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望一位外地的朋友，剛敲開那扇破舊的木門，過道里堆積得滿滿囤囤的書籍，就像高聳的山崖一般，巍然地屹立在我的眼前。友人矮小的身材似乎被擠壓在這座峭壁底下，然而他喊出的聲音是多么洪亮，還緊緊地握住我手臂，小心翼翼地領著我穿越走道兩旁這書籍壘成的山脈，因為怕碰撞著它立刻會崩裂和傾塌下來。

友人閃爍著炯炯有神的目光，很愛憐地張望著散布在這三間小屋里的幾萬冊圖書，開始傾訴自己最近的寫作計劃。其實在多次的通信中間都已經(jīng)說得十分詳盡了，他發(fā)誓要探討當今人們的精神追求和靈魂世界，在這方面他已經(jīng)寫出過不少的著作，卻依舊孜孜不倦地思索與鉆研著，似乎除開這種神圣的追求和使命之外，生活里很少有讓他動心和向往的東西。

友人興致勃勃地告訴我，每當炎夏季節(jié)伏案疾書時，渾身都蒸騰出涔涔的汗水，從額頭和胸脯上流淌下來，像淅瀝的雨珠那樣滴落在桌子上，攤放著的書本和稿紙，都被淋得濕漉漉的；到了寒冬臘月又得蜷縮著身軀讀書，嘴唇不住地顫抖，牙齒徑自在打戰(zhàn)，整個屋子里的空氣都好像已經(jīng)冰封和凍結了，腦海里卻升起了璀璨與熾熱的陽光。正因為時刻都感到這種陽光的照耀，盡管身披的是粗布衣衫，下咽的是蔬菜淡飯，卻始終沉浸在歡樂和迷戀的情緒之中。二十載漫長的歲月就這樣消逝了，說什么蘇武在冰天雪地里堅貞不屈，說什么玄奘于沙漠絕域中苦苦尋繹，我這位艱苦卓絕的友人，比起那些古代的圣哲來絲毫也不差什么。我從心里深深地欽佩著他，卻又不忍心他過得如此凄苦的日子。

“你過的是苦行僧的日子，這并非你日夜思索的現(xiàn)代文明。人類在今天所追求的文明生活，除了高度的自由和純潔的道德之外，也必須要解決物質的匱乏，享受科學技術的成果。當前雖說精神勞動的收入過于低微，可是你總不能餓著肚子去購買這么多的圖書！而應該適當?shù)馗淖冏约荷娴姆绞健Ｈ嘶钤谑澜缟峡偛荒芄馐钦照沟厮妓鳎瑥陌乩瓐D到薩特，從孔夫子到魯迅，也還得品嘗美酒佳肴，也還得有時間去談情說愛。”我拍著他的肩膀，幾乎要大聲地叫喊起來。

友人指著桌子背后那堵晦暗的墻壁，分明是貼著一張小小的白紙，我趕緊走過去觀看，原來是自己書寫的幾個大字。記得那一回他寄來好幾頁的長信告知，妻子反復地向他表示過去也喜歡讀書，可是現(xiàn)在讀書的收益太菲薄了。嫌他太不識時務，不懂得怎樣趕上發(fā)財?shù)某绷鳎琅f買這么多毫無用處的書籍，還整天伏在桌上像癡傻似的自言自語，像發(fā)瘋似的高聲朗誦，卻從不想掙點兒錢回來，把日子過得舒服一些。苦口婆心地勸他跟自己一起去經(jīng)商，保證可以過上豪華的生活。可是他始終都不聽妻子的勸告，惹得妻子垂頭喪氣地表示，哪怕是再熾熱的炭火，都無法融化凍僵的靈魂。于是他們悄悄地分手了，并沒有大聲的吵鬧。為了在分手時答應給予妻子的一筆補償，他到處尋覓著當?shù)氐挠H戚和朋友，好不容易才湊齊了當面交付給她。在平靜而又懊喪地點頭告別時，十二歲的兒子只是默默地啜泣著，并且決定要留在這破碎和清貧的家里。

記得那一回我在同樣是寫得很長的回信中間，也勸他不能始終沉溺在書本里面，總得像古往今來的多少男女老少們那樣生活，總應該過得更歡樂，更充滿青春的氣息，于是不假思索地揮灑出這幾個大字“大丈夫何患無妻”。此時張望著這幾個認真書寫的字兒，張望著他分外嚴峻的表情時，深感這只是一個平庸者的善良愿望，卻并不懂得這位比自己年輕將近二十歲的友人，在胸膛里正燃燒著一團猛烈的火焰，他要在思索民族和祖國的命運中，度過自己珍貴的一生，卻將享受、安逸、金錢和婚姻看得像一片落葉那樣輕盈，讓它去隨風飄蕩，讓它消逝在塵埃中間。我歷來都尊敬那些充滿了殉道精神的人，卻又憐惜他們的過于艱難困苦，往往就這樣匆匆地離開了人間。我默默地凝視著面前的這位摯友，覺得自己離開他此種知難而進的犧牲精神，離開他此種圣潔、英勇和浩瀚的人生境界，似乎還有著相當遙遠的差距。就像是站在嶙峋和險峻的懸崖絕壁底下，神往著那兒異常迷人的景致，卻沒有充分的勇氣和力量向頂上去攀登，還思忖著把他叫喚下來，也是因為從心里希望他過得稍微輕松和舒適一些，而不要在過分的辛勞和窘迫中，早早地斫喪自己的生命。

如果真誠地獻身于祖國的人們，都在勞頓、疲憊和貧窮的生涯中，耗盡了自己生命的話，卻讓那些貪婪和殘暴地攫取著的敗類，奢侈和淫逸地茍活著的侏儒，長久地玷污著一大片美麗的土地，這應該說是人世間最為悲慘和強烈的不公，像這樣生活里不就會充塞著更多的負數(shù)嗎？正因為我對于這位摯友出自衷心的喜愛，就希望他能夠有著漫長的一生，可以更好地發(fā)揮自己正直和堅毅的人格力量、廣闊和深邃的精神追求，更悠久地樹立起輝煌的榜樣來。更何況生命的意義，歸根結蒂是在于建造真誠、善良和美好的人寰，卻不可能人人都會去深沉地思考，不可能人人都會去管理和指揮整個國家的運轉。在任何一個普通的領域和崗位上，只要多少能夠做出一絲有益的事情，生命就具有了無法抹煞的價值。只要常常惦念著給予別人一個溫暖和善良的微笑，和出自內心地去關懷與幫助別人，當別人在碰到困難的時候，能夠伸出支援的臂膀來，這樣就肯定會迸發(fā)出生命的光輝。

當我正陷入關于人生涵義的沉思中間，友人卻開始傾訴他往昔那位妻子的故事，說是她曾在遙遠的荒山野嶺中不住地跋涉，收購了大批的藥材販運到城市里來，讓許多很難得有機會進城做買賣的山民，蓋起了敞亮的瓦房，穿上了時髦的衣裳，至于她自己當然已經(jīng)是腰纏萬貫的富婆了。友人還笑瞇瞇地訴說著一個相當驚險的情節(jié)：曾有幾個體魄魁梧的年輕漢子，急匆匆地找到這兒來，氣忿地作了自我介紹，說是他妻子跟自己姊妹的丈夫不僅合伙經(jīng)商，竟還勾搭成了風流的露水夫妻。他們拍打著藏在腰間的匕首，邀他一起前往狠狠地砍下幾刀，打上幾拳，也好解一解心頭之恨。

友人清楚地記得，當時就堅決地阻止他們說：“如果那家伙犯了重婚的罪狀，你們應該到法院去訴訟他，要是動刀動槍的話，自己也就違法了。”

“甘心戴綠頭巾的書呆子，去你的吧！”

當他們一陣風似的拔腳走開之后，友人忽然清醒地意識到，那個給予過自己迷茫和痛楚的女人，也許會被活活打死的，可是她總還有活下去的權利，何況她畢竟跟自己在一起生活過，而且更不能讓兒子失去自己的母親。于是他沖出了房子，一路飛奔而去，尋找到了她居住的地方，只見她已經(jīng)渾身流血，匍匐在房屋的中央打滾。那幾個年輕漢子都叉開雙腿，兩條胳膊合抱著胸膛，厲聲地訓斥她淫蕩和無恥，在狠狠地咒罵時又紛紛伸出腳來蹬踢她，使她痛苦地號叫著。

這位堂吉訶德式的友人剛趕到屋里，立即沖進了重圍，勸他們趕快停下自己的手腳，說是出了人命官司可就糾纏不完了。大家都沉默著不吭聲，只有那留著長頭發(fā)的小伙子，握緊了兩個拳頭，向他輕輕地揮舞。

“要說打架嘛，我也會耍弄幾下，不過有什么理由跟我較量呢？何況這是野蠻人的作風，講文明就得按法律辦事。你們這就走，我叫輛出租汽車送她去醫(yī)院，讓她活活地受了罪，還得自己花錢治病，也算是罪孽的報應吧。”友人還很清晰地記得那天說過的這一席話。

且說這女人在醫(yī)院里休養(yǎng)了一陣子，痊愈之后就準備開設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藥材公司。還給這位友人寫了一封頗動感情的長信，說是今后一定要做個正派和誠實的人，遵守道德的規(guī)范來經(jīng)商和盈利。等積累了大量的資金之后，就開始資助文化和教育事業(yè)，實現(xiàn)他常常說起的“生命的意義”，并且還婉轉地表示將來要跟他一起生活。

友人還沒有完全結束這個多少有點兒浪漫和苦澀的故事，我就焦急地詢問他，究竟準備怎么回答這顯得突兀和奇怪的問題？

“長期在兩條軌道上徘徊的人們，想要很愜意地生活在一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友人畢竟是個專心探索人類文明建設的思想者，剛接觸到我這個顯得有些瑣屑的問題，就像一汪傾瀉的洪水那樣，迅捷地轉折到開闊的峽谷中去了，又滔滔不絕地訴說起生活的意義來：“我贊成她正正當當?shù)刂赂唬@樣自然也可以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致富是通向善，還是通向惡呢？這就得看它的手段和目標了。通過勤勞和創(chuàng)造，通過公平和合法的競爭去致富，肯定會給整個社會帶來繁榮與益處，自然是莫大的善舉。而貪官污吏的榨取和掠奪，投機商人的欺騙和作偽，都嚴重地損害了普通百姓的正當生活，使得大家依舊沉陷在貧困的厄運中間。何況那些丑類們卑鄙和邪惡的風尚，已經(jīng)彌漫在整個民族的頭頂，多少人在憤懣和怨恨的心理失衡中，喪失了拼搏和奮斗的活力；多少人在道德淪亡的渾濁和晦暗中，墮入了腐化和犯罪的泥潭。如果一個民族長期處于這種道德的滑坡之中，實在是異常巨大的危機啊！如果不能夠健全法律的監(jiān)督作用和懲罰能力，多少人渴望的重建道德工程，看來就很難得到有力的保障。”

這位身居陋室的友人，并不感傷自己婚姻的破裂，并不操心自己家庭的富裕，兒子從技術學校畢業(yè)以后，就被他送往南方的邊陲去參軍了，只留下自己整日整夜地操心著國家與民族的命運，然后寫下許多沉思的心得與見解。這種殉道者和苦行僧的精神境界，既使我悲憫得淌下了淚水，又讓我敬仰和慚愧得抑制不住心靈的悸顫，也想學習著繼續(xù)去思考生命的意義。

199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