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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徘徊關上

吳三桂入衛京師不成,返回山海關屯駐。他焦灼、苦悶;往事、眼前的種種事變,都涌上了心頭……

自投身行伍以來,三桂一直馳騁于遼西大地,與清兵長年周旋。他以防邊固疆自任,自恃關隘堅固,加之遼兵勇悍,料清兵也難以突破。他憂慮過時局艱難,卻不曾想到農民軍會如此迅速地把建都達兩百余年的北京攻破,也不能想像龐大的明兵和眾多如云的將官竟是如此不堪一擊!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昨天,他還是堂堂的總兵官、平西伯,而今天,君王是亡國之君,他是亡國之臣。他又想到自己的家,父母與妹妹等親人三十余口尚在北京,生死未明,吉兇未卜。一陣陣懸念而產生的隱憂撕扯著他的心。他這時才感到自己真成了一個無國無家之人。他想到這里,不禁茫然,悲從中來。不過,可以肯定地說,他不會想到死,不會以身殉國。要知道,他才三十三歲,正是人生的黃金時代,他為什么要想到死呢?他還是一軍的統帥,掌握四萬人的強大武裝力量,其中有三千余人還是他吳氏的子弟兵,憑借這個資本,他自信還會有作為的。今后怎么辦?他徘徊不定,心里尚無定算。投清嗎?這一出路不能不在他思想中閃現過,但回顧以往他對清的一貫態度和他的基本思想,這時他不會想得那么多,或者可以說,他把這一想法暫時排除了;投農民軍嗎?誰知道李自成能否立住腳跟,建立一代新王朝?再說還不清楚李自成對自己的態度,眼下也不能考慮。三桂正處在明清政權換代的十字路口,在他眼前擺著的這兩條路,他必須做出選擇,尋找出路。他感到目前形勢變化莫測,鹿死誰手,還不能作出肯定的結論。三桂估量了各方面的力量,權衡利害得失,還是采取了靜觀形勢變化的態度。他要等待形勢明朗,并且穩定下來以后再作打算。他覺得此著不失為萬全而保險之計。所以,他在山海關按兵不動,暫不采取任何行動,重要的是,等待時機。

果如所料,吳三桂選擇的時刻很快來到。這就是李自成主動向三桂采取行動,向他發出了招撫的信息。李自成進入北京時,“各鎮將皆降,三桂道未通”注3,這引起了李自成的注意,他意識到了占有山海關的重要性,志在必得。他曾派明降將唐通、白廣恩率部東攻灤州(河北灤縣),作為奪取山海關的第一個步驟。唐、白的進攻沒有得逞,被三桂擊敗,退回北京,三桂也沒有追擊,仍駐師關上。李自成最擔心的是,駐兵山海關的吳三桂何去何從,對大順政權至關重要。他深知三桂和他的遼兵都是勇兵悍將,實為農民軍的一支勁敵。山海關距北京七百里路程,又跟清兵一關之隔,近在咫尺。因此,三桂進,可威脅北京;退,可憑山海之險固守;逃,可舉足即至清兵營中。如若兩者聯合起來,將置農民軍于險境。李自成想到三桂及其遼兵的存在,寢食不安。有一次,他帶著憂慮的心情對丞相牛金星、軍師宋獻策說:“山(西)陜(西)、河南、荊襄(湖北)已在掌握之中,大江以南傳檄可定,惟山海關吳三桂是一驍將,當招致麾下,而遼東勁敵又使我衽席不安。”孫旭:《平吳錄》,參見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卷五,“吳三桂始末”。如何解決山海關的問題,只有兩種方式可供選擇:一是用武力奪取,直至徹底消滅吳部;二是和平招撫,避免流血戰斗,這對農民軍最為有利。他的心腹謀士顧君恩獻計說:“聞南方立藩王皆不足有為,惟山海關外不可無慮,宜儲餉練兵以待之。”自成贊成他的意見:“吾亦以此為慮耳。”王朝:《甲申朝事小紀》卷三,“李自成始末”。但自成不想動用軍事力量,爭取政治解決。此舉堪稱明智。這一解決辦法是完全可能的。因為象征明政權的北京被占領,亦宣告它的統治垮臺,人心向著大順政權,已是大勢所趨,原明將吏非降即死,三桂不能自存,也勢必走投降這條路。李自成以為招降吳三桂是很有把握的。

注3:《甲申傳信錄》,卷八,“借兵復仇”,第139頁。

三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農民軍入北京的第三天,李自成召見從獄中放出原職方司郎中張若麒等人。他在明與清松山決戰中負有戰敗之責,被捕下獄,這時他極力申訴自己的督戰之功,并表示投降農民軍。李自成當即授他為山海關防御史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19頁,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其目的是讓他做吳三桂的勸降工作。三桂稱張為“老師”,關系密切,有助于勸降。此人后來經三桂介紹,投降了清朝。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35頁。這說明三桂對待他是很友好的,而由他出面勸降,對三桂一度欲降農民軍起到一定促進作用。自成還“令諸降將各發書招三桂”,對他施加影響。注4

注4:《甲申傳信錄》卷八,“借兵復仇”。

接著,三月底,李自成派唐通率所部,攜犒師銀四萬兩,前去山海關賞賜遼兵。同時,特授明降官左懋泰為兵政府左侍郎與唐通協守山海關,又派出將吏各一人攜白銀萬兩、黃金千兩、錦幣千端賞三桂,另有敕書一通,封三桂為侯。彭孫貽:《平寇志》,卷一〇,第228頁。

三桂的父親在北京已被農民軍逮捕,自成令他給兒子寫信,勸其來降,信全文如下:

汝以皇恩特簡耑閫,非真累戰功歷年歲也,不過為強敵在前,非有異恩激勸不足誘致英士。此管子所以行素賞之令,而漢高(祖)一見韓(信)、彭(越)而予重任也。今爾徒飾軍容,巽懦觀望,使李兵長驅深入,既無批亢搗虛之謀,復無形格勢禁之力,事機已失,天命難回,吾君已矣,爾父須臾。嗚呼!識時事者可以知變計矣。昔徐元直棄漢歸魏,不為不忠;子胥違楚適吳,不為不孝。然以二者揆之,為子胥難,為元直易。我為爾計,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賞,而猶全孝子之名。萬一徒恃驕憤,全無節制,主客之勢既殊,眾寡之形不敵,頓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并受謬辱,身名俱喪,臣子均失,不亦大可痛哉!語云:知子莫若父。吾不能為趙奢耳,爾殆有疑(趙)括也。《流寇志》,卷十一;《國榷》,卷一〇〇;《明季北略》,卷二十等書均載此信全文,字句略有出入。此據《國榷》之文照錄。

世傳此信出自牛金星的手筆。觀其信的口氣,大加訓示三桂,博引典故,極力勸誘投降,完全表達了李自成勸降之深意。如父子間通話,似不至如此寫法。看來,此信為牛金星所寫應是可信的。牛金星起草,吳襄照抄,以取信三桂。

吳襄掌握在農民軍手中,對勸降三桂起了直接作用。在授意唐通和吳襄勸降三桂前后,李自成還曾派原明密云巡撫、降李后任兵政府尚書的王則堯等不斷進行勸降的活動。以巡撫李甲和兵備道陳乙為使,“持檄招三桂曰:爾來不失封侯之位”王朝:《甲申朝事小紀》卷五,“吳三桂始末”。

三桂安頓好來使,便秘密召集諸將官商議是否向李自成投降。本來,他對李自成招降很動心,已“忻然受命”注5。三桂突然改變立場,欲與過去的死敵農民軍握手言和,是因為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效忠的大明王朝的覆滅已成定局,李自成的大順朝將取朱氏王朝而代之,成為中國的新的主宰,只有依附于這個新政權,才有自己的出路。而且自成給予的條件的確是再優厚不過的,禮遇有加,這對三桂來說,正是多年來他所追求的東西,一朝到手,心里亦感到滿足。他還顧慮到父母親屬生命及家產均系于農民軍之手,如投降,不僅保全一家生命財產,而且不失榮華富貴。此時,三桂所部嚴重缺餉,急需補充,不然,將士們就會動搖,乃至瓦解。三桂將士在寧遠時已缺餉十四個月徐鼒:《小腆紀年附考》,卷四。,處境很困難,而現在李自成送餉到門,恰似雪中送炭,何樂而不取!從眼前考慮,投降農民軍大有好處。否則,一切就會化為烏有。三桂經過深思熟慮,已有投降的定見,卻不明說。因為他顧慮部下的想法能否跟他一致,特別是在當前政局激烈動蕩的時候,人心混亂,還摸不透他們的真實打算。所以,他要先試探部下的思想動向。他故意問諸將官:“都城失守,先帝賓天,三桂受國厚恩,宜以死報國。然非藉將士力不能以破敵,今將若之何?”

注5:《甲申傳信錄》卷八,“吳三桂入關之由”。

諸將官默默無語,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三桂連問了三次,還是沒有一個人敢表示意見。三桂以逼人的目光環視了每個將官的臉,語調沉重地說:“闖王勢大,唐通、姜瓖皆降,我孤軍不能自立。”說到這里,三桂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地問道:“今闖王使至,其斬之乎,抑迎之乎?”

三桂咄咄逼人的追問,諸將官心中不由得一驚,好像如夢初醒,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個聲音:“今日死生惟將軍命!”諸將官已表態一切惟三桂之命是聽,他這才宣布決定:正式接待來使,投降農民軍。于是,“報使于(李)自成,卷甲入朝”彭孫貽:《流寇志》,卷十一,第177頁。關于吳三桂是否投降李自成,史籍記載頗有歧異。考之史實,三桂降李確有其事。參見陳生璽:《清兵入關與吳三桂降清問題》,載《中華文史論叢》1981年,第二期。。三桂由忠明轉而投向農民軍,這一根本轉變,完全是以個人利害為轉移的。“八成支配著他的性靈的主要成分,是貪求尊榮的心理,其次也就是不見得高尚的個人動機”魏特:《湯若望傳》,第214—215頁。

李自成得報三桂投降,很是高興,便乘勢給明將左良玉、高杰、劉澤清寫去勸降信:“大順國應運龍興,豪杰響附,唐通、吳三桂、左光先等知天命有在,回面革心,朕嘉其志,俱賜彩緞、黃金,所將兵卒給四月軍糧,俟立功日升賞。”彭孫貽:《平寇志》,卷一〇,第227—229頁。

三月二十八日,吳三桂為殉難的崇禎帝及其后妃治喪,全軍縞索舉哀。他雖然決定投降農民軍,還要以此舉動表明自己不忘明室對他們一家的恩情。

治喪之后,吳三桂將山海關交唐通守御,自率所部進京謁見李自成。約四月初,軍至永平(河北盧龍縣),“大張告示:本鎮率所部朝見新主,所過秋毫無犯,爾民不必驚恐”無名氏:《吳三桂紀略》。。四日,抵永平西沙河驛,遇到從北京逃出的家人,三桂詢問父親的情況,家人稟告:父親已被捕。三桂沒有在意,說:“此脅我降耳,何患!”又問到他的愛妾陳圓圓,家人以實相告:陳圓圓已被李自成的大將劉宗敏掠去劉健:《庭聞錄》,卷一,“乞師逐寇”。。與此同時,三桂派往北京密探其父消息的人也報告說,父親正在被拷追贓。據《遼東海州衛生員張世珩塘報》,說農民軍在北京提拿大批勛戚文武大臣,拷掠追銀,吳襄也在其中,“拷打要銀,止湊銀五千兩,已交入”。還有吳襄打發旗鼓傅海山,秘密出京,“將京中一應大事”,向三桂“一一訴稟”,并說:“吳老總兵已受闖賊刑法將死。”三桂聽了這些情況,“不勝發豎”趙士錦:《甲申紀事》附錄。,尤其是陳圓圓被掠,對他刺激更大,深感奇恥大辱,好像挖了他的心頭肉,不由勃然變色,怒氣沖沖,咬牙切齒地說:“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見人耶!”劉健:《庭聞錄》,卷一。他不假思索,當即下令停止前進,揮師返山海關,一改“秋毫無犯”的保證,一路“縱掠”,直奔山海關而來。正是:

慟哭六軍俱縞素,

沖冠一怒為紅顏。(吳偉業:《圓圓曲》)

吳襄被捕,圓圓被掠,這都是事實。此事還須從頭說起。李自成率農民軍一進入北京,就采取一項重大行動,即對京中各級官吏實行追贓派餉,予以無情地打擊。從三月二十日開始,至二十五、二十六日,農民軍“遍街提士大夫”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中》,第230頁。,以大冊登記姓名,每一百人為一組,由八名騎兵武裝押送到各營拘禁,從早到晚,“冤號之聲不絕于耳”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23頁。。追贓助餉,是從翰林官開始的。當三月二十三日,李自成發現一翰林家藏巨金時,便下了一道命令:無論新舊翰林官,每人派餉銀萬兩以上。其后,明官吏“被刑拷”,追贓銀,向農民軍助餉,即由此而起。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22頁。二十七日,向“京中各官”派餉,規定:不論起用或不起用的官,皆派餉,其中起用的,派餉數目少些,不被用的官,攤派的數目多,敢說一句“不辦”的話,立即用夾棍嚴刑拷追。自劉宗敏寓所以下,各處兵營、勛戚名官之家,甚至在路旁街邊,“人人皆得用刑,處處皆可用刑”。派餉的具體數目,按等追繳:中堂官即原明首輔、大學士一級的官,須出白銀十萬兩,各部院、京堂、錦衣官為七萬或五萬、三萬,科道吏部官為五萬、三萬,翰林官多則為三萬、二萬,少則為一萬,各部屬員以下的,均以千計。至于皇室勛戚之家“無定數,人財兩盡而已”。至四月一日,追贓刑拷擴大化,“各處搜求漸宏,販鬻之家稍有貲產,則逮而夾之,老稚冤號,徹于衢路。”據親眼目睹的楊士聰說:劉宗敏所居府第有三個大院,每院落被夾的有百余人。這三百余人中,縉紳占十分之一二,絕大部分是史館辦事、衛幕雜流、指揮千百戶、各衙門辦事人員,及各部書辦等基層小官。他們被夾,有哀號的,有不能哀號的,“慘狀不忍見聞”。凡已被夾死,然后用繩子拽出去,“不啻千余”。上述三百人尚未被夾死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30頁。參見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〇,第355頁。。“夾棍”,這是一種很殘酷的刑法,它是農民軍進京后新造的,夾棍皆有棱,且用鐵釘相連,用此棍夾人,“無不骨碎立死”。京中原明朝各官凡受此刑者,很少有活命的。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22、25、26頁。

吳襄自為御營提督,自然不能幸免。李自成為了要挾三桂就范,是把吳襄一家作為人質收系的。他們被拘禁于劉宗敏寓所,也同樣受刑追贓。當時劉宗敏負責追贓,大部分明官都被拘禁于他的寓所。對吳襄拷掠的說法不一,有的說,“其父(吳襄)為賊刑掠且甚”注6;有的說他被“拷掠甚酷”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中》,第232頁。;甚至還有的說“已受闖賊刑法將死”;有的說他“被獲將夾,復宥而宴之”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29頁。。關于追餉數目,也有種種說法,一說向吳襄“索餉二十萬”張怡:《溲聞續筆》,卷一。,一說他被拷打,只湊了五千兩白銀,交給了農民軍,而索餉確定額數不得其詳。如此等等。考之史實,吳襄被捕已無疑問。又據三桂派往京中密探消息的人證實,他的父親被刑拷,追贓銀;再有吳襄密派旗鼓官傅海山向三桂密報他“受闖賊刑法將死”。可以肯定,這些當事人所報不無夸大成分,就基本方面,當屬事實。這就是說,吳襄受刑追贓,同樣是沒有疑問的。但從吳襄及其家屬既無生命之危,也沒有致殘來判斷,可知吳氏一家受刑不重,派餉數目也不大。當李自成需要利用吳襄勸降三桂時,就把吳襄釋放,甚至宴請他,也是可信的。吳襄深知自己“終不免,遺人貽書于子(三桂)”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29頁。。明里“遺書”招降,暗中“遺書”三桂速來“救父”。

注6:《甲申傳信錄》,卷八,“借兵復仇”。

劉宗敏逮捕和拷打吳襄,除了追贓,還勒令他交出陳圓圓。搜求美女,這在農民軍中已不是個別事例。農民軍進入北京,一方面大肆追餉,一方面也搶劫美婦艷女為妾,極盡享樂之事。身為農民軍領袖的李自成在這方面起了帶頭作用。他一進北京,就住到皇宮,“即喚娼婦小唱梨園數十人入內”趙士錦:《甲申紀事》。,將宮中掌書宮女杜氏、陳氏、竇氏、張氏占有,而竇氏尤受寵愛,號曰“竇妃”。他還把宮女集中起來,分賜給隨來諸將,每將各三十人,如牛金星、宋獻策等要人都各得數人。徐鼒:《小腆紀年附考》,卷四。參見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〇,第348頁;談遷:《國榷》,卷一〇〇等書。他批準將戚畹家婦女分給各隊營長,按冊配給,不拘老少,有子女的也一并隨養,有的得到一個年少而貌美的,就興高采烈地抱到馬上;有的得到年齡大或相貌丑的,也無可奈何。《甲申紀事》,參見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第33頁。

農民軍的領袖們自李自成而下,一進入繁華大都市,便追求享樂。李自成入居皇宮,各將帥則“分居百官第”,如劉宗敏占都督田弘遇府第,李過占都督袁祐府第,谷可成占萬駙馬府,田見秀據曹駙馬府,李巖占嘉定伯府等等。“其余多踞富民臣室”,有的甚至還“占其妻子”彭孫貽:《平寇志》,卷九,第207頁。,“子女玉帛盡供其用”《李闖小史》卷四,第123頁。。劉宗敏掠婦女尤甚。他占據皇親田弘遇府第,《甲申紀事》的作者明工部主事趙士錦被拘于劉宗敏宅,據他親見,三月二十日農民軍進京的第二天,他在劉宗敏的宅前,看見一位長得漂亮、衣著艷麗的少婦,同數十名女人隨之而進入劉宅,這些女人都是田弘遇家的媳婦。她們中除了被劉宗敏占有的,其他都被營隊長及其部屬分占。有的明官為逃脫助餉、保全身家性命,竟以贈送美女來收買農民軍領導人或下屬將領。如明禮部侍郎楊汝成被夾一天,獻出美婢、玉杯、金壺等物,送給農民軍一名小軍官王旗鼓,便被釋放。彭孫貽:《流寇志》,卷十一,第75頁;參見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〇,第355頁。這說明追贓者受贓,已亂了紀律。著名的耶穌會士湯若望曾被引見“二王爺”劉宗敏。他在第一個室間內看見明朝許多高級官員正在受刑拷問。劉宗敏見他來時,“登時就把屋內正在獻技之女優、女伶驅至屋外”魏特著:《湯若望傳》,第七章。。李自成、劉宗敏、牛金星等領導人尚且如此,其部下所為亦可想而知。農民軍剛進北京城時,紀律尚好,但很快就變得敗壞,往往到夜間,“兵丁斬門而入,掠金銀奴女,民始苦之”趙士錦:《甲申紀事》。

陳圓圓之美,京中盡人皆知。劉宗敏據田弘遇宅,當然不能放過她,必搜求而后已。田弘遇下江南時,同時以重金買來陳圓圓、楊宛、顧壽等名妓。劉宗敏一入田宅,就把她們挾為己有。楊宛曾對人言:她與圓圓同時被宗敏所執。楊宛不甘心,化裝成乞丐,攜帶田家幼女離京南下。到了南京近郊,遭到強盜污辱,抗拒不從而被殺害。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陳圓圓、顧壽也與男優“私約”潛逃,但事行不密敗露,劉宗敏大怒,將七名男優抓回一并處死,但顧壽已逃,劉宗敏沒有抓到陳濟生:《再生紀略》。,而陳圓圓“為劉宗敏所挾去,不知所往”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二九。史傳陳圓圓為李自成擄去,誤。又,近世有否認劉宗敏掠圓圓之說,亦誤。參見陳生璽:《陳圓圓事跡考》,載《南開史學》1981年,第二期。。吳偉業《圓圓曲》:“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恰是形象地道出了陳圓圓被劫的事實。

李自成在向北京進軍過程中,宣布“三年免征”,兵士又無固定軍餉,皆靠沒收和抄掠明室宗親、勛戚,以及富豪、官僚的家產來維持財政開支。進京后,又繼續以追贓的辦法,抄官門之家和沒收宮中儲藏金銀來獲得財政來源。因此,士兵“皆資擄掠,其囊中多者五六百金,少者亦二三百金。”楊士聰:《甲申核真略》。農民軍實行這一政策,大規模追贓派餉,毫無疑問,是對官僚地主階級的沉重打擊,它表現了廣大農民對封建統治者的無比痛恨。當他們一進入北京,看到這些寄生蟲的奢侈腐化的生活,其仇恨的怒火如火山一般爆發出來,對他們實行毫不留情地打擊。從本質上說,這是農民革命性的自發的反映。

但是,李自成把這種對封建統治者的仇恨和打擊給擴大化了,不分主次,竟殃及一般富裕人家,甚至連平民也遭到搶劫,是完全錯誤的。雖然歷史記載皆出自地主官僚及其文人之手,其中不無失實甚或污蔑之詞,但仍能透露出農民軍在北京的過火行動,觸犯了士大夫階層的根本利益,只能使農民政權陷于孤立。而搶財物、掠美女,也是不得民心的。農民軍特別是他們的領袖們,過早地追求享樂,腐化了本身的戰斗力,他們除了整天的追贓派餉,搜求財物,占女人,忙于登基大典的籌備,卻不知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亟待處理。誤了時間和機會,以致招致迅速地覆亡。誠為可惜!嚴格地講,農民軍在北京所作所為,還停留在打家劫舍的低水平的斗爭上。李自成等不像是一個創業之君,說他是一個只圖痛快一時,而無遠謀的草莽英雄也不算過分。難怪那些降農民軍的官僚士大夫無不大失所望,后悔不該投向這個新政權,因而對農民軍這個新政權不予支持。李自成、劉宗敏盲目蠻干,連吳三桂的家也給抄了,父母親屬都被拘禁,愛妾陳圓圓也被劫掠。這是多么愚蠢的行為!稍有點政治頭腦的人絕不會干出這種事情來。農民軍嚴重傷害了三桂一家的切身利益,他當然不能置若罔聞。他出身行伍,是在同清(后金)的戰爭中成長起來的一員驍將,他年歲正輕,血氣剛烈,在君死、親人蒙難、愛妾遭人凌辱的情況下,他怎能忍辱再投向李自成!同時,紛紛傳來的農民軍在京大規模追贓派餉、嚴刑拷索的消息,更使他望京師而卻步,豈肯自投羅網,前去束手就擒。他本來就忠于明室,當世公認他對父母至孝,迫于形勢,為保父母生命,不得不接受農民軍的招降,而此刻父母遭難,愛妾被占,頓時把他的勉強投降的信念擊得粉碎,想到國仇家恨,怒火中燒,他再也按捺不住對農民軍的極端仇恨,對部下說:“我不忠不孝,尚何顏面立于天地間!”拔刀欲自刎。部將們急制止,說“將軍何至此?吾輩當死戰”!談遷:《國榷》,卷一〇一,第6071頁。于是,他發誓“討賊”,誓與農民軍不兩立!

吳三桂降而復叛,是李自成、劉宗敏等人的非常錯誤的政策造成的一個嚴重惡果,而這個惡果又直接迅速地導致了李自成悲慘的結局。

吳三桂懷著滿腔憤怒,于四月四日突然返至山海關,向唐通部發動襲擊。唐通受自成指使,曾給三桂寫過招降信,“盛夸新主禮賢,啖以父子封侯”彭孫貽:《流寇志》,卷十一,第178頁。。雖然三桂沒有回答他,卻根本沒料到三桂會中途變卦,毫無防備,倉促迎戰,被吳軍殺得人馬幾盡,僅剩八騎逃還北京。談遷:《國榷》,卷一〇一,第6909頁;參見彭孫貽:《平寇志》,卷十,第235頁。山海關重新被吳軍占領。三桂率部返回關上,人們對這一事變都感到突然,不免驚惶。關城鄉紳佘一元寫詩記其事《臨榆縣志》,卷九,《輿地編·紀事》四,佘一元《敘舊事詩》。

吳帥旋關日,

文武盡辭行。

士女爭駭竄,

農商互震驚。

二三紳儒輩,

早晚共趨迎。

……

三桂返回關城后,決心征討李自成。他陳兵演武場,舉行閱兵誓師,激勵將士的戰斗意志。他的兵力,已達五萬人《臨榆縣志》載佘一元詩:“關遼五萬眾,庚際呼如何”。又,程儒珍《關門舉義諸公記》云:“甲申四月,吳三桂奉召入援,兵五萬,號十五萬。”佘、程兩人均是當時人,為其親見,故言吳軍五萬可信。。在他的激勵下,這支數目可觀的戰斗部隊,已顯示出一股敢戰勇斗的氣勢。三桂的這一舉動,博得了當地士紳的歡心,他們“餉以牛酒”慰勞吳軍。有詩為證:

一朝忽下令,

南郊大閱兵。

飛騎喚吾儕,

偕來予參評。

壯士貫甲胄,

健兒擁旆旌。

將軍據高座,

貔貅列環營。

相見申大義,

誓與仇讎爭。

目前缺犒賞,

煩為一贊成。《臨榆縣志》,卷九,《輿地編·紀事》四。

三桂得意地問他們:“我兵何如?”眾鄉紳們都說:“真天兵也!”又問:“可殺李賊否?”這時,大家把目光移向了李自成派來的兩名使臣,一個叫李甲,官巡撫;一個叫陳乙,官兵備道。李、陳是來勸降的,到這時,尚未離開吳營。他們倆雖覺得氣氛不對頭,料吳三桂也不會敢把他們怎么樣。當三桂問鄉紳們:“可殺李賊否?”眾鄉紳以李、陳在座而不敢答,他出其不意下達命令:立斬李甲,割下首級祭旗;割下陳乙兩耳,放他回京,讓他傳話說:“令李賊自送頭來!”孫旭:《平吳錄》。參見佘一元:《山海關志》。三桂的這番勇氣和魄力,贏得了一軍的贊嘆:“吾帥忠孝人也!”注7

注7:《甲申傳信錄》,卷八,第144頁。

三桂同李自成徹底決裂,給父親吳襄寫了一封絕情的信,其文曰:

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親大人膝下:兒以父蔭,熟聞義訓,得待罪戎行,日夜勵志,冀得一當以酬圣眷。屬邊警方急,寧遠巨鎮為國門戶,淪陷幾盡。兒方力圖恢復,以為李賊猖獗,不久便當撲滅,恐往復道路,兩失事機,故暫羈時日。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吾父督理御營,勢非小弱,巍巍百雉,何致一、二日內便已失墜?使兒卷甲赴關,事已后期,可悲可恨!

側聞圣主晏駕,臣民戮辱,不勝眥裂!猶憶吾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不則刎頸闕下,以殉國難,使兒素绱號慟,仗甲復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隱忍偷生,甘心非義,既無孝寬御寇之才,復愧平原罵賊之勇。夫元直荏苒,為母罪人;王陵、趙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唶宿將,矯矯王臣,反愧巾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男三桂再百拜。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〇,第369—370頁;參見彭孫貽:《流寇志》,卷十一,第176頁。其他各書所記,僅個別文字有差異,內容相同。又,三桂寫此信時間,史籍多不載,有的記載含混或不確。如《國榷》卷一〇〇、《平寇志》卷十均載三桂寫信為三月二十九日,而載吳襄致三桂的信為三月二十七日(乙卯)。父子來往通信僅兩日之隔,計北京至山海關為七百里,當時無論如何兩天不能往返。故三桂絕父之信當在拒降襲山海關之后,即《明季北略》所記,應是四月四日寫信,九日(丙寅)自成得信,一怒而興兵致討。此說近似。

吳三桂的這封信,明里是針對父親,實則也是針對李自成、牛金星等農民軍領袖而寫的。他直斥父親隱忍偷生投降,對他訓以非義,斷然表示拒絕,并宣布自寫信之日即與父親斷絕關系,即使李自成將父親置于油鍋或菜板之上,他也毫不動心,義無反顧。這封信不僅與父訣別,而且也是同農民軍的徹底決裂。三桂是在感情激動的情況下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聲,悲壯慷慨,氣沖霄漢,讀來有撼人心肺的氣勢。

四月六日,李自成剛剛得到他的使臣被三桂處死的消息,十分震驚,轉而大怒,余怒未息,九日又得三桂絕父的信,當即“徘惶失據”談遷:《國榷》,卷一〇〇,第6065頁。。他感到事態嚴重,便責備劉宗敏不該拷掠吳襄,為了補救失誤,悄悄地把他從獄中放出來,還宴請他,“厚加撫慰”,以示籠絡。注8但為時已晚,連回旋的余地也沒有了。這時,不斷傳來吳三桂募兵備戰“討賊”的消息。李自成別無選擇,招降不成,只有興兵致討。

注8:《甲申傳信錄》,卷八,140頁;吳偉業:《鹿樵紀聞》,卷下,“西平乞師”,第2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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