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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逐夢歲月
  • 覃世松
  • 10992字
  • 2020-09-01 16:02:24

1

1963年9月,休學回家一年之后,我又重返校園。

開學了,我回到三江一中,拿休學證明到教導處辦了復學手續,編入了初39班,讀初中二年級第三冊。同年級還有初40班,但開學不久,也許兩個班人數都太少,很多學生因困難輟學,于是學校把39班和40班合并為39·40班,合并后的學生總數也僅50多人。

我重返校園,在39·40班開始了新的學習生活。

我復學了,從我的老家到縣城有65里路。我從老家沿白鎬河往縣城走,全是小路,過白口村、白言村、扶平村、牙林村、斗江街。從斗江街過去是沙石公路,直到縣城古宜街。每次走那段路,我都花上差不多一天,全是用自己雙腳一步步走過來的。幾十年過去了,現在公路修到家門口,我來回都是小車伺候,每每路過那老地方,萬分感慨。

這是桂北偏僻的小縣,全縣人口一半以上是侗族,還有一半是壯族和六甲人。

明清時期,這個縣城不在古宜,而在融江河上的丹洲。過去從融州即今融安、融水縣進三江縣只有水路,上來第一站便是丹洲。丹洲古城現在還保留明清時期的縣衙古建筑和石板鋪成的街道和碼頭。那時不叫三江縣而叫懷遠縣。

清末民初,開修了馬路,縣治搬上古宜鎮。古宜原名古泥,后來才改為古宜。

縣城在潯江邊,依山而建,房屋街道一層層往山坡上建,平的地方不多,街道不寬,當時的縣城大街上是走不了汽車的,大街兩端也沒有與公路相連。縣城只有兩條街:中長街、長西街。還有幾條巷子:螞蝗沖巷、戲園巷。舊縣衙建在長西街背的小坡上,縣衙前是一個大碼頭石階,解放后舊縣衙改為縣公安政法大院和看守所。

新政權的縣委和縣政府建在更高的山坡上,原來是幾個獨立的山坡頂,縣委一個坡,縣政府一個坡,縣大禮堂招待所一個坡,縣武裝部一個坡,幾個山頭之間有高高的木板橋。后來,這幾個坡之間的深溝全被填平,橋沒了蹤影。現在人們見到的似乎是一個三級梯地,第一級就是中長街、長西街,第二級是公安局、糧食局、廣場,第三級是縣委、縣政府、大禮堂和武裝部。現在仍然保持著三級的區分,但早已面目全非。縣城雖小卻美麗,依山傍水,清風撲面,綠樹掩映。

最繁華的當數中長街與長西街相交的十字街。說是十字街,其實只是丁字街口,20世紀50—80年代,這里是全縣城的中心,這里有百貨公司、糖煙酒公司、新華書店、農資公司、五金交化公司。十字街邊是百貨公司門市部的門口大臺階,高出一個人,那是人們演講的天然舞臺。在這個小小的十字街上,幾十年間上演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

整個縣城占了半邊山坡。潯江河從這半邊山坡也就是從縣城古宜鎮腳下流過。人們步行或坐汽車進縣城,首先要過潯江河上的古宜渡口。這是一個汽車渡口和人工船渡口。潯江河面在這里開闊平靜,進縣城,先過渡船,上了岸就是縣城中長街頭。中長街沿潯江河水面伸展下去,到街尾與大寨村來的一條小溪相會,小溪上有一座橋叫二圣橋,橋邊有座二圣廟。二圣廟前又是一個人工渡口,這是進縣城的第二個渡口。

二圣橋、二圣廟以及這個渡口有一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有漁家兩兄弟,有一天救出了一位失足落水的風水先生,這位風水先生是因為追尋這里的一處風水寶地而失足。風水先生感激這兩位純樸的兄弟,于是指點說:這渡口水里是一對鯰魚風水地,以后老人過世可埋進此水中。這兩兄弟依照風水先生所指點,在其母親過世后便將遺骸深埋此水中。后來,這兩兄弟從軍了,在軍中累建戰功成了將軍戰死沙場。人們為了紀念這兩兄弟,便在這里建了這座二圣橋和二圣廟。故事雖然是傳說,但二圣橋和二圣廟卻是真實存在著的。

沿著二圣橋走下去是中山亭。中山亭建在山頂上,這小小石頭山形似一只鯰魚頭,與對岸另一個形似鯰魚頭的山嘴相呼應。

這就是桂北山區的一個小山城——古宜。

外地人初到這桂北小縣很難知道這個縣的最高學府在什么地方,我第一次到縣城讀書亦是如此。

縣城的中長街的街尾連著二圣橋,沿著山邊一條山路走下去是中山亭,從中山亭走下坡腳,再沿山坡邊的路往前幾十米是森工局的木材流送站,流送站的工人宿舍建在半坡上,河邊是一排排木樁,木樁拴著一排排杉木排,所謂流送就是將森工局收購的杉木扎成排送去柳州。

過了流送站前行幾十米是酒廠,一個古老的酒廠。當時這個三江酒廠只有幾棟平房,幾間簡易棚子,一個大灶煮酒飯,一個大灶熬酒,還有幾十個缸子。釀酒后排放出來的酒糟任由附近群眾挑回去喂豬。沒走到酒廠老遠就聞到了撲鼻的酒香。誰也想不到,就是這樣一個簡陋的手工作坊式酒廠,后來居然成為廣西釀酒工業的明星、新星。

從酒廠往下走是造船廠。這是一個手工造小木船的廠子。這種木船用木板釘成,打上幾道桐油,供漁民用于水上生活。幾個露天架子,以及用木條扎成的船只下水的通道,這就是全廠設施。

過了造船廠,再走幾十米,是過河碼頭,沒有橋,只有船渡,對岸便是一個名叫大洲的小島。三江中學便是在這大洲小島上。

這個大洲小島是怎么形成的?

前面說過,潯江從縣城流到這里一分為二:一支流經西游村繞過去,一支流經灘頭村繞過去。兩條支流在三角渡村那里又匯合成一條河,這懷抱的中間便形成大洲小島。

大洲小島直徑有幾公里,洲上有山有水有田有地有村莊,但孤島一座,四周繞著潯江。

就在大洲小島靠縣城這邊形成一塊不算小的坪地,民國年間,縣官選中了這塊綠樹蔥蘢的坪地,建起了三江第一所國立中學,新中國成立后,便稱為三江縣中。

三江中學在這大洲小島上,要去三江中學必須過渡。

過了渡,沿小土路而上,映入人們眼簾的首先是一棟舊的二層大樓,這就是最早的學校大禮堂,大禮堂在這所學校建校之初就修建了。

從大禮堂往里走,是一個大操場,完全可以容納得下3000名學生排隊做操。

大操場是學校的中心。大操場的左邊是一排長長的一層磚瓦結構的教室,我的39·40班就在第三間;大操場的右邊是學生食堂;大操場的后面靠小山腳是一排六七棟的木質結構的學生宿舍;大操場的前面靠左邊是三棟教師單身宿舍。教師宿舍不帶廚房衛生間,純單間。

校園后面是一個小土坡,一個大碼頭建在坡中間,幾十級臺階直上坡頂,坡上是一排長長的宿舍,橫建在山坡上。

宿舍樓的后面便是一片土坡,有菜地、有樹木。一直往山坡頂上走去,便是大洲小島的最高處。

站在大洲小島的最高處極目四周,眼下便是大洲全貌,田園山水盡收眼底。

全新的學習生活開始了。

我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要適應正規學校的學生集體生活,有一個被感化同化的過程,這就是文化的陶冶。

清晨,學校敲響了起床的鐘聲。急急忙忙地拿手巾到河邊洗把臉,回來就要出操了。為了趕時間,我總是晚上自修后拿著提桶到河邊提水回來放在宿舍里,第二天早上起來洗臉用。

大操場的正前面有個土臺子,臺子上有根旗桿,大禮堂那里有一個廣播臺裝有大喇叭,起床鐘聲過后,大喇叭便不停地播放著激昂的歌曲,“我們走在大路上”,“五星紅旗迎風飄揚”,等等,整個校園充滿了朝氣。

歌聲停了,鐘聲響了,集合做早操了。

排隊、報數、散開,學生會體育委員站在大臺子上領操,廣播操的曲子響起來了,千人的早操開始了,動作整齊劃一。廣播操樂曲抑揚頓挫,節奏均勻,時有清晨的薄霧罩在操場上空,令人心曠神怡。

早操后,早餐、早讀、上課。午餐、午休,下午又是上課。晚飯后,我們帶著衣物,到河邊去洗澡洗衣。回到宿舍時夜幕降臨。這時,校園響起了上自修的鐘聲,我們快步走進教室上晚自修。

學校的燈光亮起來了,各個教室都有電燈,盡管是昏黃的電燈燈光,但當時全縣各鄉村都還沒有電燈,而縣城和學校首先用上了電燈,我們很知足了。電從何而來?電站就在大洲下面的灘頭村,那里的大洲電站是三江第一座水力發電站,建于1958年。

盡管是昏黃的燈光,但已經改變了我在農村晚上用油燈的生活。

夜幕降臨,燈光透過窗戶,透過夜霧,彌漫在整個校園里。在大操場的正前面,從學生食堂到廁所,是一條兩邊都種有高大的雞爪梨樹的林蔭道,高大的雞爪梨樹與穿透夜幕的光束,相互映襯,托出了整個寧靜的校園。

上自修兩節課,全校千百號人,居然悄然無聲。

美麗的校園,美麗的校園燈光。

我的性情在三江中學這所知識的大熔爐里得到了陶冶,逐步擺脫農村野孩子習氣,一步步走進知識殿堂。

初中的功課不算太緊張,語文、英語、政治、代數、幾何、物理、化學,此外就是圖音體。我的成績是好的,全班排名靠前,當然也不算最好。課余時間很多,我迷上了小說。

學校的圖書館,開始是在舊大樓樓上,后來,也就是1963年,新教學大樓建成,就搬到新樓了,圖書豐富。《苦菜花》《平原游擊隊》《平原槍聲》《林海雪原》《紅巖》《烈火金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雷鋒的故事》《青春之歌》等,當時風靡全國的長篇小說,我全看了。

學校推薦的《青春之歌》讀了又讀,借了又借,讀了幾遍,重要情節幾乎全背了下來。

一部三四十萬字的小說,我一般兩至三天看完一本,當然全是課外看的,午休、下午自習課、晚飯后、自修后、周六、周日,一周看兩至三本小說很正常。

我用借書證,幾天又去還書借書,圖書館成了我第二教室。以至于幾十年后的今天,我對這些長篇小說還能簡敘其人物與故事情節。

2

1963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校園沉浸在朦朧的夢中。深夜兩點多鐘,突然學校的鐘聲“當當當”響了起來,敲得很急,接著又是老師的哨聲,吹遍校園。在這寒冷的冬夜,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敲鐘?為什么吹哨?接著是老師大聲高呼:全校集合,全校集合!

我和同學們都從夢中驚醒了,急忙穿衣跑到操場,人還沒到齊,老師就在小臺子上宣布:“火燒古宜街了,各班學生自帶水桶臉盆去古宜救火。”

接著學生們又慌亂地回到宿舍拿東西,再跑回操場,根本來不及等人員到齊就出發了。老師和學校領導走在最前面,過渡,迅速過渡,過渡后師生跑步前進,在路上已經看到縣城方向不同尋常的光亮。

我隨著人流跑步,上了中山亭,前面已看見火光,古宜街上空一片光亮,大火,濃煙,還有噼噼啪啪的火爆聲。古宜街著火了,半個古宜街全部籠罩在火光和濃煙之中,火勢大得不得了。

縣城只有幾條街,最長的中長街,從車渡碼頭一直沿河邊山邊伸延到二圣橋,全是清一色的木樓瓦房,倚山靠河而建。沒有磚房,只是在電影院碼頭和新華書店才有幾棟磚瓦平房。木板房著了火,那火勢不得了。

全縣城亂了套,街上全是救火的人,那時沒有消防車和消防水槍,全憑人工用臉盆和提桶從河里提水上來滅火。

我和我們班級加入到了排隊提水的隊伍中,其實不是提水,是傳水,人墻隊伍從街面火場一直排到下面河邊,好幾十道人墻這樣提水傳水,人們從上接過空桶傳下去,從下接過水桶送上來,一個小小的提桶的水,倒進木板房那熊熊燃燒的大火中,正所謂杯水車薪,那情景無法形容。

街道居民大多忙于搬自己的東西,往安全的地方搬,被子、家什、日用、值錢的不值錢的,能搬多少是多少。

有個中年婦女一邊搬東西一邊嘶喊:“快拿籮筐來救火啊,快拿籮筐來救火啊。”拿籮筐來怎么救火?拿籮筐來是幫搬東西的,居民已經慌亂到語無倫次了。

不知道是誰的命令,在電影院碼頭拆掉幾間房子,做成隔火帶,阻攔大火往這段燒過來。這里有個碼頭,又有幾間磚房,于是,人們很快把隔壁那幾間木房拆掉,火到這里走不過去了。

天漸漸亮了,火漸漸小了,火漸漸滅了,我看清了全景,那才叫慘,慘狀目不忍睹。

在車渡碼頭,大火已燒光碼頭邊最末尾的一家,也就是說從車渡碼頭直到電影院碼頭這長約二里的路段,在火光掠過之后變為一片廢墟。中長街只剩下從電影院碼頭到二圣橋的這一段,也就是說中長街燒掉了一半。被燒光的街道,全是碎瓦,余火余煙,地都是燙的。被燒掉房子的居民還在自家房屋的廢墟上尋找什么,希望能找到一點過了火還存在的東西——也許有些人家的金銀銅鐵燒不爛,他們還在尋找。

中長街沒燒著的這段以及電影院碼頭和大廣場全堆滿了居民從自家屋里搶救出來的東西,臟,亂,一片狼藉。也有人在守護自己那點劫后余生留下來的東西。救火的人們還在做最后的工作,檢查是否還有死灰復燃的可能。撲滅余火的,搬東西的,找東西的,亂成一團。人們的臉上身上全是灰。我的臉大概也是灰黑的,擦一下也就算了。被火災燒毀房屋的居民十分在意他們的東西,哪怕還剩下一個鐵三腳也要收拾起來,因為這一場大火已經把他們的家當——幾十年積攢下的家當燒光了。

半條街的居民一夜之間成了難民。

后來,縣領導在縣城出口通往林溪八江的車路上統一建起了磚柱、木梁、瓦頂結構的簡易住房,建成一條長長的街,這條街后來叫新街,其實是1963年那場大火后政府救濟災民建成的居民住宅區。

3

1964年元月7日,縣委舉辦紀念毛主席冬泳邕江六周年慶典活動,活動地點在縣城渡口和潯江河段上。

毛主席在1958年元月的南寧會議期間冬泳邕江,這是一個值得壯族人民驕傲的日子。今天,縣委決定在潯江上舉行一次大型冬泳活動以紀念毛主席冬泳邕江。

我們學校師生全部參加。早餐后全校師生就在大操場集中,每班選出10名游泳健兒,全校共100人組成冬泳方隊。我也是其中一員,我們游泳方隊排在全校最前面。全校師生大隊伍出發了,向縣城開進,扛著紅旗,拿著小三角旗,敲鑼打鼓,一路高喊口號。

師生隊伍到達二圣橋,便分下一半師生留在這里。二圣橋是冬泳終點站,冬泳健兒將從這里上岸,已經有很多機關干部職工在這里等候了。

其余的一半師生穿過縣城來到古宜渡口站在岸邊。古宜渡口已經是人山人海。

慶祝冬泳活動總指揮臺設在渡口的渡船上,那原是汽車渡船,今天的車渡打扮一新,船上四周插滿彩旗,船上掛著大橫幅:熱烈慶祝偉大領袖毛主席冬泳邕江六周年。

船上正中擺著一長排桌子,桌上擺著鮮花,領導們都坐在桌子前的板凳上。

最激動人心的是船上的八只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革命歌曲,主要曲目是“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那激昂的歌聲蕩漾在潯江上。

我們學校冬泳方隊集結在渡口岸邊,各機關單位的方隊依次站立,每個方隊都扛著紅旗。從渡口望下去潯江上布滿船只,船只上插滿紅旗,這些船是應急使用的民船。縣城的岸邊站滿了來參加慶典的人群,可以說整個縣城萬人空巷。人群中到處是紅旗,到處是敲鑼打鼓的聲音,還有口號聲,渡口上的高音喇叭響到二圣橋頭,那是多么壯觀的場面。

在指揮臺上忙碌的是縣委宣傳部的干部,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石若屏老師。石老師早年在三江八江讀書,后來考上中央民族學院,畢業后分配到中南民族學院工作,1962年因家鄉發生特大困難,家屬遷不去武漢,便申請調回三江工作,后來很快回到了三江縣委宣傳部。石老師是侗鄉的一位大文豪,侗民族文化造詣很深。石老師經常到學校演講,我們很敬重他。今天他在指揮臺上忙碌著。

慶祝大會開始了。

先是縣委領導講話,接著是各界代表表決心,最后縣領導宣布:“冬泳開始。”

下水最先頭的方隊,當然是中學師生方隊。此時我已經脫下外衣,只穿一條短褲,每個人都這樣。

為了這條短褲我已經操心了幾天。前些日子選中我入冬泳方隊時,我就發愁沒有好的短褲,我只有兩條家織布的短褲,因為是家織布,穿久了,有汗漬,已經發黃,布纖維也稀松,但我羞于說出口。為了參加冬泳,我早幾天就將那發黃的短褲洗了又洗,盡量讓人不覺得是條爛短褲,今天丑媳婦要見家婆了,我羞愧難當。別人的短褲都是新的布,好的布,白的布,只有我的是很舊而泛黃的,家里困難,沒辦法。

冬泳方隊下到水中,一個方隊緊跟著一個方隊,向二圣橋游去。每個方隊前頭幾個人護著一面紅旗,兩邊的小船上有激昂的鑼鼓聲,伴和著指揮臺上高昂的歌聲飄揚在潯江河上空。

新歷元月,農歷是十二月,天氣寒冷,盡管今天出太陽,但冬天的河水是冰冷的。剛下水時我一陣寒噤,冷,于是拼力游泳,用力了,才不會感覺水寒砭骨。

從渡口到二圣橋有兩里路遠。游了一個多小時,到二圣橋我們上岸了。岸上的同學早已從渡口那里按班級把我們的衣褲帶下來,河邊早就建好了簡易更衣棚,我換去濕褲,穿上了冬衣。

回頭望,后面的方隊一隊接一隊陸續游來,紅旗仍然在江面飄揚,冬泳隊伍兩邊的小船上仍然鑼鼓喧天,渡口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歌聲仍然激昂嘹亮,潯江河上一派壯觀的場面,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這就是政治運動。

幾十年過去了,大渡船上石若屏老師播放的高音喇叭唱的“不愛紅裝愛武裝……”歌聲似乎還響在身邊,這激昂奮進的歌聲并不因歲月流逝而消失。

4

1964年的春天來得特別快。

去年3月5日,毛主席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接著電臺、報紙、刊物迅速把這一消息傳遍大江南北,在全國掀起了一個偉大的學習雷鋒的運動。

3月的一天,三江中學全校師生步行去縣大禮堂聽報告,全縣干部職工也來了,濟濟一堂,就在這天的動員會上,縣委縣政府傳達了毛主席的偉大題詞,按照中央的布置,在全國掀起學習雷鋒的群眾運動。

從這天起,古宜街上、機關、學校到處是學習雷鋒的橫幅、標語。廣播里不停地播放學習雷鋒的消息。學校的政治課專講學習雷鋒,學校的黑板報、宣傳欄全是雷鋒的故事、圖片。

籍貫湖南的雷鋒入伍后分配到沈陽部隊汽車連,在當兵的幾年中,時時處處為群眾為戰友做好事。所謂做好事就是幫助別人,以自己原本薄小的薪金幫助別人解決困難,用自己的勞動幫助群眾做事,幫助集體做事,大都是日常生活小事,但雷鋒就是在這些日常的平凡的生活小事中給了別人幫助與方便,比如上下車時幫抱小孩扛行李,幫助駐地附近群眾做家務搞衛生,幫助群眾挑水,見到迷路老人送他回到家,在城鎮街上搞衛生,等等。雷鋒做這一切的時候,都不留姓名,不計報酬,不收任何禮品,做完事情一笑走之。

隨后,全國迅速掀起了學習雷鋒的運動。

我們班級時時處處有做好事的學生。

我也隨時想著有好事就爭著做。

學校的風氣真的變了,社會的風氣真的變了。

當時的報紙,整版整版地刊登學習雷鋒的消息。

后來,書出來了,《雷鋒的故事》約20萬字,很快,學生們幾乎人手一冊,我很快看完了,接著又看第二遍。

接著《學習雷鋒好榜樣》電影出來了,電影院白天黑夜接連放,學校組織全校師生去看,機關干部、工人、農民,一批一批去看。

歌曲《學習雷鋒好榜樣》出來了,幾十年后,我們仍會唱這首歌。

學校以及班級每天都在統計做好事的人數次數,學校每天要上報縣里。

就在那純樸的年代,這場運動確實是一陣春風,吹綠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吹暖了億萬人民的心靈,影響了今后的幾代人。

4月清明節,在學習雷鋒運動的春風中,我們班級去中山亭祭掃烈士墓。在墓前我們班幾位同學照了張黑白相片留念,這是我初中年代保留下來的唯一照片。照片上的我,純樸、憨厚、頭發留得長長的。這是我初中時代唯一的留影,記錄了那個年代的純樸面貌。

5

1964年,國家形勢好轉,學校開始搞基建了。

大操場前的舊教學大樓有二層,下層作大禮堂,樓上做實驗室,但那是木板樓,人走在樓上不但吱吱響,而且還有震動,這對那些精密儀器是有損害的,但無奈。教師宿舍三棟全是磚瓦結構一層平房。教室是一排長長的也是磚瓦結構的一層平房。學生宿舍在操場里端,全是木房子,瓦蓋面,邊墻和天花板是小木條釘上后抹石灰與稻草的灰漿,然后刷石灰成白色,說多簡陋就有多簡陋。

操場后面的幾棟宿舍,開始是我們班級住的,搬了,拆了,在原址計劃建一棟兩層的教學大樓,鋼筋混凝土結構。在三江,當時要建鋼筋混凝土大樓,沒有工程隊能勝任,于是學校和縣教育局請來了柳州市里的一支工程隊。

人工挖地基,很深,少說一米以上,然后壘進卵石和片石做基礎,地面全部打鋼筋梁作地梁,再砌磚,當時的技術還沒有能搞混凝土現澆,只能做預制板,所以用了很寬的場地做樓面的預制板,對整個工程技術我們是陌生的,新鮮的,非常好奇,當時建設這棟大樓成為我們學校的一件大喜事。

整個工程進度很快,就兩層樓,很快封頂了,進入裝修后不久就交付使用。

新大樓雄偉壯觀,作為少數民族地區的中學,這算是一流的了。一樓安排做教務處、會議室、教師辦公室、圖書館。二樓有校長室、實驗室、儀器室,這在當時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1964年,中央新聞單位到三江中學采訪,要制作紀錄片,反映少數民族教育現狀,歌頌新社會。那天,全校挑選了各民族學生演示日常學習生活,準備讓記者拍照。我也作為學生演員出場了,穿著新的民族服裝。記者的攝像機安在操場上,學生演員從教學樓走出來,手里拿著書本,似乎剛從圖書館或實驗室出來,走上操場,走向攝像機,四周圍很遠的地方全是圍觀的學生,但不準靠近,攝像機的背景就是新教學大樓。為了那次拍片,頭幾天我們還彩排了幾次,指導老師說:“笑要自然、真切,走路要喜氣洋洋,精神面貌要顯出朝氣蓬勃、意氣風發。”

這些就是那個時代的特征。

6

我們班有位同學姓李,他的父親是當時的縣委書記,母親也在縣直機關工作。李同學和我有相似之處,都是個頭大食量大。當時我們班的宿舍還在操場后面,中午午休了,但我們睡不著。在操場前面的樹蔭下,那位賣糯米油粽的阿婆又來了。李同學從床上爬起來徑直走過去,我眼巴巴望著,只見李同學付了錢手拿粽子,大口大口美滋滋地吃,吃了一個又一個。他不敢拿回宿舍吃——那么多同學,怎么分?今天分了,明天怎么分?所以他在樹下吃,吃飽了才回來。我在床上俯臥著,眼睛眨都不眨,望著那油粽和李同學,饞極了餓極了,但哪怕就是五分錢一個,我也沒有錢去買。那饞相至今難忘。

1964年,文藝界逐漸復蘇,出了很多好電影,周末的這天夜晚,又聽說大寨生產隊公映電影,我和幾位同學便去大寨生產隊看電影。縣電影院每晚都有電影,但那是要買票的,我哪有那種閑錢去買電影票,于是只要聽說有公映電影我們便去看。

從學校到大寨生產隊,走大路較遠,我們走小路,那小路是過了橋后不走酒廠方向,轉向灘頭生產隊走,從灘頭生產隊再走一段路,便拐進山沖小路,從小路直接可到大寨生產隊,露天電影就在大寨生產隊的曬谷坪上放映。

我們站著看,沒有板凳坐。

電影說的是山西汾河流域的故事。影片故事情節很動人,特別是主題歌:“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看楊花,待到九月你再來,沉甸甸谷穗就像那狼尾巴。”這首歌我就是從那電影學會的,至今,幾十年過去仍然會唱,而且山西、汾河、谷穗那鏡頭永遠烙在我的腦海中。這就是情操陶冶,藝術作品可以陶冶人的情操。

寒假,我留校打工,但那時不叫打工叫勤工儉學。我和幾個同學到地名叫三角渡的地方去打碎石。就是將大塊石頭打碎,打成公路用的碎石。一天下來,打得手酸腰痛,但不到一立方,一個立方也就是幾角錢哪。我有時也去扛水泥,扛水泥就是搞基建的工人把一袋袋水泥用船從縣城運下來,到大洲小島的一個碼頭,雇工將水泥扛上岸。一袋水泥100斤,我一口氣扛上岸,要的是力氣。那時候年輕氣盛拼命干活,想掙點錢下學期用。

7

我正在三江中學念書時,父母經同年娘牽線搭橋,介紹一位馬坪村姑娘給我做未婚妻。

馬坪村龔姑娘,長得俏高,身材稍瘦,瓜子臉,細眉長發,說話時面帶羞澀。父母兄弟均在馬坪村,世代務農,是位典型的農家姑娘。

不久后,我父母便派姑姑覃麗瓊與我大姐覃美秀去馬坪村說親定親,拿了八字回來,給算命先生算了一下,居然八字合上了,所謂男方女方八字就是出生的年月日和時辰。所謂合了就是生辰五行不相克。于是這門親事就初步定下了。但是,跟我定了親的這位馬坪姑娘我卻還不認識。

這年正月,又是大姐她們拿幾塊豬肉和糖果去馬坪村走年,這是第一次走年,馬坪村準親家居然也回禮送年粑粑來。當時正值隆冬時節,天冷得出奇,而我家里已經沒有干的柴火了,因為這年冬天冷得太久,什么好柴火都燒光了,只有幾擔生的柴火,下雨,天冷又不能上山打柴,無奈只好燒生柴火。生柴不燃火,而且煙很大很濃,熏得整個火爐堂煙霧騰騰,讓人透不過氣來。我心想,平時有柴火你們不來,偏偏這幾天沒有干柴火你們卻來了,害我們丟人。客人來住了兩晚,回去了。走年慣例就是住兩晚,誰家都如此,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我不知道馬坪姑娘姓名,也不需要知道,當時我正在縣中讀書。

到了秋冬,我大姐居然來到縣城找我,見了面,大姐說:“馬坪妹今天也來古宜,今晚她約你在二圣橋的大榕樹底下見個面。”我不敢說什么,今晚剛好是周六不上自習課,我從學校出來了,到古宜街尾的二圣橋的大榕樹底,果然見到一位姑娘,這時我才看清了她的模樣。我不知道當時說了什么話,也不記得她說了什么話,我們好像什么都說不出來,她很害羞,過了一會兒,她遞給了我一個布袋,說:“這是米追,我拿來給你的。”我沒有拒絕,接過了米追。米追是桂北山上特有的一種野果。

我們的見面有點呆板、拘謹,雙方似乎說了一些好聽的話,問問好,后來就散了。但我們都很純樸,我連她的手也沒拉,更不要說摟她親她,更不會想到要與她成親。

后來,這門親事也就擱下了。再后來的幾年,據說她嫁到江荷村了,雙方就再也沒通消息了。

這是一位純樸的農村姑娘,在大榕樹下第一次見面就送給我一袋米追,但那時我還沒有結婚成家的念頭,也不拒絕家人的催促,只是一拖再拖而已。后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盡管不成夫妻,但我承認,這是由父母包辦的第一位未婚妻:馬坪姑娘。

8

三江中學初中畢業時,航空軍校來我們中學招飛行員,對象是初中畢業班,我們學校初選出幾位同學,我是其中一個,可見我當時身體長得很不錯,學習成績也好,人也機靈,不然航空軍校招飛行員,怎么一下子就選上了我?

初選后的第一道關是到縣醫院體檢。體檢很嚴格,什么都查,什么都檢,我又過關了,這次體檢淘汰了幾個。

當時招飛行員非常神秘,體檢回校后,同學問我:“聽說招飛行員體檢時,要看你靈敏不靈敏,是一個漂亮的女醫師拿一根小小膠管,叫你脫光衣服,打你的東西,是嗎?”

我說:“沒有,不是的。”

同學又問:“別人說把你裝在一個大玻璃轉盤里,機器轉動,過一會兒停下來,馬上要你出來認字,是嗎?”

我說:“在縣醫院還沒有這道檢查,聽說要到柳州復檢時才有這一道檢查。”同學們“啊”了一聲,同學們還傳說:“誰能招去當飛行員以后就大有前途了。”我心里很高興。

記得同時初選上的還有一位曹姓同學,結果他也沒選上,不過,他后來考上桂林汽車駕駛學校,分配在交通系統工作。

我選上飛行員的事,在學校里傳得沸沸揚揚。但也確有其事,當初我是最合格的人選,準備送到柳州復檢,如果復檢過關,就保送進航空軍校當飛行員。

接下來,縣武裝部與招兵單位便開展政審工作,我在學校的表現是很好的,過關了。再接下來,便是審查社會關系。縣武裝部一位姓趙的干部到了我的生產隊,到了我的家,后來我父母對我說了此事。趙干部到我家,對我父母說:“你們的兒子學習很好,表現很好,身體很好,初步選上當航空軍校飛行員,你們同意他去嗎?”我父親說:“同意的,只要國家需要,我們完全同意。”母親卻不說什么,流淚了。趙干部問:“大嬸你不同意?”我母親說:“同意給他去,只是不太舍得小孩。”趙干部“啊”了一聲:“這是人之常情,這不要緊的,同意就行了。”這算是家庭調查過關了。

接著是社會關系調查,到生產隊、大隊、公社。但后來我出局了。因為我祖父是富農成分,我外祖父是地主成分,社會關系復雜,不適合當飛行員。

后來我父親說:“當時生產隊、大隊、公社個個都知道你要去開飛機,一個月一萬塊錢工資,是個大干部。”我不吭聲,我父親又說:“但有人說,他社會關系復雜,讓他去開飛機,一上了天國家就管不了,萬一他開到臺灣去怎么辦,萬一他開到美國去,那更不得了了,還是不可靠,不放心。”

政審沒過關,完了,上不了軍校了。

怎么會懷疑我開飛機上天就飛去臺灣呢,我頭腦有病嗎?但當時,政治審查,社會關系是第一位的,如果我祖父、外祖父都是貧下中農,那次我真的去當飛行員開飛機了,混到現在,憑我的本事能力,起碼混個師級軍官——“月薪幾萬元的軍官”,我父親如是說。

政審后,我就再沒有接到去柳州復檢的通知,當飛行員的夢想破滅了。

父親很看重我當選飛行員的事,生前常對人說:“老趙(我的小名)如果不是社會關系復雜,當了飛行員,現在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大軍官。”

父親一生遺憾這件事,我非常感激父親對我的關愛與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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