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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靜夜失火(2)

直到我回房去睡覺的時候,我才靜下心來,才從容地回想這次羅切斯特先生告訴我的故事。正如他所說,這個故事本身也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一個有錢的英國人熱戀上一個法國舞蹈演員,她卻背叛了他,這無疑是社交場上司空見慣之事。然而,他在談起自己目前的滿意心情,表達他對古老的宅邸和周圍的環境恢復了一種新的樂趣時,突然迸發出一陣激動的感情,這實在讓人有些奇怪難解。于是我轉而考慮起主人對我的態度來。他認為同我可以無話不談,這似乎是對我處事審慎的贊美。因此我也就這樣來看待和接受他的這一觀點了。最近幾個星期來,他在我面前的舉動已不像起初那樣變化無常。我似乎不再讓他覺得礙手礙腳,他也不再動不動就對我擺出冷冰冰的傲慢態度來。有時他同我不期而遇,對這樣的碰面,他似乎也很歡迎,總是有一兩句話要說,有時還對我笑笑。我被正式邀請去見他時,很榮幸地受到了熱情接待,這使我感到自己的確能使他得到快樂,覺得晚上這樣的空談不僅能使他高興,對我自己也有好處。

當然,我談得比較少,但我卻很有興趣聽他談話。他生性愛說話,喜歡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披露一點兒世態人情(我不是指腐敗的風尚和惡劣的習氣,而是指那些因為天下之下,無奇不有的新奇有趣的事物),我非常愿意接受他所提出來的新觀念,想象出他所描繪的新畫面,在腦海中跟隨著他進入他所揭示的新領域,從來沒有為哪個不正當的暗示所驚嚇或困擾。

他是個態度隨便的人,這也就不再讓我感到因為受到拘束而難以接受。他對待我那種正直熱情、坦誠友好的態度,使我很愿意接近他。有時候,我覺得他仿佛是我的親戚,而不是我的主人。不過,他有時候還是顯得很專橫,但我對此并不介意,知道他生來就是這副樣子。生活中平添了這種新的樂趣,我是那么高興,那么滿足,不再去渴望有什么親人了。我原來那月牙兒般纖細黯淡的命運似乎增大了,變得明亮了,生活的虛無得到了充實。我身體的健康狀況也有了改善,人長得胖了,精力也旺盛了。

那么,羅切斯特先生現在還讓我覺得丑嗎?不,讀者。感激之情以及許多愉快而親切的聯想,使他的臉成了我最愛看的東西。有他在房間里,比最明亮的爐火還要更加使人高興。不過我并沒有忘記他的缺點。真的,我無法忘掉,因為他不時地把這些缺點暴露在我的面前。對不管哪方面不如他的人,他都表現得傲慢、譏諷和暴躁。我心里暗自明白,他對我的寬厚和藹,和對別人的不公正的嚴肅,其程度恰好相等。他有時還會悶悶不樂的,甚至到了讓人不可理解的地步。我被叫去給他讀書時,曾不止一次地發現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里,腦袋伏在抱著的雙臂上。他抬頭時,露出悶悶不樂得近乎惡意的怒容,臉色陰沉沉的。不過我相信他的郁悶、他的嚴厲和他以前在道德上犯的過錯(我說“以前”,是因為現在他似乎已經糾正過來了),都來源于他命運中某些艱苦的磨難。我相信,比起那些受到環境的熏陶,受教育的引導或者命運的鼓勵的人來,他生來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原則和更純的旨趣。我認為他身上有許多優秀的素質,只是現在有點被糟蹋了,混雜成一團了。我不能否認,不管他的憂傷是為了什么,我都為他的憂傷感到憂傷,并愿意不惜一切來為他減輕憂傷。

雖說這時我已經吹滅蠟燭上了床,可是卻怎么也睡不著,心里一直在想著羅切斯特先生在林蔭道上停住腳步時的神情,當時他告訴我說,他的命運之神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問他敢不敢在桑菲爾德獲取幸福。

“為什么不敢呢?”我暗自納悶,“是什么迫使他離開這座房子呢?他很快又要離開這兒嗎?費爾法克斯太太曾經說過,他很少在這兒連住兩個星期以上,可是這次他已住了八個星期了。如果他真的一走了之的話,那這種變化可就讓人憂愁了。如果他春天、夏天直到秋天都不在這兒,那就連和煦的陽光和晴朗的天氣,也都會顯得多么了無生趣啊!”

這樣想了一陣以后,我不知道自己后來到底有沒有睡著。總之,我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在凄慘地喃喃低語著,它把我完全給嚇醒了。那聲音古怪而悲哀,我想就是從我房間的樓上傳出來的。要是我仍然點著蠟燭該多好,夜黑沉沉得可怕,而我的情緒同樣低落。我于是爬起來坐在床上,靜靜聆聽。那聲音又消失了。

我想躺下接著再睡,但我的心怦怦直跳,心里一直惶恐不安,我內心的平靜給打破了。遠在樓下大廳里的鐘敲響了兩點。正在這時,我的房門好像給碰了一下,仿佛有人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著走路,手指從門上摸過去似的。我問:“是誰?”沒有回答。我嚇得渾身發冷。

忽然間,我想起這也許是派洛特。廚房門偶爾忘了關上時,它常會循路上樓來到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門口去。有幾天早上,我親眼看到過它躺在那兒。這樣一想,多少使我鎮靜了一些,我又躺了下來。寂靜使神經歸于安寧。整座宅子現在重又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又感到了睡意的來臨。然而這一夜注定了我不能睡著,夢神剛剛來到我的枕邊,就讓一件叫人毛骨悚然的事給嚇得驚惶逃跑了。

一陣惡魔般的笑聲——低沉而壓抑——仿佛就在我房門的鎖孔外響起來似的。我的床頭靠門,所以我起初以為那笑著的魔鬼就站在我床邊,或者不如說它就蹲在我枕旁。但是我爬起來環顧四周,卻什么也沒有看到。而當我還在凝神細看時,那異常奇怪的聲音再次響起,而且我分辨出它來自嵌板的背后。我條件反射地起身去拴好門,接著我又喊了一聲:“誰?”

有什么東西正在咯咯地笑著,輕輕地嗚咽著。不一會兒,又聽到有腳步聲沿著走廊走向通往三樓的樓梯,那兒最近做了一扇門,把樓梯關進了里面。我聽見那扇門打開了,又關上了,然后一切歸于寂靜。

“這是格雷斯·普爾吧?她是不是中魔了?”我心里想。現在我再也不敢獨自一人待著了,我得上費爾法克斯太太那兒去。我趕緊穿好外衣,圍上披巾,用哆嗦的手拉開門閂,打開門。門外有一支點燃的蠟燭,而且就放在過道的地席上。我看到這情景不禁吃了一驚,然而更讓我大為驚異的是發現空氣中一片渾濁,好像充滿了煙霧。我朝左右查看,想找出這些青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結果我進一步聞到有一股濃烈的焦煳味兒。

什么東西嘎吱響了一下,有扇門開了一條縫,那是羅切斯特先生房間的房門。云霧一般的濃煙就是從那里面冒出來的。我已顧不得再去想費爾法克斯太太,也顧不得再去想格雷斯·普爾和那怪笑聲,一剎那,我趕緊就奔進了那間房間。火苗在床的四周跳躍著,帳子已經著了火。在煙熏火燎之中,羅切斯特先生攤開手腳,一動不動躺著,睡得正香。

“醒醒!醒醒!”我喊叫著,使勁搖他,但他只是咕噥著翻了一個身,濃煙已經把他熏迷糊了。一刻也不能耽擱了,連床單都已經了火。我沖向他的臉盆和水罐,幸好前者很大,后者很深,而且都灌滿了水。我端起它們,把水全都潑到床上和睡覺的人身上;接著又飛也似的跑回我自己的房間,端來我的水罐,給那張床又施了一次洗禮。上帝保佑,我終于撲滅了那吞噬著床榻的火焰。

被水澆滅的火焰的嘶嘶聲,倒完水后隨手扔掉的水罐的碎裂聲,尤其是我毫不吝嗇地施以淋浴的潑水聲,終于把羅切斯特先生給吵醒了。盡管眼前漆黑一片,可我知道他醒了,因為我聽見他一發現自己躺在一汪水里,就怒氣沖沖地發出古怪的咒罵聲。

“發大水了嗎?”他大聲嚷嚷道。

“沒有,先生,”我回答,“可是剛才失火了。起來吧,你身上的火已經撲滅了。我去給你拿支蠟燭來。”

“看在基督教世界全體精靈分兒上,告訴我,是簡·愛嗎?”他問道,“你究竟把我怎么了,女巫,巫婆?房里除了你還有誰?你想搗鬼淹死我嗎?”

“我給你去拿支蠟燭來,先生。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起來吧。是有人在搗什么鬼,可是你不能過早地斷定是誰,想干什么。”

“好吧,我已經起來了。可是你還得冒險去拿支蠟燭來。等一等,等我穿上件干衣服,要是還有衣服干著的話——有了,我的晨衣在這兒。好了,跑吧!”

我真的跑去了,拿來了仍然留在走廊上的蠟燭。他從我手里把蠟燭拿過去,舉得高高的,仔細地察看著床鋪,只見一片焦黑,還有濕透了的床單,泡在水里的周圍的地毯。

“這是怎么回事?是誰干的?”他問道。

我簡要地給他講了剛才發生的事:我聽到的走廊里的怪笑聲,向三樓走去的腳步聲,還有煙霧——那火燒氣味如何把我引到了他的房間,這里的一切處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我又怎樣把凡是我所能搞到的水潑在他身上。

他很嚴肅地傾聽著,我繼續往下說的時候,他臉上露出的表情中,關切甚于驚訝。我講完后,他沒有馬上說話。

“要我去叫費爾法克斯太太嗎?”我問他。

“費爾法克斯太太?不,你干嗎非得把她給叫來?她能干什么?讓她安安靜靜地睡吧。”

“那我去把莉亞叫來。再去把約翰和他妻子叫醒。”

“根本用不著,你就安安靜靜待著吧。你已經圍了條披巾,要是還不夠暖和,你可以把我的斗篷拿來裹上。到扶手椅上去坐下,來,——我給你披上。現在你把腳擱在凳子上,免得弄濕了。我要離開你幾分鐘。我得把蠟燭拿走。你待在這兒別動,等我回來,要像只小耗子那樣安安靜靜的。我得上三樓去一趟。記住,別動,也別叫任何人。”

他走了,我眼看著燭光漸漸隱去。他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梯,開了樓梯的門,盡可能不發出一點兒聲音來,隨手把門關上,于是最后的光消失了。我完全墮入了黑暗。我側耳搜聽著是否有什么聲音,結果什么也沒聽到。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開始不耐煩起來,盡管披著斗篷,但我仍然感到很冷。又不讓我把整個宅子的人叫醒。我覺得待在這里一點兒用處沒有,正要不顧羅切斯特先生的不快,違背他的命令準備離開時,燈光重又在走廊的墻上黯淡地閃爍起來,我聽到他光著腳踩在地席上的聲音。“但愿是他,”我心里想,“不是什么更壞的東西。”

他走進房間,臉色蒼白,十分陰郁。“我全弄清楚了,”他把蠟燭放在洗臉架上,說,“跟我預料的一樣。”

“怎么回事,先生?”

他沒有回答,只是抱著雙臂站在那兒,兩眼盯著地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一種有點特別的語調問道:

“我忘了,你剛才是不是說過打開房門時看到了什么東西。”

“沒有,先生,只看見地上有支蠟燭。”

“可是你聽到怪笑聲了吧?我想,你以前聽到過那笑聲,或者像那樣的聲音吧?”

“是的,先生。這兒有個做針線活的女人,叫格雷斯·普爾的,——她就是那樣笑的。她是個挺怪的人。”

“一點兒沒錯。格雷斯·普爾,——你猜對了。正像你說的,她挺古怪——非常怪。唔,這件事我要好好考慮一下。還有,我很高興,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知道今晚這件事的詳細情況。你不是個多嘴的傻瓜,這事你什么也別說。這里的這副情景,(他指指床)我會解釋的。現在你回自己房里去吧。后半夜還剩下的時間,我完全可以在書房的沙發上打發過去。快四點了,——再過兩個小時,仆人們就要起來了。”

“那么,晚安,先生。”說著我就要走。

他似乎吃了一驚,——這很自相矛盾,他剛說了讓我走。

“什么!”他叫了起來,“你這就離開我,就這么走了?”

“你說過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是總不能不告個別就走啊,不能不說上幾句表示感謝和友好的話就走呀。總之,不能就這么干巴巴地一走了之!唉,是你救了我的命啊!——把我從可怕的、痛苦的死亡中搶救了出來!——而你卻從我身邊一走而過,仿佛我們是素不相識似的!至少得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來,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接著用雙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救了我的命,我有幸欠了你這么大一筆情。別的我也說不出什么了。要是我欠下別人這么大一筆人情債,我肯定會受不了的。唯獨你,就不一樣了——你的恩惠,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是個負擔,簡。”

他停了下來,凝望著我。可以看出,話幾乎就要從他顫動的嘴中吐出——可是他的聲音卻給哽住了。

“再說一遍,晚安,先生。這件事談不上什么欠債、欠情、負擔、恩惠什么的。”

“我早就知道,”他繼續說,“你總有一天會用某種方式幫助我的。我第一次看見你時,就從你的眼睛中看出來了,那種神情和微笑并不是”——(他又停住了)——“并不是”(他急急忙忙接著說)“無緣無故地激起我內心的歡樂的。人們常說有與生俱來的同情之心。我還聽說過有善良的妖怪——可見在荒誕的神話里也是有幾分真理的。我珍愛的救命恩人,晚安!”

他聲音里有股異樣的力量,目光中有種異樣的激情。

“我很高興,我剛好醒著。”我說著打算離開。

“怎么!你要走嗎?”

“我覺得冷,先生。”

“冷?對——你站在一攤水里!那就去吧,簡,去吧!”可是他依然抓住我的手不放,我沒法抽出來。我想了個主意。

“我好像聽到費爾法克斯太太在走動,先生。”我說。

“好,你走吧。”他松開了手,我便走了。

我重又回到床上,但睡意全無。我仿佛在一片波浪翻騰,顛簸不平海面上起浮沉落著,覺得在歡愉的浪潮下,有讓人憂慮煩惱的波濤在翻滾,如此一直到了天明。有時我想,越過洶涌澎湃的水面,我看到了像比拉比拉(Beulah):英國作家約翰·班揚(1628—1688)所著的小說《天路歷程》中,香客們一心向往的美麗、寧靜的目的地。的山地那么甜蜜的彼岸,時而有一陣被希望所喚起的強勁的清風,將我的靈魂歡快地載向目的地,然而即使在幻想之中,我也難以抵達那里——陸地上吹來了逆風,不斷地把我刮回去,理智會抵抗妄想,判斷力會警示熱情,我興奮得這在無法安睡,天剛亮就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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