有被壓在千人難移的磐石之下的,有被怪鳥之喙叼著的,有被毒龍咬在嘴里的——懲罰方式因罪人數量而各不相同。
這其中最慘絕人寰、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一架牛車從半空中落了下來,已有一半掠過了如野獸獠牙般的刀山的刀刃(刀刃上已有累累尸體,被利刃刺穿了五臟六腑)。車簾被地獄里的妖風吹起,車里坐著的是一位形似嬪妃的女官,衣著華麗,黑色的長發披散著,在火焰中搖曳,雪白的脖頸痛苦地扭動著。女官的形象也好,熊熊燃燒的牛車也罷,無一不讓人感受到火焰地獄的痛苦。可以說,整張畫面的恐怖感,都集中到這一個人身上了。觀賞此畫時,你甚至可以聽到凄慘的叫喊聲從耳畔傳來,此畫就是如此出神入化。
對了,正是為了畫這場景,才發生了那件駭人聽聞的事情。如若不是這樣,即便是畫藝高超的良秀,也是不可能將地獄的苦難畫得如此栩栩如生的。他為了畫這屏風上的畫,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連性命都送掉了。可以說,本朝第一畫師良秀,最終跌入了自己畫中的地獄。
我光顧著講這罕見的地獄變屏風,竟把故事的次序給顛倒了。接下來我們還是接著說回奉大人之命畫地獄圖的良秀吧。
七
從大人那兒領了命之后的大半年時間,良秀都把自己關在家里,連大人府邸都不去拜謁,一心撲在畫屏風的事情上。說起來也是奇妙,他那么疼愛女兒的一個人,一遇到作畫的事情,便連女兒的面也顧不上去見了。用前面提到的其弟子的話說就是,他只要一畫畫,就像被狐貍迷住了心竅。實際上當時江湖有這樣的傳言,說良秀之所以能在畫道上成名,是因為他曾向福德大神[16]祈過愿。證據就是,每逢他作畫之時,從暗中窺探,總能看見數只靈狐圍繞在其周圍,聚集成群。因此,一旦他拿起畫筆,便心無旁騖,世間所有的事情都被拋到九霄云外。無論白天黑夜,他都躲到一間不見陽光的黑屋子里一心作畫——他那股癡迷的勁頭,在畫地獄變屏風時顯得尤為強烈。
那人在白天也會撂下窗格的屋子里,點上煤油燈,調好秘制的顏料,叫他的弟子穿上水干[17]、獵衣等各式各樣的衣服,擺出各種姿勢,他一一描繪——前面所說的駭人聽聞的事情可不是指這個。即便不畫地獄變屏風的時候,他也常常有這樣怪異的舉動。就如那次他畫龍蓋寺的《五趣生死圖》時,眼前的活人他就是不畫,卻將畫具端到街頭的死尸面前,悠然地弓下腰,仔細端詳著死尸已經腐爛的手臉,就連頭上的毛發,都一絲不茍地畫下來。那般癡迷的勁頭,一般人可能真的理解不了。現在無暇一一細說,只把主要的事情說給大家來聽,大致是這樣的。
一日,良秀的一位弟子(正是之前提過的那位)正在調顏料,這時,師父突然走了進來,說道:“我想睡會兒午覺,可是近來老做噩夢。”
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兒,弟子連調顏料的手都沒停下,隨口應付了句:“是嗎?”沒想到良秀竟露出寂寥的神情,客氣地請求道:“我想,在我睡午覺的時候,能不能請你在我枕邊坐著?”弟子心想著,師父怎么在意起噩夢的事兒來了,可真是反常呀,然而這并不是什么麻煩事兒,他便一口答應了。但是師父好像還是放心不下,遲疑了一下,又吩咐道:“那么請你到里屋來吧。如果有別的弟子來了,讓他們不要進到里屋來。”所謂里屋,就是他那日夜拉下窗格,點著油燈的畫室,還有那組畫了個草圖的屏風,立在周圍。一進里屋,良秀便立馬躺下,將手肘枕在頭下,像是精疲力竭似的入睡了。不出半個時辰,弟子的耳畔便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駭人聲音。
八
剛開始還只是聲音,不久便變成斷斷續續的言語,就像溺水的人發出的呻吟一般。
“什么,叫我來?來哪兒?到哪兒來?——到地獄來。到火焰地獄來。——誰?你是誰?是誰叫我來?我當是誰呢。”
弟子不覺停下調顏料的手,戰戰兢兢地窺探師父的臉。只見那滿是皺紋的臉變得煞白,滲出大顆汗珠,嘴唇發干,牙齒稀疏的嘴巴大大地張著,喘著粗氣。口中有個東西像被線牽著似的動得飛快,仔細一看,那不正是師父的舌頭嗎?那斷斷續續的言語,正是由這舌頭發出來的。
“我說是誰呢,是你呀。我一猜就是你。什么?來接我了?——來啊,到地獄來啊,地獄里有——地獄里我女兒在等著我。”
此時,弟子仿佛看到有奇怪的影子掠過屏風蜂擁而來,氣氛恐怖至極。當然,弟子立馬使出渾身力氣,搖晃著師父的身體。但是師父仍喃喃地說著夢話,輕易醒不過來。于是弟子把心一橫,端起洗畫筆的水,往師父臉上潑去。
“我在等你,上這臺車吧。坐上這車,到地獄來——”良秀正說著夢話,瞬間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呻吟起來。良秀終于睜開了雙眼,像被人拿針扎了一下似的立馬跳起來,夢中的異形異類,似乎還沒有從眼前消失。一時間他眼神驚恐萬分,張開大口,凝望天空,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
“我這兒沒事了,你去那邊吧。”這時他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淡。弟子這時要是敢違抗師父的命令,定會被呵斥個不停,于是弟子匆匆走出師父的畫室,重新見到屋外的陽光,就好像自己剛從噩夢中醒來似的,松了一口氣。
但這還算是好的,這事兒過了不到一個月,另一個弟子又被叫到里屋,良秀依然坐在昏暗的油燈下,叼著畫筆。他猛地扭頭對弟子下命令:“麻煩你,再把衣服脫光吧。”
師父這樣吩咐也不是頭一次了,弟子立馬將身上的衣物脫光。良秀又皺起眉頭。
“我想看被鐵索捆住的人是什么樣子,辛苦你一下,一會兒請任由我處置。”他的語氣十分冷淡,聽不出其中有半點憐惜之意。那弟子原本是個結實的后生,比起畫畫,他似乎更適合耍大刀,但這次還是被嚇到了。之后每每提及此事,他都反復說道:“那時我真以為師父瘋了,要殺了我呢。”良秀見他磨磨蹭蹭的,心里越發焦急。不知從哪兒嘩啦啦拖出一條細鐵鏈,以迅猛之勢沖上前去,騎在弟子的背上,不由分說地將其雙臂反捆在背后,并用鎖鏈一圈圈纏繞起來,又狠狠地拽了一下鎖鏈的另一端。弟子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把地板震得直響。
九
弟子此時的樣子,活像被打翻的酒缸翻滾在地,手腳都被捆作一團,只有腦袋能動,實在慘不忍睹。肥胖的身體被鎖鏈捆得太緊,導致血液不流通,臉上身上,都被憋得通紅。然而,良秀對此卻并不在意,他圍著那酒缸似的身體,左轉轉右瞧瞧,畫了好幾幅相似的圖。在那期間,被捆綁著的弟子有多么痛苦,自是不由分說了。
這期間如若沒有出事,弟子這罪恐怕不知道要受到何時。所幸(或許更應說是不幸),少頃,從房子一隅的壺的陰影里,流出一道黑色的油狀物體,細細彎彎,向前蠕動。剛開始那東西動得很慢,似乎很黏稠,慢慢地快起來,不一會兒,竟光閃閃地爬到弟子的鼻子跟前了。弟子見狀,倒吸一口涼氣。
“蛇!——蛇!”弟子不禁叫喚起來。他說當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頓時凝結了,這也難怪,蛇的舌頭馬上就要舔到被鐵鏈勒得緊緊的脖子上的肉了。遇此意料之外之事,良秀就算再蠻橫也不免驚慌。他立刻丟下畫筆,猛然彎腰抓住蛇的尾巴,將蛇倒提起來。被倒提著的蛇抬起頭,拼命向上卷自己的身體,但是它無論如何也夠不到良秀的手。
“你這家伙,害我畫了一處敗筆。”良秀生氣地說道。
他將蛇扔回屋角的壺中,不情愿地解開弟子身上的鐵鏈。不過也只是解開而已,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對這弟子說。大概比起弟子被蛇咬,他老人家更在意畫出了一處敗筆的事兒吧。后來打聽到,屋子里之所以會有蛇,也是良秀為了寫生特意養的。
看到這兒,想必各位對良秀對繪畫之癡迷,也略知一二了吧。最后還有一例,有位年方十三四歲的弟子,托這地獄變屏風的福,體驗了一把從未遇到過的恐怖之事,還險些送了命。這位弟子生得像女孩子般白皙,一天夜里,突然被師父叫了去,只見師父在昏暗的燈光下,手中正拿著帶著腥味的肉,喂一只從未見過的鳥。這鳥大概有一般的貓那么大。這么一說,無論是它那像耳朵似的向兩邊伸出的羽毛,還是它那琥珀色的圓圓的大眼,都像極了貓。
十
良秀這人,本來就最討厭別人插嘴自己的事情,之前所講的蛇的事情也是這樣,自己的屋子里有什么,他一概不告訴弟子們。有時他的桌子上放著骷髏,有時又會出現銀碗和高腳漆盤,根據他當時所作的畫,他的屋子里常會出現一些常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但是,平時這些東西都放在哪里,并沒有人知道。傳言之所以說他得到了福德大神的暗中相助,其原因之一,大概就在于此。
因此,那弟子便想,這次的這只怪鳥,恐怕也是用來畫地獄變屏風的吧。他畢恭畢敬地走到師父跟前,問道:“師父有何吩咐?”
良秀就像沒聽到似的,用舌頭舔著他那紅唇,道:“看看,很老實吧!”他朝著鳥揚了揚下巴。
“這是什么鳥?我從未見過。”弟子說著,一臉嫌惡地細細打量著這只長耳朵的貓一樣的鳥。
良秀還是用他那帶著嘲諷的語氣說道:“怎么,沒見過嗎?也難怪,城里長大的孩子嘛。這鳥叫貓頭鷹,是兩三天前鞍馬[18]的獵人送我的。只是,這么馴熟的挺少見。”
說著,良秀緩緩地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剛吃完食的貓頭鷹背上的羽毛。這時,那鳥兒突然發出尖銳、短促的叫聲,倏地從桌子上飛起,張開爪子,朝弟子的臉上撲過去。弟子嚇得急忙提袖掩面,幸虧弟子反應及時,不然臉早被它抓破了。弟子發出“啊”的尖叫,正要拂袖將其驅逐,不料貓頭鷹又發出叫聲,再次撲過來——這下弟子全然忘了是在師父面前,一會兒站著防御,一會兒坐下驅逐,在狹小的房間里四處逃竄。那怪鳥卻追得更來勁,忽高忽低地飛著,只要一鉆到空子,便猛地朝他眼睛撲去。每當那怪鳥呼啦啦地扇動可怕的翅膀,總帶來一股怪異的氣息,像是落葉的臭味,又如瀑布的飛沫,抑或是猴子藏在樹洞里用來自然發酵的果實的餿味,無一不令人作嘔。據那弟子說,他甚至嚇得把師父屋里昏暗的燈光當作朦朧的月光,以為自己進了遠處深山里冒著妖氣的幽谷。
但是,讓弟子感到害怕的,不僅僅是受到貓頭鷹襲擊這一件事。令他全身起雞皮疙瘩的是,師父冷冷地看著這場騷動,慢條斯理地攤開畫紙,舔筆,靜靜地描繪起如女子般的少年被怪鳥追著滿屋子跑的畫面。弟子見狀,心中涌起難以言表的恐懼。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命可能都會斷送在師父手里。
十一
其實,死在師父手里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那天晚上其實是他故意唆使貓頭鷹追趕弟子,就是為了畫那抱頭鼠竄的樣子。所以弟子一看到師父,便立刻將頭藏進袖子里,發出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哀號,蜷縮到房間一角的拉門邊上去了。這時,弟子聽到良秀突然發出一聲驚叫,好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眼間,貓頭鷹更加劇烈地拍打著翅膀,霎時間,物品倒地的聲音和被打碎的聲音,喧囂一片。見此情景,弟子再次被嚇得失了神,不由得抬起藏著的頭,這時屋內已經一片漆黑,只聽到師父在焦急地呼喚外面的弟子。
不久,一名弟子在遠處回應,提著燈急忙趕來。透過昏暗的燈光望去,只見屋子里的煤油燈已經跌翻,地板上、榻榻米上,全灑上了油。方才那只貓頭鷹痛苦地拍打著一只翅膀,在地上翻滾。良秀在桌子對面半站著,像是被嚇傻了,嘴里不知道在嘟囔著些什么。這也難怪,那貓頭鷹的身上緊緊纏繞著一條黑蛇,從脖子一直繞到一邊的翅膀。大概是弟子躲到門邊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那兒的壺,蛇從壺里游了出來,貓頭鷹想去抓蛇,反而被蛇纏住了,才引起這樣一番騷動。兩位弟子頓時四目相對,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情景,少頃,默默地向師父行了個禮,便悄然退下了。至于那蛇和貓頭鷹后來如何,無人知曉。
諸如此類之事,還有幾樁。之前說漏了一點,良秀是在初秋接到畫地獄變屏風的指令的,之后一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們都不斷地受到師父古怪行為的威脅。到了冬末,繪畫的進展似乎不太順利,良秀的神情變得更加陰郁,言辭也愈發粗魯。此時屏風大概畫了八成,卻再也畫不下去了;不僅如此,好像就連之前畫好的部分也要全部推翻。
但是,究竟是為什么畫不下去,無人知曉,也沒有人想要知曉。之前遭受過種種折磨的弟子們也都懷著與狼共舞的心情,盡量躲得師父遠遠的。
十二
這期間,并沒發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如果硬要說的話,便是那頑固的老頭兒不知怎的竟變得脆弱起來,常常在無人的地方獨自抹眼淚。特別是有一天,有一名弟子有事兒去院子里,卻看見師父站在廊下,茫然地望著春日將至的天空,雙眼噙滿了淚水。弟子見狀,反而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便悄悄地折返了。但是,畫《五趣生死圖》的時候,連路邊尸體都敢畫的如此傲慢的男人,現在竟因為地獄變屏風畫得不滿意這點兒小事而掉眼淚,真是奇聞。
良秀這邊發瘋似的癡迷于作畫之中;他女兒那邊,不知為何也日漸憂郁起來,就連在我們面前,她的眼里也明明白白噙著淚花。她原本便生得面帶愁容,皮膚白皙,溫婉持重,如今睫毛低沉,眼圈發黑,神情更添一絲寂寥。開始,人們猜測她是思念父親,或是為戀情所擾;其間,又有傳聞說是因為大人要強迫她就范;之后,眾人好像完全忘了她似的,關于她的傳言戛然而止。
正是那時候的事情。一天晚上,我獨自穿過走廊,那只叫良秀的猴子突然跑出來,使勁拉住我的褲腿。那是一個散發著梅花的清香的暖夜,就著月光望去,只見猴子露出雪白的牙齒,皺著鼻頭,發瘋似的啼叫。我帶著三分驚恐,七分新褲子被拉拽的氣惱,正準備踢開那只猴子揚長而去。但又轉念想到,上次有個侍從因為打了猴子,惹得少爺十分不快;再者,看那猴子的行為,感覺定是出了大事。于是我便順著猴子拉拽的方向走了三四丈[19]遠。
拐過一個彎兒,夜色之中,可以看到挺拔的松樹對面,寬廣的湖面泛著白光。正是在這時,近處的房間里傳出有人爭執扭打的聲音。四下萬籟俱寂,月朗星疏,無霧亦無靄,除了魚兒躍水的聲音,聽不到半點人語。我不由得停下腳步,想著要是有粗野胡來的人,我可要給他點兒顏色瞧瞧。于是我屏住呼吸,悄悄走近,將耳朵貼在了門外。
十三
可是,小猴可能還是嫌我動作太慢,在我的足下不停地打轉,突然發出一聲像被扼住咽喉的啼叫,一下子跳到我的肩膀上來。我不禁轉過頭,以防被它抓傷,它又死死抓住我的袖子,以防滑下去。在這一陣鬧騰中,我不由得搖晃了兩步,忽然,一個踉蹌,后背重重地撞到了門上。事已至此,再容不得我有半點猶豫。我猛地推開門,準備沖進月光照不到的里屋。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我面前。不,應該說是一位女子像箭一樣從屋里飛奔出來,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女子差點兒和我迎面撞上,她就勢跪倒在地上,氣喘吁吁、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著我,像是在看什么可怕的東西。
不消說,這女子正是良秀的女兒。但是,那晚的良秀女兒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十分光彩照人。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在發著光,雙頰紅撲撲的。而且衣衫凌亂不堪,與平時天真無邪的她不同,更添一絲妖艷。這真是那個柔弱、謙恭又謹慎的良秀女兒嗎?我靠著拉門,望著月光下楚楚動人的姑娘,聽到一個人向遠方匆忙離去的腳步聲。我指著那人跑遠的方向,靜靜地用眼神問姑娘那是誰。
姑娘咬了咬嘴唇,默默地搖了搖頭,神情十分懊惱。
我彎下腰,湊到姑娘耳邊小聲問她:“是誰?”然而,姑娘仍然只是搖頭,一言不答,長長的睫毛尖上滿是淚水,嘴唇比之前咬得更緊了。我生性愚鈍,除了顯而易見的事情以外,其他一概不知。我一時語塞,良久,我聽著姑娘清晰的心跳,呆呆地立在那里。也是,我不便再問下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關上了敞開的門,回頭對已經稍微平靜一些的姑娘溫柔地說:“你回房去休息吧。”而我,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樣,懷著不安又歉疚的心情,沿原路折返了。可是走出不到十步,我又被人從后邊拉住了褲腿。你猜是誰?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只小猴子良秀正跪在我的腳邊,像人一樣兩手扶地,晃著金鈴鐺朝我磕頭呢。
十四
那晚的事兒過去大約半個月之后,一天,良秀突然到府里,直接求見大人。他雖身份卑微,但一直很受大人待見。任何人都不能輕易見到的大人,馬上便召見了他。他照常穿著那件丁香色的狩衣,戴著皺塌的烏布軟帽,臉色比以往更陰沉,恭恭敬敬地跪在大人面前,用沙啞的聲音說:
“早前奉大人之命畫地獄變屏風,自受命以來,小人夙興夜寐,勤勉執筆,已見成效。大體上已經完成。”
“可喜可賀,我很滿意。”然而,不知何故,大人的聲音卻給人一種蒼白無力之感。
“非也,一點兒也不值得慶賀。”良秀面露稍許不快,眼皮低垂,說道,“雖說大體上是完成了,但有一處,小人無論如何也畫不出來。”
“什么?有畫不出來的地方?”
“正是,小人繪畫,一向只能畫出親眼見過的東西。若非親眼見過,即使畫了,也不稱心如意,如同沒畫一樣。”
聽罷此言,大人臉上露出近乎嘲諷的微笑。“這么說,你畫地獄變屏風,就必須親眼看過地獄啦?”
“正是。早些年發大火災的時候,我曾親眼見過如炎熱地獄般的猛火。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能畫出《不動明王圖》中的火焰。那幅畫想必大人您也是見過的。”
“那地獄里的罪人你是如何畫出的呢?難道獄卒你也見過嗎?”大人像沒聽見良秀的回答似的,接二連三地發問。
“我曾見過被鐵鏈捆住的人,也臨摹過人被怪鳥追逐的姿態。不能說我完全沒見過罪人受苦的模樣。至于獄卒——”說到這兒,良秀臉上露出惡心的苦笑,“獄卒經常出現在我夢里。牛頭馬面、三頭六臂的鬼,拍手不出聲音、張嘴說不出話的鬼,每日每夜都來我的夢里折磨我——我想畫而畫不出的,倒不是這些東西。”
聽完這些,大人大為吃驚,焦躁地睥睨著良秀的臉良久,終于,將眉毛蹙成一團,扔下一句:“那么,你到底是什么畫不出?”
十五
“我想在屏風的正中央,畫上一架牛車從空中掉下來的畫面。”說到這里,良秀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注視著大人的臉。平日里一說到作畫他便像走火入魔般癡迷,那時他的眼睛里確實有一種可怕的威嚴。
“車中坐一位艷麗的嬪妃,在烈火中披散著黑色的長發,痛苦掙扎。她的臉被煙熏得眉頭緊蹙,仰面望著半空中的車篷,手撕扯著車簾,大概是想抵擋像雨一樣落下來的火星吧。她的四周圍著十幾二十只模樣奇怪的老鷹,張著大嘴啼叫飛舞——啊,正是這車里的嬪妃,我死活畫不出來。”
“那,你想如何?”
不知為何,大人露出一絲愉悅的神色,催促良秀說下去。良秀像發高燒似的哆嗦著他那紅色的嘴唇,說夢話似的又重復了一遍:“我畫不出來。”突然,他像咬住什么東西似的猛然說道,“小人斗膽請求大人賜予小人一架牛車,在小人面前點燃焚燒。要是可以的話……”
大人臉色一沉,突然開始放聲大笑,并且笑得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他說道:“好!就照你說的辦,沒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聽了大人的話,不知為何,我感到有不好的事兒將要發生。此時大人開始口吐白沫,眉端的太陽穴顫動不已,像是被良秀的瘋狂傳染了似的。大人語音剛落,又以爆炸之勢,從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大笑。
“將牛車點火燃燒,讓一美艷的女子,穿上嬪妃的裝束,坐進車內。四周包圍著火焰和濃煙,就讓車中的女子在這火海中死去——能想出此等畫面,不愧為天下第一畫師。應當嘉獎,應當嘉獎啊。”
聽罷大人的話,良秀突然臉色煞白,像喘著氣似的鼓動著嘴唇,終于身體一軟,雙手撐在地上:“謝大人鴻恩。”
他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估計是自己想象中的恐怖畫面從大人嘴里說出,就像是真實發生在眼前了一樣吧。我一生中只此一次,覺得良秀是個可憐人。
十六
兩三天后的一個夜晚,大人如約召見良秀,讓其到火燒牛車的地方來。這不是在堀川府內,而是在一個名曰融雪山莊的位于京都城外的山中別墅里進行。這山莊,以前是大人妹妹的住所。
這座融雪山莊已多年無人居住,廢棄的庭院十分荒蕪,看到這了無人煙的破敗景象也可略知一二。關于在這里去世的大人妹妹,也有一些傳言。據說時至今日,每逢無月之夜,都有一行為十分怪異的女子,身著緋紅色長裙,足不履地地在廊下游走。這也難怪,白日里本就十分寂寥的庭院,到了晚上,被院里潺潺的流水聲襯得更顯陰森,在星光中飛舞的夜鷺,看起來就像異形怪物,令人毛骨悚然。
碰巧那晚是一個沒有月亮、一片漆黑的夜晚。借著寢殿的油燈光,可見大人坐在臺階邊上,身著帶有深紫色花紋的淺黃色大袍,雙腿高高盤起,坐在白錦鑲邊的圓坐墊上。不消說,自有五六個侍從圍在大人的前后左右,恭恭敬敬地伺候著。
不過,其中一名侍衛一眼看過去就與常人不同,據說他曾在陸奧戰爭中吃過人肉,能雙手掰下鹿角,力大無窮。他將護腹鎧甲穿在外衣內,反佩腰刀,立在廊檐下,威風凜凜。隨夜風搖曳的燈火,忽明忽暗,讓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恐怖的氣氛里。
院子里擺放著一架牛車,高高的車篷上方是黑壓壓的天空,牛車沒有拴牛,黑色的車轅斜放在腳踏上,車上的金屬配飾如繁星般閃閃發亮。見此情景,雖已是春天,仍覺寒意森森。鑲著立體刺繡邊的藍色車簾將車的內部封得死死的,里面是什么自然無從知曉。牛車周圍圍著一群雜役,人人手持燃燒的松明,留意不讓煙飄到檐廊那邊。
當時良秀離得稍遠,跪在檐廊的正對面,仍穿著那件丁香色狩衣,戴著那頂皺塌的烏布軟帽,像被星空壓癟了般,整個人看上去比平常更加瘦小,顯得格外凄涼。還有一人,穿著同樣的狩衣,戴著同樣的烏布軟帽蹲坐在他后方,大概是他的弟子。兩人蹲坐在黑暗中,從我所在的檐廊看過去,甚至分不清兩人衣服的顏色。
十七
時辰大約已近半夜,黑暗包裹著院里的樹木和泉水,吞噬著潺潺的流水聲。眾人屏息不語,唯有夜風輕拂的聲音,同時送來松明的煙味。大人沉默良久,盯著這奇異的景色,終于,他向前挪動了下膝蓋,厲聲喚道:“良秀。”
良秀似乎答了句什么,但傳到我耳朵的,只有一句呻吟。
“良秀,今晚就滿足你的愿望,將這牛車燒給你看。”
大人說著這話,余光掃視了一眼左右。當時我仿佛看到大人與身邊的某人交換了意味深長的微笑,又或許只是我的錯覺。這時,良秀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仰望檐廊,終于什么都沒有說。
“看好了,這是我平時坐的那輛車,你有印象吧。我現在就放火燒了這車,讓你親眼瞧瞧炎熱地獄的模樣。”
大人說罷,向周圍的人們使了個眼色,然后沉下臉來,說道:“車里綁著一個犯了罪的侍女,若點火燒車,那女子一定被燒得骨焦肉爛,受盡折磨而死。這對你畫地獄變屏風真是再好不過的范本了。雪白的肌膚被大火燒爛,烏黑的長發變成火星,在空中飛舞,你可看仔細了。”
這是大人第三次說話了,不知大人在想些什么,只是搖晃著肩膀,笑而不語。
“這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觀哪。我也來看看這景象。來人,撩起簾子,讓良秀看看車中的女子。”
聽到大人的命令,一名雜役單手高舉著松明,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車前,一把撩起車簾。燃燒的松明噼噼啪啪地爆著火星,顯得更加紅亮,將狹窄的車廂照得亮如白晝,一名侍女被鎖鏈殘忍地捆綁著,坐在車廂內的地板上——啊,是我看錯了嗎?身著帶有華麗刺繡的櫻花唐衣,烏黑發亮的長發披散著垂下,斜插著的黃金釵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雖然穿著打扮不同了,但那嬌小的身軀,雪白的脖頸,還有那溫婉謙恭、透著幾分凄涼的側顏,不正是良秀的女兒嗎?我驚恐地差點兒叫出聲來。
正在此時,我正對面的一名侍衛慌忙起身,一手按住刀柄,緊緊地盯著良秀。見此情景,良秀好像失去了理智般,突然跳起蹲坐著的身體,兩手前伸,不自覺地跑向車子。遺憾的是,由于我離他太遠,在黑暗中未能看清他的表情。然而短短的一霎,良秀那失了神的臉,仿佛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向上吊起,突然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點火!”只聽得大人一聲令下,雜役們紛紛將手中的松明扔向姑娘乘坐的牛車,頓時,牛車便在火海中熊熊燃燒起來。
十八
轉眼間,火焰迅速包裹了車篷,篷檐上綴著的紫色流蘇隨火驟然卷起,白色的濃煙升騰翻卷,即使在夜幕中也清晰可見。車簾、衣袖、車柱上的金色飾品,瞬間被燒得粉碎,炸裂開來,火星像雨點般在空中飛舞。其場面之凄慘簡直無法形容。不,更為恐怖的是,火舌吞噬著車扶手里面的格子車壁,熊熊燃燒的火焰直沖云霄,仿佛太陽落地,崩出天火一般。剛才還險些叫出聲來的我,現在完全已經魂飛魄散,瞠目結舌地望著眼前這可怖的景象。可是作為父親的良秀呢——
良秀彼時的表情,我至今無法忘記。不自覺跑向牛車的他,在火焰開始燃燒的瞬間,突然停住了腳步,手依然向前伸著,緊緊注視著被火焰吞噬的牛車,全身沐浴在火光里,滿是皺紋的丑陋臉上,連胡子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瞪圓的眼,扭曲的唇,不斷抽搐的雙頰,將他心中交織的恐懼、悲痛、驚異,一一都寫在了臉上。即便是被斬首的強盜,或是被帶至閻王殿的十惡不赦的罪人臉上,都不曾出現過如此痛苦的表情。看到良秀的模樣,即使是那個力大如牛的侍衛,也不由得變了臉色,戰戰兢兢地望著大人。
然而,大人緊咬雙唇,時而露出駭人的微笑,雙眼緊盯著牛車不放。這時車中——啊,我實在沒有勇氣描述,此時車中少女的情形。那被濃煙嗆得向后仰起的白皙臉龐、在火焰中燃燒著的黑色長發,以及那瞬間化成火柱的美麗的唐衣,那景象實在是慘不忍睹。特別是當夜風將濃煙吹散,在火光四濺的烈焰中,現出姑娘口咬長發、想要掙斷鐵鏈、不斷扭動的身體,將地獄的痛苦,活活地展現在眾人面前,不光是我,就連力大如牛的侍衛,也被嚇得寒毛一根根地立了起來。
又一陣風吹過庭院里的樹梢——誰也沒想到,漆黑的夜空中發出一聲聲響,一個黑色的影子,像皮球似的呈一條直線,從屋頂徑直飛進了燃燒著的火焰中。木格子車壁被燒得像涂了朱漆一般通紅,吧嗒吧嗒地塌落,它一把抱住向后仰倒的姑娘肩頭。濃煙中,傳出一聲裂帛般的慘叫。接著,又發出第二聲、第三聲——我們也不由得“啊”的一聲叫出聲來。在火墻中抱住姑娘肩頭的,正是那被系在堀川府里,諢名良秀的猴子。誰也不知道猴子是怎么知道這里,又是怎么來的。為了陪伴這個平日里愛護自己的姑娘,小猴不惜一同葬身火海。
十九
但小猴的出現僅在一霎間。金梨子地[20]似的火星升騰而起,沖上云霄,這時,猴子和姑娘的身影都已埋進黑煙深處,再也見不到了。庭院中唯見一架被烈火焚燒的牛車,發出凄厲的聲音,熊熊燃燒著。不,與其說是被烈火焚燒的車,倒不如說是一團火柱,更能形容這直沖星空的火勢。
在這火柱前面,良秀像凝固了似的站著。多么不可思議啊!剛才還如受盡地獄之苦的良秀,此刻,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正閃耀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光輝,宛如出神般的法悅[21]的光輝。他仿佛忘了還在大人面前,雙手抱胸地佇立著。映入他眼簾的,似乎并不是女兒慘死的景象。在他眼中,只有美麗的火焰,和在烈火中痛苦死去的女子的身影,這情景令他心曠神怡。
但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不只是他愉悅地欣賞獨生女兒的死去,還有此時他身上流露出的一種奇異的威嚴感,讓人感覺他并非凡人,而是夢中才能見到的憤怒雄獅。正因如此,就連驚于這場意外之火,在空中盤旋啼叫的數只烏鴉,也不敢靠近良秀。或許在無心之鳥的眼中,他的頭上有一圈光芒,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神圣。
鳥尚且如此,更何況我們這些下人。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內心極度震撼,伴著異樣的隨喜[22],如瞻仰開了光的佛像般,目不轉睛地盯著良秀。燃燒的火焰染紅了半邊天空,而為之神魂顛倒、久久佇立的良秀——看起來是何等的莊嚴,何等的歡喜!此時,唯有坐在檐廊上的大人與平時判若兩人,臉色發青,口吐白沫,兩手緊緊抓著被紫色花紋的和服覆蓋的膝蓋,像口渴的猛獸般喘息著……
二十
那晚,大人在融雪山莊燒車的事兒不脛而走,世人對此議論紛紛。首先是關于大人為何要燒死良秀的女兒——流傳最廣的說法是大人苦戀姑娘而不得,最終因愛生恨。而我從大人口中親耳聽到,大人此舉,是為了懲罰那為了畫屏風上的畫,而不惜放火燒人的畫師的邪惡本性。
此外,有人數落良秀鐵石心腸,不惜看著女兒在自己面前活活燒死,也要畫那屏風;還有人罵他為了畫畫竟忘記了父女親情,是個人面獸心的怪物。橫川寺的那位住持,也持這種看法,說道:“一個人無論對某一種技藝何等精通,要是連做人基本的仁、義、禮、智、信都不懂的話,就該下地獄。”
一個月后,地獄變屏風總算大功告成,良秀立馬將其呈于大人面前。恰巧那位住持也在,看到圖畫上那鋪天蓋地的大火,他大為吃驚,一改剛才毫不客氣地瞪著良秀的嘴臉,不由自主地拍了下膝蓋,大贊“畫得好”。聽到此話大人苦笑了一下,那神情我至今仍無法忘卻。
自那以后,至少在堀川府里,沒有一人再說良秀的壞話了。無論是誰,凡是見過這屏風的,不管平日里如何討厭良秀,都不由得被那莊嚴感觸動,仿佛親歷了炎熱地獄的苦難。
不過,此時良秀已不在這世上了。屏風畫完的第二晚,他便在自己家里自縊了。獨生女兒先自己而亡,只怕他再難在這世上茍活了。良秀的尸骨至今仍葬在自家屋舍的遺址上。只是那塊小小的石碑,經過數十年的風吹雨淋,已經長滿苔蘚,成為一座無名荒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