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從出門求學到母親去世
- 吉本自傳(譯文隨筆)
- (英)吉本
- 2533字
- 2020-08-04 11:37:18
在我九歲那一年(一七四六年一月),我的身體比較說來有一段穩定的時間,我父親采取了英國教育上那種方便而又習慣的辦法,將我送往泰晤士河上的金斯頓鎮,進入一所由伍特遜博士和他的幾位助手辦理的、大約有七十名學童的學校。從此以后,每當我途經普特尼荒地,我總是注意那地方,因為有一次我們坐馬車經過那地方時,我母親諄諄叮囑說,此后我是走上世界去了,我必須學會為自己思考和行動的能力了。這種叮囑看來也許可笑;但在人生道路上,再沒有比一個小孩從奢華自由的富裕家庭轉到飯菜簡單和規矩嚴格的學校,從父母的嬌慣和仆役的侍候轉到同輩間粗魯的親熱、長輩們橫蠻的壓制、也許還有殘忍的老師用棍棒責罰那樣的變化更重大的了。這種艱苦生活可以磨煉身心,使它足以應付命運上的種種傷害;可是我那膽小怕事的性格,一見學校里人群擾攘,就驚慌起來了;我缺乏體力和活動性,因此就喪失了參加體育運動的資格。我也沒有忘記一七六四年時我因托利黨先人的過失而常遭辱罵和毆打的事。
在通常所用的訓練方法下,我以許多眼淚和一些血作為代價,獲得了拉丁文語法知識。不久以后,我擁有了菲得洛斯和科尼利阿斯·尼波斯[8]的兩本書皮骯臟的著作,用力尋求書中一字一句的意思,得到了模糊的了解。選擇這兩位不是沒有道理的。科尼利阿斯·尼波斯是阿提卡[9]和西塞羅的朋友,他的《著名皇帝傳》是按語言最純正時期的那種筆法寫作的:單純之中有典雅,簡潔之中有豐滿。他寫出了一系列的人物和風俗。憑著這種確為任何學究式文士無法提供的形象描寫,這位高雅的傳記作家可以引導一個青年學生著手探索希臘和羅馬的歷史。每一個時代,從古印度到現代歐洲,都允許利用寓言或道德故事的體裁。這類作品用熟悉的形象傳達道德和審慎的真理;對此即使是最天真的理解(我注意到盧梭的顧慮),也不會以為動物確實能講話,或者以為人們可能撒謊的。寓言描繪了動物的真實性格;一個高明的作家可能從普林尼和布豐[10]取得一些有趣的自然歷史教材,而自然歷史原是一門極為適合兒童口味和能力的學科。菲得洛斯的拉丁文帶有若干白銀時代的雜質;不過他的文體是簡明、精練的,很多格言警句。這位色雷斯的奴隸謹慎地散發著自由民的精神;只要版本真實可靠,他那文筆是清順明暢的。
我的上學時時因為生病而中斷;在金斯頓學校里時斷時續呆了將近兩年之后,終于因為我母親去世而被召回家了(一七四七年十二月)。我母親當時三十八歲,是由于最后一次分娩難產而死的。我還太幼小,不知道我的損失如何重大;我母親的形象和言語,留下在我記憶里的是淡淡的印象。凱瑟琳·波汀姨媽以摯愛之心痛悼妹妹和朋友;而我那可憐的父親更是無法可以慰藉的,滿腔悲痛似乎威脅到他的生命或他的理智了。我永遠忘不了喪事以后幾個星期我們第一次碰面時的景象:駭人的靜默,室內懸著黑布,中午點著小蠟燭,他的一陣陣嘆氣和流淚;他對我母親的贊揚,說她是天堂里的圣者;他的莊嚴囑咐,要求我牢記母親并且仿行她的賢德;還有他的狂熱地吻我并且為我祝福,仿佛這是唯一留存的表示他們愛我的證明了。哀痛的風暴不知不覺地退落成為沉靜的憂傷。在朋友們的歡宴上,吉本先生也許裝出一點高興樣子或者欣賞一點逗趣言語;可是他對幸福的打算卻永遠毀滅了。自從失去伴侶之后,他孤單單地留在世上,世上的事業和娛樂對他都成了可厭的或者乏味的了。試行幾種排遣方法未得成功,他就推開了倫敦的煩擾和普特尼的舒適,去往伯里頓的鄉下角落或者該說是荒僻之地隱居起來;嗣后幾年,他很少從這個地方外出。
就我記憶所及,外祖父家靠近普特尼橋和教堂墓地的房子,似乎就是我自己出生的家。在我們學校放假和我父母住到倫敦去的那些日子里,最后在我母親去世之后,我無論是生病或者不生病,都可以在這里消磨大部分時間。我母親死后三個月,在一七四八年的春天,外祖父詹姆斯·波汀先生因為經商失敗宣告破產。這一年的圣誕節以前,他的全部財產都還沒有賣掉,房屋也沒有讓出,因此我得以整年跟姨媽住在一起,不大理會到她面臨著無家可歸的命運。我在反復談到我從這位非常善良的婦女、凱瑟琳·波汀夫人所受到的好處時,心里就感到一種帶有憂傷的快樂;她是我在健康上、也是心靈上真正的母親。她的天生機智,由于精心閱讀最好的英文書籍而更見精審;她的理智有時也許會受到成見的蒙蔽,可是她的情感卻從來不用偽善或托詞來作遮飾。她那縱情的愛撫,坦率的脾氣,加上我天生的越來越大的好奇心,很快就去除了我們之間的任何間隔。我們好像同等年齡的朋友一樣,漫無限制地談論一切題目,不管是習見的還是難解的。看見我萌發出幼稚的思想,就使她得到愉快和安慰。痛苦和煩惱往往通過教導和娛樂的聲音而紓解了。由于她的慈祥教導,我很早就不可壓制地熱愛讀書,而我對這一點,即使拿印度的財寶來交換,也是不愿換掉的。一個愛聽的故事,反復聽了許多遍,就銘記在心里了:我記了吹笛人的洞穴,幸福神的宮殿;也記了阿道弗斯王子被時間之神不怕飛壞多少副翅膀、追趕了三個月或三個世紀、終于給逮住的倒霉時刻。若說有可能確定這故事是哪一天記下的,我大概會覺得是件怪事。
在我離開金斯頓學校之前,我已經完全熟悉了蒲柏翻譯的《荷馬史詩》和《天方夜譚》,以后這兩本書一直以其對人類生活方式和類似真實的奇跡的生動描繪使我覺得歡喜。那時我還不能辨識蒲柏的翻譯乃是一幅具有一切優點的畫像,只差不像所畫的人。蒲柏的詩句訓練了我聽取詩歌聲韻的能力。我從赫克托的死亡和尤利西斯航海遭難的故事中,體味到一種新鮮的恐怖與憐惜的感情。我還認真地跟我姨媽辯論特洛伊戰爭中那許多英雄的惡行和美德。從蒲柏的《荷馬史詩》很容易轉到德萊登的《維吉爾全集》;但我不知道,是由于作者、還是翻譯者、還是我這個讀者有什么缺點,致使那虔信的伊尼斯不能很有力地抓住我的想象。我倒更喜歡讀奧維德的《變形記》,特別是寫費頓從天上墜落的故事和埃杰克斯及尤利西斯的講話。[11]
我的外祖父匆促離去后,一間不大的藏書室打開了;我翻閱到了許多用英文寫的詩歌和傳奇書,許多歷史和游記書。凡有一本以書名吸引了我的注意的,我就大膽放手地將那本書從架上取下來;波汀夫人對自身雖是盡量從道德和宗教方面考慮的,卻愿意鼓勵而不愿阻擋一種超過少年人力氣的好奇行動。
這一年(1748年)我十二歲,我要將它作為對我的智力發展最為有利的一年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