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詩里說“朝如青絲暮成雪”。青春實在太短暫，瞬息間就消逝了，當我每天瞧見自己兩鬢的白發時，還清晰地記得生氣蓬勃的青春歲月，多少往事像是在昨天深夜里剛發生似的。然而我的青春畢竟是早已過去了，盡管在自己的胸膛里，依舊跳蕩著一顆燃燒的心，于是我幾乎整日整夜都在幻想著，能夠像今天的年輕人一樣去生活。

今天的年輕人，過得多瀟灑、多自由，想要從事自己最心愛的這一份工作，就可以到處去尋覓，可以從報紙的縫隙和角落里，找到招聘的廣告，可以從容自在地去報考，還可以在多少交流人才的機構里，登記和查詢自己的名字，而且在找到了工作之后，風風火火地干了一陣，又覺得煩膩了，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辭職，去另外謀求更喜愛的差使。高高興興地去做自己最合意的工作，肯定會使生命燃燒得更旺盛，會迸發和釋放出無限的潛能，把手頭的事兒完成得盡善盡美。

這比起我們的青年時代來，不知道要好出了多少倍。在我們的那個年月中，一切都要絕對地“服從組織分配”，不管是漫不經心地把你塞在什么地方，哪怕你不會做或者是不愛做，都得安心地去做“螺絲釘”。浪費和耗盡自己的青春，卻不能夠提出調整得更為合理的要求，不太允許有個人的興趣和嗜好、歡樂或痛苦，否則就很可能被戴上“個人主義”的帽子，在無休無止的批判中永遠沉默下去。

這種萬馬齊喑的氣氛，已經永遠成為過去的痕跡，今天的年輕人都在思考著，如何更主動地掌握自己的命運。我有好幾個年輕的朋友，離開風涼的北方，前往炎熱的深圳和海南，想在那兒站住腳跟，再通往國外的金融市場，他們想做新中國第一代的經紀人，想在那兒呼風喚雨，預測和指揮著股票的升降與浮動。他們嘆惜著上一輩的親人們，讀了太多的詩歌，存在著太多沒邊沒際的理想，卻依舊貧窮得穿一身藍布的制服。他們一心想改變多少年來單調和馴服的生活，也想改變整個民族封閉和落后的習俗。說真的，我羨慕這些充滿了闖勁的青年，如果我還有足夠的氣力，如果我還有工夫學得會這些經濟和貿易的知識，我一定也會隨著他們匆匆南下。

中國這一大片遼闊的土地，應該都趕快打開大門和窗子。中國人是最智慧的，中國人是最勤勞的，卻不能捆綁住他們的手腳，不能禁錮著他們的思想，要不然他們也會變得愚笨了，變得懶惰了。面對著陽光，面對著風雨，這一代的年輕人，一定會趕上和超越整個世界的潮流，把“中國”這兩個字的分量變得更重。

我曾在山清水秀的長江南岸，結識過一位刻苦鉆研和操作技術的青年，他只讀完初中的課程，卻開辦了一個出產精密儀表的工廠，帶領著一幫玩兒命的技工，日夜躲在屋子里反復琢磨，查對資料，終于做成了完全合格的產品，銷往全國。他所在的這個村莊，建造了一幢幢雅致的小樓，多少人的臥室就像大賓館里一樣漂亮。

今天的年輕人，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這樣就會使人們的心靈活潑和升騰起來。也許有可能墜入低矮的山谷，然而只要有自由自在地飛翔的能力，總有一天會越過山峰的頂巔。

我看見過懷抱著各種志愿的年輕人，有很多的人都想發財致富，這太好了。搞政治運動，斗爭來斗爭去，折騰了幾十年，把中國人弄得窮愁潦倒，想發財致富的念頭自然就會變得更為強烈，只要不是貪贓枉法、坑蒙拐騙，發財有什么不好？我有個年輕的朋友在電器公司里上班，常常跟我打聽有什么機關想購買電腦，如果有的話，無論如何給他通個信息，因為只要拍板成交，賣掉一臺電腦，他就可以獲得一筆可觀的傭金。我多么想替他通風報信，可惜的是至今還沒有實現。

還有個出租汽車司機，跟我推心置腹地聊天，說是他每天得在馬路上奔馳十六個小時，爭分奪秒地接送乘客，好完成自己每月凈賺三千元錢的奮斗目標，因此就累得渾身酸疼，只好緊緊地咬住牙關，從早晨支撐到夜晚。回到了家里，跟年輕、漂亮的媳婦說不上兩句話，就跌跌撞撞地上了床，鼾聲震天響，哪里還能有什么甜蜜和醉心的歡愛。不過他的情緒依舊是異常飽滿，全家人也都歡天喜地。有大張大張的鈔票往外花，畢竟是今天中國人追求的首要目標。

這小伙子跟各色各樣的乘客打交道，見多識廣，心眼兒也機靈，瞅一眼上車的客人，就能猜出誰是醫生和演員，誰是“大款”和倒爺，誰是妓女和邪道上的人兒。談起來真頭頭是道，眼神的犀利，形容的逼肖，實在不亞于巴爾扎克和馬克·吐溫。小伙子也富有同情心，說是公務人員和大學的教授們，工資著實低得可憐，想要“打的”出遠門辦一回急事的話，這個月就別想吃飯了。他還操心著什么時候能給這些人提點兒工資，要不是這樣的話，誰還讓自己的孩子去念什么碩士和博士。因而像自己這樣錯別字連篇的人，肯定會在全國各地成批地增多起來。

這小伙子說起自己每個月的收入來，眼睛里射出了欣喜的光芒。發財當然是好事，過舒服和豪華的日子，有誰會不從心坎里感到高興？不過賺錢和享受，畢竟不是人生的全部目標，如果一個人整天都住著金碧輝煌的宮殿，仆從如云，錦衣玉食，花天酒地，揮金如土，卻絲毫也不懂得整個世界運轉的軌跡，絲毫也想不到自己民族的命運，這樣的生活難道不像是行尸走肉嗎？而且如果眼睛里只有金錢的影子，只想著貪婪地去攫取金錢，就一定會變得蔑視道德、狡詐詭譎、貪得無厭，這樣就又一定會跟別人勾心斗角、狠命廝殺，殘忍而又勞累，反而是喪失了追求金錢的益處。

生活是多種多樣的、豐富復雜的，我讀到過一位年輕女散文家的隨筆，抒寫她自己樂于居住在村莊的農舍里，關懷著他們的甜酸苦辣和追求向往，從中吸取生活的樂趣和情韻。讀著讀著真是驚訝和感動到了極點，似乎瞧見了一個追求感情世界的哥倫布，在蒼茫的人生中踽踽獨行。多少憧憬著發財致富的人們，也許會嘲笑她是傻瓜，我猜想她也一定會反過來嘲笑他們是白癡。究竟誰聰明抑或愚蠢呢？這也許是永遠都無法簡單回答的悖論，干脆誰也別嘲諷誰，而都往自己認定是大有意義的人生之路走去。

生活里的五彩路是多么美好啊！雖然我跨出的腳步已經遲緩了，精力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充沛了，不太可能重新去邁上另一條新的路徑了，而只好繼續自己常年枯坐在斗室里的思索生活，然而我多么愿意注視著這條豐盈的五彩路，張望著青春煥發的人們，高高昂起自己的頭顱，喊出自由和歡快的聲音。我多么愿意他們旺盛的生命，永遠挽留住短暫的青春，燃燒出通明透亮的焰火。

198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