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謂農殖嘉谷,可食之物,“貨”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龜貝,所以分財布利通有無者也。
前者是消費了他的本身以為利的,后者是不供給消費,拿來做“交易的手段”以為利的?!逗榉丁飞项^,就把這兩種并列。可見當時的商業已很占重要的位置,他又追溯他的起源道:
二者生民之本,興自神農之世。以下引《易系辭》的話,見第三章第一節。
據此看來,就可見得中國商業萌芽的早了。
后世的商業要分做兩種:一種是《王制》所謂“市廛而不稅”,《孟子》所謂“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的。《公孫丑篇》。按鄭注《王制》說:“廛,市物邸舍。稅其舍,不稅其物。”趙注《孟子》說:“廛,市宅也。古者無征,衰世征之……法而不廛者,當以什一之法征其地耳,不當征其廛宅也?!眱烧f不同。這種商人都有一定的廛舍;他的廛舍是在國中;所經營的商業較大?!吨芏Y》匠人營國,面朝后市,內宰佐后立市,也屬于這一種。國家管理他的法子也很嚴?!锻踔啤飞险f:
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命服命車,不粥于市;宗廟之器,不粥于市;犧牲不粥于市;布帛精粗不中數,幅廣狹不中量,不粥于市;奸色亂正色,不粥于市;錦文珠玉成器,不粥于市;衣服飲食,不粥于市,五谷不時,果實未熟,不粥于市;木不中伐,不粥于市;禽獸魚鱉不中殺,不粥于市。
這種嚴厲的規則,有幾種意義:(一)種是為保持社會的階級制度,如“命服命車不粥于市”等;(一)種是為維持社會上的風俗秩序,如“布帛精粗不中度”、當時的布帛,是交易的媒介物,有貨幣的性質?!帮嬍骋路恢嘤谑小钡?;為禁止人民的懶惰奢侈。(一)種是為社會經濟、人民健康起見,如“五谷不時”、“木不中伐,不粥于市”等。
《周禮》上管理商人的有司市以下各官,也很嚴厲的。大概當時的商人,是立于政府嚴重監督之下。不如后世的自由,然而商業的利益古人也很曉得的,所以《王制》和《孟子》都說“關譏而不征”,很有招徠的意思?!吨芏Y》卻有關門之征,要兇——饑荒——札——疾疫死亡——才免。見司關。
還有一種,是在鄉野地方做賣買的,并沒有一定的廛舍。所以《白虎通》說“行曰商,止于賈。”
《公羊》宣十五年《何注》:因井田以為市,故俗語曰市井。
《孟子》: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注:龍斷,謂堁斷而高者也。左右占望,見市中有利,罔羅而取之。《釋文》陸云:龍斷,謂岡壟斷而高者。
這種市大概是設在野田墟落之間的。未必終年都有,不過像如今的集市一般。神農氏日中為市,大概就是這一種制度?!毒普a》上說“肇牽車牛遠服賈”,大概也是農民于收獲之后,去趕這一種貿易的。
工業也是這樣;有一種人,是專門做工的。就是《曲禮》所謂“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獸工,草工,典制六材”?!犊脊び洝匪^“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設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搏植之工二”。這一種工人,是立于國家監督之下,而從事于制造的。所以《荀子》說工師之職是“論百工,審時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備用;使雕琢文采,不敢專造于家”。至于民間日用之物,大概都是自己造的?!犊脊び洝罚骸盎洘o镈,燕無函,秦無廬,胡無弓車?;浿疅o镈也,非無镈也,夫人而能為镈也;燕之無函也,非無函也,夫人而能為函也;秦之無廬也,非無廬也,夫人而能為廬也;胡之無弓車也,非無弓車也,夫人而能為弓車也。”可以推見一斑。大概切用的物,都是自己造的。俄國人某(忘其名)《新疆游記》,說新疆省沙漠地帶,往往隔數里或百里,有一塊泉地。這種泉地里,都有漢人在那里耕種。除掉金屬器具之外,一切都能夠自制,可以無待于交易的。
古代的社會,經濟程度幼稚,每一個部落,大概都有經濟自足的意思。所以種種需用的器具,必須自造。工業就不得不特設專官。實在不能自給的,也得要仰給于人;然而這時候社會的經濟情形,未必一切貨物都能循供求相劑的原則,得自然的調劑。有時候缺乏起來,就得靠托商人,出去想法子。所以國家和商人,也有相依為命的時候。看子產對韓宣子說:“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藋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可見?!蹲髠鳌氛咽?。
商人和工人的情形,雖已大略講過;然而古代貨幣的情形,也得考究他一考究,才能見得當時社會交換的狀況。按我國古代用為貨幣的,最多的就是“貝”,次之就是“布”。所以貨賄一類的字,都是從貝,而后世的貨幣,還名為布。參看近人《飲冰室叢著·中國古代幣材考》。至于金屬的使用,也是很早的。所以《史記·平準書》說:
虞夏之幣,金為三品:或黃,或白,或赤;或錢,或布,或龜貝。
但是當時的制度,業已不可詳考,所以《漢書·食貨志》又說:“凡貨,金錢布帛之用,夏殷以前,其詳靡記云?!逼溆幸欢ǖ闹贫?,實在起于周朝?!妒池浿尽酚终f:
太公為周立“九府圜法”。黃金方寸而重一斤;錢圜函方,輕重以銖;布帛廣二寸為幅,長四丈為匹。
錢圜函方,已經進于鑄造貨制。黃金雖然還在秤量時代,也已經明定一個用法;粗看起來,似乎金銅兩品“相權而行”了。然而實在不是。古代的黃金,并不和銅錢相權,而且黃金之外,用為貨幣的,還是珠玉,這都是用之于遠處,偶一行之,并不是常用的貨幣。《管子》說:據《文獻通考·錢幣考》,較今本《管子》為簡明。
湯七年旱,禹五年水,人之無,有賣子者。湯以莊山之金鑄幣,而贖人之無賣子者。禹以歷山之金鑄幣,以救人之困。夫玉起于禺氏,金起于汝漢,珠起于赤墅。東西南北去周七八千里。水絕壤斷,舟車不能通。為其途之遠,至之難。故托用于其重。以珠玉為上幣,以黃金為中幣,以刀布為下幣。
可見“珠玉黃金”,不過當饑荒之際,需用極遠地方的貨物,偶一用之。至于平時民間使用,卻系用兩種銅錢相權。所以周景王要鑄大錢,單穆公說:
古者天降災戾,于是乎量資幣,權輕重以救民。民患輕,則為之作重幣以行之,于是有母權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則多作輕而行之,亦不廢重,于是有子權母而行,小大利之。今王廢輕而作重,民失其資,能無匱乎。
然而據戰國時代李悝所計算,則當時民間需用銅錢之數,也很少的。大概社會上的經濟,一大部分還在自足時代。請看下節。
第三節春秋戰國時代社會經濟的變遷共產,兵力,商業,消費之等級。井田之壞,山澤私有,工入私人,商業之盛,風氣之變。
古代社會的經濟組織,他的特質,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就是“私有的制度”還沒有起源,一個人的生產,不是為著自己而生產,都是為著全社會而生產。一個人的消費,也不必自己設法,社會上總得分配給他一份。所以當時的農工商,并不是為自己要謀生活,才去找這件事干的;是社會全體,要經營這種事業,分配到他頭上;所以他們都是“世業”,并沒有“擇業的自由”。所以當時就是不能工作的人,分配起來,也得給他一份?!锻踔啤飞险f:
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矜”,老而無夫者謂之“寡”,此四者,天民之窮而無告者也;皆有常餼?!隘姟薄ⅰ懊@”、“跛”、“躃”、“斷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正義》:此等既非老無告,不可特與常餼;既有疾病,不可不養;以其病尚輕,不可虛費官物。故各以其器食之。器,能也。因其各有所能,供官役使,以廩餼食之。
都是根據這一種“分配制度”來的。就是孔子所說“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所夢想的也是這一種經濟組織。
但是這種組織,到后來破壞了。為什么破壞呢?我說有兩種原因:
(一)當時社會上,有貴族平民兩種階級。貴族階級侵奪平民階級。
(二)因生產的方法進步了,各部落都有余財,交易之風漸盛。一個部落里,雖沒有私有財產的人,然而部落的財產,卻是私有的。所以部落和部落之間,仍可互相交易。因交易之風漸盛,而生產方法格外改變。從前各個部落,都得汲汲乎謀自給自足的,到這時候卻可以不必。缺乏了什么,可以仰給于他部落。于是個人漸可自由擇業,而財產私有之風以起。參看《建設雜志》馬克思《資本論解說》。
所以當時舊組織的崩壞,第一件,便是井田制度的破壞。井田制度的破壞,《孟子》說:
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
寥寥數語,把井田制度破壞的原因,說得十分透徹。這分明都是貴族侵奪平民的。再看朱子的《開阡陌辨》?!段墨I通考》卷一。
《漢志》言秦廢井田開阡陌說者之意,皆以開為開置之開,言秦廢井田而始阡陌也。……按阡陌者,舊說以為田間之道;蓋因田之疆畔,制其廣狹,辨其縱橫,以通人物之往來?!斔ナ婪▔闹畷r,則其歸授之際,必不免有煩擾欺隱之奸;而阡陌之地,切近民田,又必有陰據以自私,而稅不入于公上者。是以一旦奮然不顧,……悉除禁限,……聽民兼并賣買;……使民有田即為永業,而不復歸授,以絕煩擾欺隱之奸;使地皆為田,田皆出稅,以核陰據自私之幸;……故《秦紀》、《鞅傳》皆云:為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蔡澤亦曰:決裂阡陌,以靜生民之業而壹其俗?!?
這一篇說話,尤可見得井田制度的破壞,全由于貴族的侵占自私。井田制度,是古代共產社會的根本,井田制度一破,就共產社會的組織,根本上打消了。
按李悝替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說:《漢書·食貨志》。
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畝一石半,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終歲,為粟九十石。余有四十五石。石三十,為錢千三百五十。除社,閭,嘗新,春秋之祠,用錢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錢三百,五人終歲,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喪之費,及上賦斂,又未與此。
則當時的農民,就使實有百畝之田,養活一家五口,已經不足;何況照上文的研究,決沒有百畝之田;再看韓非子的說法:《五蠹篇》。
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更何況一家又決不止五口呢。然則當時的農民過什么日子呢?
其第二件,便是商業的發達。階級制度全盛的時代,一切享用都要“身份相稱”,下級社會的人,有了錢也沒處使用。《白虎通·五刑篇》:禮不下庶人,欲勉民使至于士,……庶人雖有千金之幣,不得服。所以商業不能大盛,加以古代生產的方法幼稚,平民社會里,也實在沒有幾個寬裕的人。到后來,生產的方法漸次進步,階級的制度又漸次破壞。只要有錢,憑你怎樣使用。這種舊制度,就一天天的崩壞了,《漢書·貨殖傳》說:
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至于皂隸、抱關、擊柝者,其爵祿、奉養、宮室、車服、棺槨、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賤不得逾貴。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及周室衰,禮法墮,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節藻棁;八佾舞于庭,雍徹于堂;其流至于士庶人,莫不離制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貨有余。
這幾句話,把商業發達的情形,敘得了如指掌?!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氛f:“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又說:無財作力,少有斗智,既饒爭時,儼然是一種大規模的競爭了。
還有一件,便是古代所謂名山大澤,與民同財見第一節。的地方,到后來,都給私人占去,于是農民非常之苦,而畜牧、樹藝等事業,卻非常之發達。所以《史記·貨殖列傳》說:
陸地牧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千足彘,水居千石魚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濟之間千樹萩,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及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若千畝巵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
這三種人,一種是“大地主”,一種是“商人”,一種是“擅山澤之利”的。終前漢一朝,始終是社會上的富者階級。這個且待第二篇再講。
社會上經濟的變遷劇烈如此,于是拜金主義大為流行?!白迂暯Y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與之分庭抗禮?!睘跏腺酪孕竽疗鸺摇!扒厥蓟实哿钯辣确饩?,以時與列臣朝請。”巴寡婦清,擅丹穴之利,“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史記·貨殖列傳》。而窮人則
庶人之富者累巨萬,而貧者厭糟糠。《漢書·食貨志》。
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相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史記·貨殖列傳》。
其受生計壓迫,奔走求食的情形,則《史記·貨殖傳》說:
故壯士在軍,攻城先登,陷陣卻敵,斬將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湯火之難者,為重賞使也;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鶩者,其實皆為財用耳。今夫趙女鄭姬,設形容,摸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閑公子,飾冠劍,連車騎,亦為富貴容也。弋射漁獵,犯晨夜,冒霜雪,馳坑谷,不避猛獸之害,為得味也。博戲馳逐,斗雞走狗,作色相矜,必爭勝者,重失負也。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偽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沒于賂遺也。農工商賈畜長,固求富益貨也;此有智盡能索耳,終不余力而讓財矣。
把社會上的形形色色,一切都歸到經濟上的一個原因,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也不過如此。
總而言之,(一)貴賤的階級破,貧富的階級起。(二)共有財產的組織全壞,自由競爭的風氣大開。是春秋戰國時代社會的一種大變遷,是三代以前和秦漢以后社會的一個大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