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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萌芽(1)

在那不眠之夜后第二天里,我既盼望能見到羅切斯特先生,但又怕見到他。我想再聽到他的聲音,卻又怕與他的目光相遇。一大早,我就時刻盼著他的到來。盡管他平時不大來教室,可有時也會進來待上幾分鐘。我有一種預感,他那天一定會來教室。

可是,整個早上就像往常那樣過去了,沒有發生任何打斷阿黛爾安靜學習的事情。只是在早飯后不久,我聽見羅切斯特先生房間附近一陣鬧哄哄的,有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聲音,莉亞的聲音,還有廚娘——就是約翰的妻子——的聲音,甚至還有約翰本人那粗啞的聲音。他們紛紛驚叫著:“主人沒有給燒死在床上,真是幸運!”“點蠟燭過夜總歸是危險的。”“他能鎮定地想到水罐,真是上帝保佑!”真是奇怪,他竟沒有驚動別人!”“但愿他睡在書房沙發上沒有著涼。”等等。

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通之后,響起了擦擦洗洗,收拾整理的聲音。我經過那個房間下樓去吃飯時,從敞開的房門口看到里面的一切又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只有床上的帳子給拿掉了。莉亞正站在窗臺上,擦拭著被煙熏得黑乎乎的玻璃。我正要跟她說話,想知道這件事是怎么解釋的,但一走近,就發現房間里還有另一個人——一個女人,正坐在床邊椅子上,給新窗簾縫上銅環。這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格雷斯·普爾。

她靜靜地坐在那兒,跟往常一樣,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穿著她那身褐色的呢子衣服,圍著格子圍裙,揣著白手絹,還戴著帽子。她聚精會神地忙著手頭的活兒,似乎全部心思都已放在那上面。在她那嚴峻的額頭和普通的臉容上,絲毫沒有像人們預料的那樣,一個試圖殺人的女人會顯露出的蒼白和絕望神色,盡管她蓄意謀殺的對象昨晚還一直追到她的住處,而且(我相信)已經指責了她謀殺未遂的罪行。我不由得十分驚訝——簡直給弄糊涂了。我繼續盯著她看時,她抬頭朝我看看,臉上既沒有驚慌不安,也沒有緊張變色,以致泄露出她的激動情緒、犯罪感,或者怕被覺察的恐懼心情。她以平時那種冷淡和簡慢的態度說了聲:“早上好,小姐。”說完她就又拿起另一個銅環和一段帶子,繼續縫了起來。

“我可得試她一試,”我心里想,“像這樣絲毫不露聲色,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早上好,格雷斯。”我說,“這兒出了什么事了?我剛才好像聽到仆人們都在這里議論紛紛呢。”

“沒有什么,只是昨天晚上主人躺在床上看書,點著蠟燭睡著了,結果帳子著了火,幸好沒有燒著被褥和床板他就驚醒了,想法用罐子里的水把火撲滅了。”

“真是怪事!”我悄聲說,然后兩眼緊盯著她,又說,“羅切斯特先生誰也沒叫醒?沒有一個人聽到他在走動?”

她再次抬眼朝我看看,這一次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點兒有所察覺的神情。她似乎有所警惕地以審視的目光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后才回答說:

“你知道,小姐,仆人們睡的地方都離得很遠,他們是不可能聽到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和你的房間離主人的房間最近,可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她什么也沒聽見。人上了年歲,常常睡得很沉。”她停了一下,接著用一種看似毫不在意,實則意味深長的口吻補充說,“可是你很年輕,小姐,我想你不會睡得那么沉的,也許你聽到什么響聲了吧?”

“我是聽到了,”我壓低了聲音說,免得讓還在擦窗戶的莉亞聽見,“起初,我還以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會笑,而我敢肯定,我確實聽到了笑聲,而且是一種怪笑。”

她又拿了一根線,仔細地上了蠟,她的手沉穩地把線穿進針眼兒,然后神色自若地說:

“我想,小姐,在那么危險的情況下,主人是不大可能笑的。你準是在做夢吧。”

“我沒有做夢。”我有點惱火地說,因為她那種厚顏無恥的鎮定激怒了我。她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還是帶著那種審視和警覺的樣子。

“你告訴主人你聽到笑聲了嗎?”她問道。

“今天上午我還沒有機會跟他說話。”

“你有沒有想到要打開房門,往走廊里瞧瞧嗎?”她進一步問道。

她似乎是在盤問我,想乘我不注意時從我這兒套出一些話來。我猛然想到,要是她發現我知道或者懷疑她犯罪,她也許會用她那套惡毒的手段來作弄我。我想我還是小心為妙。

“正相反,”我說,“我起來閂上了門。”

“這么說,你晚上睡覺前沒有閂門的習慣嘍?”

“惡魔!她想了解我的習慣,好以此來算計我!”憤怒壓倒了謹慎,我尖刻地回答:“在這以前,我還是常常忽略了閂門,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我以前沒有想到,在桑菲爾德府要擔心什么危險和麻煩。不過從今以后,”(我有意加重了這幾個字的語氣)“我可得小心了,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后,才可以大膽睡下。”

“這樣做是聰明的,”她回答說,“這附近一帶,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一樣平靜,打從這座宅子造好以來,我從沒聽說有強盜上這兒搶劫呢。雖說大家都知道,單單餐具柜里的餐具就值好幾百鎊。可你瞧,因為主人不大來這兒住。他就是來了,也只是單身一人,用不著多少人侍候。所以這么大一座宅子,卻只有很少幾個仆人。不過我總覺得,哪怕過分注意安全,也比不注意安全好。閂上門費不了多大事,還是閂上門,把自己和可能會發生的禍事隔開為好。有許多人,小姐,主張把一切都托付給上帝。不過要我說呀,上帝并不排斥采取措施,雖說他總是祝福那些慎重采取措施的人。”說到這里,她才結束了她的長篇演說。這番話對她來說真是夠長的了,而且口氣還帶著像貴格會教徒那樣的一本正經。

我依舊呆呆地站在那兒,被她那出奇的鎮定和莫測高深的虛偽弄得目瞪口呆了。這時,廚子走了進來。

“普爾太太,”她對格雷斯說,“仆人們的午飯快做好了,你下樓去嗎?”

“不了,只要給我一品特黑啤酒和一小塊布丁,放在托盤里就行了。我自己會端上樓的。”

“你要不要來點肉?”

“就來一小份吧,再要點干酪,這就行了。”

“西谷米呢?”

“這會兒不要,吃茶點前我會下樓去的。我自己來做。”

廚子接著又轉身對我說,費爾法克斯太太正在等著我。于是我便離開了。

吃飯的時候,費爾法克斯太太講到帳子著火的事,可我幾乎沒有聽進去,因為我絞盡腦汁,思索著格雷斯·普爾這個神秘人物,尤其是考慮她在桑菲爾德的地位問題,納悶為什么那天早上她沒有被關押起來,或者至少也得被主人辭退,不讓她再干。昨天夜里他幾乎已經表明,肯定是她犯了罪,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原因使得他不去指控她呢?他又為什么囑咐我要嚴守秘密呢,真是奇怪,一位大膽自負、愛報復的且傲慢的紳士,不知怎么的,居然受制于他的一個最卑微的仆人,而且那么任她擺布,以至在她動手要謀殺他時,他竟然不敢公開指控她,更不要說懲罰她了。

如果格雷斯年輕漂亮,那我還會猜想,準是有一種比謹慎和害怕更加溫柔的感情在支配著羅切斯特先生,使他一心為她著想。可是她長得那么難看,又像個老婆子似的,這種想法實在是站不住腳。“不過,”我又思忖,“她以前也曾年輕過,而那時,她的主人也正年輕。費爾法克斯太太有一次告訴過我,格雷斯在這兒已經有好多年了。我認為,她從前也不見得會多么有姿色,不過,也許她性格上具有的獨特之處,足可以彌補她外貌上的不足。羅切斯特先生看來喜歡果斷和古怪的人,格雷斯至少是夠古怪的。要是以前真有那么一件荒唐事(像他那樣剛愎自用、心血來潮、不顧一切的性格,是很有可能做出這種越軌的事來的),使得他落入她的掌握之中,如今她還在對他的行動秘密地施加著某種影響,而這因他自己行為不檢造成的惡果,他既無法擺脫,又不能置之不理,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過,猜測到這里,普爾太太那方闊扁平的身材,丑陋、干枯甚至粗糙的臉,就如此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使我不由地想道:“不,不可能!我的猜測不可能對。然而,”那個在心中常跟我們說話的秘密聲音又提醒說,“你也長得不美啊,可羅切斯特先生說不定就很贊賞你,至少你經常覺得他是這樣。就說昨天夜里吧——想想他的話,想想他的神情,想想他的聲音!”

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言語、眼神、聲調,這時似乎又全都生動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時我正在教室里,阿黛爾在畫畫,我俯下身去把著她的鉛筆。

她有些吃驚地抬起頭朝我望著。

“你怎么啦,小姐?”原文為法語。如無特殊說明,本章中的楷體字內容原文為法語。她說,“你的手抖得像樹葉,你的臉紅得就像櫻桃!”

“阿黛爾,我因為彎著腰,身上有點熱啦!”

她繼續畫畫,我繼續想我的心事。

我急于把剛才有關格雷斯·普爾的討厭念頭趕走,因為它讓我厭惡。我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我們之間毫無共同之處。貝茜·利文說過,我完全像個大家閨秀。她說得不錯,我是個大家閨秀。我現在的模樣比當初貝茜看見我時好多了,臉色比那時更紅潤,體形比那時更豐滿,比以前更有生氣,也更加活躍了,因為我有了更光明的希望和更強烈的樂趣。

“快到傍晚了,”我望了望窗口說,“今天在宅子里,我還沒聽到羅切斯特先生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呢。不過天黑以前我肯定能見到他的。早上我害怕和他見面,而現在卻渴望和他見面了,盼了這么久都沒盼到,心里都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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