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了一輩子的書,寫了一輩子的文章,還想這樣讀下去和寫下去,可是當不少朋友稱呼我為學者的時候,真感到慚愧不已。
這是因為從閱讀方面而言,雖然我接觸古今中外的書籍不算太少,卻念得雜亂無章,也未能將讀后的心得完全整理出來,于是當時曾激動過自己的印象與思緒,竟像縹緲的云霧一樣,紛紛揚揚地從腦海里飛散開去,消逝得無影無蹤。至于從寫作方面來說,雖然我撰寫各種類型的著作也不算太少,卻同樣顯得龐雜和浮泛。我曾發表過一篇《話說民主》,描摹了古代希臘和羅馬時期的民主制度,卻并未系統地探討過它的沿革過程和歷史意義。我還曾替一位好友主編的《中國現代雜文史》草擬過一篇序言,詳盡地界說了雜文的定義,卻到此就戛然而止,沒有寫出一部充分闡發自己這種雜文觀的論著。
我確乎是一個散漫的人,缺乏更為持久的恒心,更為勤勉的精神,當情緒高漲時,也曾激昂慷慨地想出許多研究的課題,一旦熱情冷卻下來,就不能付諸行動了。記得年輕時讀完了聞一多的《唐詩雜論》,著實傾倒于他竟能如此領略唐詩的藝術魅力,感受得多么細膩和精確,理解得多么獨特和深邃,卻又惋惜它的篇幅過于短小,未能將唐詩這浩瀚的大海完全勾畫和描摹出來,于是萌生了也去研究的念頭,摘錄了歷代詩話中有關的內容,進行了初步的歸納和辨析。正想開始動筆時,卻被無休無止地派往窮鄉僻壤去干活兒,無論是日曬雨淋,抑或是冰雪交加,都得在田野里狠命掙扎,真感到勞累不堪,困頓萬分,哪里還能夠握筆書寫呢?接著又是十年浩劫,被兇猛的批判斗爭嚇得心驚膽戰,更不用說被勒令前往“五七干校”的流離顛沛和疲于奔命了,哪里還有心情寫什么藏之名山的著作呢?
“文革”結束之后,在漸趨正常和清明的氣氛中,覺得好不容易迎來了這樣自由著述的機會,應該發奮治學了,于是一鼓作氣地寫成《魯迅和中國文化》等不少論著。因為我從小愛讀傳記文學,嘗試著寫了半部《魯迅傳》,付梓后得到不少朋友的鼓勵,于是又興沖沖地計劃撰寫《葉赫那拉氏傳》。在古老的東方世界里,女人是最受侮辱和蹂躪的,慈禧卻君臨天下,決定著全體中國人的榮辱與生死。這看來似乎很怪異和悖謬,其實卻顯示了歷史的本質,因為她是一個皇帝的妻子,和另一個皇帝的母親。正是專制主義的皇權統治,使她戰勝和誅殺了比自己更陰險與狠毒的多少男人。
慈禧太后在當時面對著西方列強的侵凌,應該如何應付這種危急和復雜的局勢呢?憑著她自己這一點淺陋和可憐的知識,再加上幾個親信大臣陳腐和顢頇的見解,當然就只能作出貽誤國家前途的決策。比起年輕于她十多歲的日本明治天皇來,她可以說是一個歷史的罪人。不過像這樣耽擱了整個中國邁進的歷程,卻又不能完全用她個人的品質和意志來說明,而是早已落伍的中國傳統文明和社會政治結構,實在難于被沖破的這一根本原因,決定了歷史的命運。我想嘗試深入地解剖這悲劇的時代和時代的悲劇。
正想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也寫出了充滿激情的“題辭”之后,又覺得自己的藏書還不夠豐富,應該添購許多必需的資料,放在案頭可供隨時查閱。這樣恐怕得耗費我好幾年微薄的工資,日常開銷和伙食營養將怎樣維持,何況居處又相當狹窄,哪兒放得下這么多書?想到這兒就心煩意亂,覺得如此的從事寫作,不啻是加速自己向死亡進軍,于是只好惆悵和惋惜地決定,放棄這個極有興致的計劃。
不少朋友以為我有一股孜孜不倦的勁頭,這是很大的誤會。其實我相當慵懶,有時候躺在床上,聽著那些晶瑩璀璨和華美雋永的樂曲,多少豪邁奔放或傷痛欲絕的音調,瀟灑颯爽或凄涼哀怨的旋律,雄渾深湛或靜謐幽麗的主題,都使我聽得回腸蕩氣,如醉如癡。于是就開始墜入夢幻似的峽谷里,沉思冥想著人類的命運,記住了多少悲慘和殘酷的歷史,而當我渴望著擺脫這些恐怖的回憶時,又覺得像是插上了翱翔的翅膀,飛向寥廓和渺茫的世界里去。這樣我就許久都不能拿起筆來,而只是悠閑地遐想。
我還喜歡云游四方,去攀登懸崖和峭壁,跟一縷縷的白云嬉戲,抑或是整日都眺望著大海的波濤。不用說遠方這些神奇的風光了,就是去城市附近的曠野里跋涉,看一眼滾圓和鮮紅的落日,我也會趕緊放下手中的筆,頭也不回地出發了。這樣我當然就不能像達摩禪師那樣面壁十年,潛心覃思,從而影響了著述的數量和質量。
我歷來喜歡走自己的學術道路,一貫主張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各抒己見,不湊熱鬧,因此就很少參加學術會議。選擇某個會議去打尖的動機,是想借此機緣游覽一番,歐陽修所說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真是深得我心。如果武夷山或張家界有什么會議約我參加,一定會興沖沖地趕去。記得是十多年前,在美國西海岸舉行的一個國際學術會議,向我發出了邀請,并且由東道主承擔旅費,我當然就高高興興地前往,好去看看從未見過的美國。
我在治學中還盡量避免跟別人商榷和爭論,這大概是深受儒家“中庸之道”影響的緣故。四年前,韓國著名學者許世旭邀我訪問漢城,在高麗大學發表講演時,他向著坐在前邊的一位臺灣經學家,說是我們兩人一個主張“反儒”,另一個主張“尊儒”,希望展開熱烈的爭論。我很怕在這場合爆發出火藥味來,剛走上講臺,就立即解釋自己的學術觀點,并非籠統的“反儒”,而認為其主導思想是企圖在區分尊卑貴賤這不平等的前提底下,建立一種制禮作樂的和諧氣氛,因此在骨子里不能不鉗制和束縛絕大多數人們的心靈,迫使他們成為封建專制主義統治的馴服工具,這已經完全不能適應樹立于平等基礎上的現代文明秩序;卻又認為這種學說中間具有許多合理與健康的因子,必須很好地將它們救出和發揚。那位臺灣經學家始終笑瞇瞇地端坐著,和和氣氣地張望著我,絲毫也沒有想跟我辯論的意思,連孟夫子所說的“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的那種神態,也都沒有流露過。看來我對于可能會出現辯論的擔心,其實是毫無必要的。
散漫、慵懶,不喜愛辯論,這樣使我無法成為一個很好的學者。我近來還覺得撰寫了幾十年的理論文字,實在太疲勞了,而且老是運用概念去推理,似乎也太枯澀了。深愿抓住所剩無幾的時光,精心地去描摹對于人生和宇宙的感受,宣泄出濃郁的感情,升華著深邃的思索,跟讀者朋友們坦誠地對話。無論這愿望是否能夠實現,我和學者的距離似乎都會變得更遙遠了。
199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