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拍打著長江的水流,不舍晝夜地向下游駛去。重慶這個喧鬧的大城市,已經被遠遠地拋在我的背后了。我站在艙外的甲板上,俯視著渾濁的波濤。它永遠在輕輕起伏著,往遙遠的東方,往看不見盡頭的水天相接之處流淌而去。這宏大的氣魄,這深沉的色彩,這永恒的旋律,這蘊含著多少情感的聲響,怎么能不使我緬懷自己民族的命運?怎么能不使我這顆熱烈的心,幾乎要在滿腔的思緒中揉碎和迸裂呢?
長江的聲響,像一陣陣呼喊,多么急促和猛烈,因為它想要謳歌我們民族剛毅不拔的征程。長江的聲響,也像一陣陣嗚咽,有幾千年了,專制君王們從未停止過鞭打和屠戮,折磨和蹂躪;有百多年了,西方侵略者憑著槍炮和子彈,在中國的土地上橫行霸道,然而這些都未能完全征服質樸和堅強的中華民族。華夏在掙扎和搏戰,在積聚著意志和力量,就像洶涌澎湃的長江,在凝結著水珠和巨浪。長江的聲響,正是我們整個民族的呼號啊!我低著頭,閉著雙眼,默默地傾聽長江的聲響,直聽到兩座高入云霄的山巒,突然豎立在自己的身旁,還弄不明白是怎么被夾在萬丈絕壁底下這滾滾的波濤里?原來輪船已經進入瞿塘峽,這兒就是聞名于世的夔門。
為什么在大江的南北兩岸,都挺立著高高的懸崖峭壁,像是被誰揮起寶刀削平了似的?這兩座巨大的巉巖,肩并著肩,面對著面,一起迎接著金黃色的陽光。只見鐵青的巖壁上,布滿了凸凹不平的石塊,在那光禿禿的頂部,都長著碧綠的青草,而在多少條石縫中,卻倒懸著一株株小巧的松樹,顯出了生命力的旺盛和頑強。絲絲縷縷的陽光,從高高的崖頂掉下,在幽暗的峽谷里,閃爍著彩虹似的光芒。
原來是寬敞的江面,夾在這兩座懸崖中間,頃刻間就變得狹窄了。輪船也像是從巨大的城門口,陷入了低洼的底層,頭頂上的那兩座峭壁,卻像是堅固的堡壘和連綿的城墻,永遠要將我們包圍在里面了。輪船鳴響了汽笛,像是決心要沖開懸崖的重壓,越過無數的激流和漩渦。我抬頭仰視著巍峨的頂巔,真驚嘆于它的雄偉與浩瀚,跟天空只有咫尺之遙了,卻把我們扔在谷底的水流中。四川人愛說“夔門天下雄”,在此時此刻,我才真正懂得了這諺語的分量。可是輪船依舊在乘風破浪地前進,人的智慧和力量,畢竟可以超越一切雄峻和驚險的境界。
兩岸綿延的山脈,漸漸地分散開來,各自都往天空里聳去,我們已經抵達巫山十二峰了。紛紛揚揚的云霧里,一座座雋秀的山峰隱約可見,尖尖的,彎彎的,比起瞿塘峽的渾茫一片來,顯得分外的玲瓏與晶瑩。朵朵白云,輕輕浮蕩,繚繞著參差的群峰,那最苗條的一座,披上了用云霞織成的紗巾,更顯得俊俏和輕盈,怪不得會有許多贊頌神女峰的傳說了。我凝視著北岸的頂空,在茫茫的云霧里,竟看不清她窈窕的影子,總是沒有相見的緣分吧。
輪船又曲曲折折地航行了許久,江面逐漸開闊起來,在粼粼的波紋上面,露出了一堆堆大大小小的礁石,江水旋轉著,沖撞著,倒流著。我們的船兒從容地繞過礁石,在泡沫和浪花中向前方駛去,這就是灘險水急的西陵峽了。聽船上的旅人說,曾經有多少木船,一陣風似的撞著了礁石,立即被折成碎片,真是夠可怕的。不過在岸邊依舊有許多拉纖的人們,大聲地吆喝著,拖住了浮在江上的木船,往下游走去。這些屈原和王嬙的同鄉們,正為著生存而艱苦地搏斗,他們能覓得一條歡樂的路嗎?
我忽然想起了杜甫的詩句“不盡長江滾滾來”,浩蕩奔騰的長江,你永遠是華夏子孫奮勇跋涉和艱苦求生的見證者,你什么時候能唱出一支完全是喜悅的歌呢?我多么想側著耳朵,傾聽你氣勢磅礴的歡樂頌。
198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