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人的思想,似乎是很幼稚的。然而天下無論什么事情,都是從人的心理上發展出來;物質方面的勢力,自然也不可蔑視,這句話不要泥看。后代人的思想,又總是接著古代人的思想逐漸改變的。所以研究古代人的思想,在史學上頭,實在有很大的價值。在中國這種崇古的社會里頭,更為要緊。
要研究古代人的思想,先得明白一種道理。便是古代人所想解決的,都是“有”、“無”、“空間”、“時間”等幽深玄遠的問題,他們的研究,大概是憑著“想象”和“推測”。①要像后世以科學為根據,或是起了“認識論”上的疑念,對于“形而上學問題的解決”而懷疑的,實在很少。
中國古人解釋“宇宙的起源”,以“氣”為萬物的原質,頗近于希臘的“唯物論”。又推想一切萬有,都起于“陰陽二力”的結合,也和“二元論”有些相像。但是他又推想“陰陽二力”,其初同出于一原;而且“有”的根本,是出于“無”,卻又不能說他是叫“惟物論”、“二元論”了。②他們推想最初的世界道:
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莊子》。
“有形”出于“無形”;“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淮南子·說山》。
從無而到有,是陰陽二力還沒有分的。所以說:
“大極元氣”,含“三”為“一”。《漢書·律歷志》。
從一而分為二,就是“太極”分為“兩儀”。陰陽二力,再相和合,所生的物,便無窮了。③所以說: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春秋元命苞》:陰陽之性以一起,人副天地,故生一子。
但是從無而至有,究竟是怎么樣子呢?還是“有”,便像如今的樣子呢?還是逐漸
①陰陽——大極
五行
氣易——形——質天(命)物(德)
祖——人泛神
②因果——慎始……變通。循環——倚伏,法自然。
③四時、五方、六合、八卦、九宮。感生,受命,革命。變遷成功的呢?他們說:
……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渾沌”者,言萬物相混沌而未相離也。《周易正義》八論之一引《乾鑿度》。
“質”出于“形”,形出于“氣”,而氣出于“易”,“易”是“變易”,就是“動而不息”的意思;那么,古人認一切萬有,是原于一種“動力”的。
自無出有謂之“生”,《文選》六引劉瓛《周易義》:自無出有曰生。生于宇宙間之物,既然都是有質的,那么,他于“宇宙間的物質”,必定得到其一部分;這便喚做“德”。這是德字的本義。所以說:
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辭》
物得以生謂之“德”。《莊子·天下篇》。
得到“宇宙間的物質”的一大部分而生,謂之“命”。所以說:
大凡物生于天地之間皆曰“命”。《禮記·祭義》。
宇宙間的物,同出于一原。所以雖然散而為萬物,其根源仍是“同一”的。這個根源,便是天。萬物皆生于陰陽二力,而陰陽二力之動,陽又在先,所以可說物本乎天地,又可單說物本乎天。所以天神稱為“上帝”;“帝”就是“蒂”,古作“柢”,和“根”字是雙聲互訓的。詳見吳大澂《字說》。所以說: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禮記·郊特牲》。
宇宙間的物質,本來是唯一的。有一種力,叫他“凝集”起來,就成功有形有質的“物”;凝聚的力散了,便又分離做無數“小分子”,也可以說是“原子”。浮游空間。這其間又起變化,而再成為別種的“物”。所以說:
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易系辭》。精氣是“精的氣”,精是“凝集得極豎密”的意思。所以說“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老子》)。真和“填”、“闐”等同音,是充實的意思。
那么一切萬有,無非一種原質所流動而變化的了。所以說:
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則為鬼神。《管子》。
有形有質的物,都有個局限。“最小而可稱為無”的“原子”,卻是沒有的,是無所不遍的,所以宇宙之間是充實的。所以說:
“神”無方而易無體。《易系辭》。
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同上。
“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體物而不可遺。《禮記·中庸》。
這么說,中國古代的哲學,又近乎“泛神論”了。
以上所述,用科學的眼光看起來自然不能滿足,然而古代一切思想,沒有不以此為根據的。因為有生于無,所以“貴無”。“無”不但是老子所貴,就孔子也說“以致五至而行三無”(《禮記·孔子閑居》)。“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衛靈公》)無就是虛,所以又“貴虛”。《韓非子·主道》: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有的起初,是“一而未分”的,所以“貴一”。《老子》: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為天下貞。《呂氏春秋·大樂》:故一也制令,兩也從聽,是以圣人抱一以焉天下式。因為貴一,所以要“反本”。《老子》: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禮記·大學》:其本亂,而未治者否矣。從政治上講起來,就要“正本”;君主的責任權力,就從此發生。從道德上說起來,也就發生“報本”之義。董仲舒說:是故圣人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公羊》元年春王正月,《何注》: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境內之治。本就是中,所以貴“守中”。“皇極”的“極”訓中,老子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凡物之生,都是積微成著的,所以要“慎微”。古人說從無而至有,有形無形,算做一個階段,先要有形,才能有體。微是無形的意思,著是有形的意思。所以《乾鑿度》說:“天氣三微而成著,三著而成體。”《荀子·賦篇》說:“物精微而無形。”《老子》:“持之不得名曰微。”《孫子》:“微乎微,微至于無形。”是從小到大的,所以要“慎始”,《大戴禮·保傳》:正其本,萬物理。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君子慎其始也。要“謹小”,謝承《后漢書》載李咸奏:春秋之義,貶纖介之惡,采豪末之始。要“慎獨”。獨的本義訓小,不訓單獨。《禮記·禮器》:“觀天下之物,無足以稱其德者。則得不以少為貴乎(古少小二字互通)。是故君子慎其獨也。”《大學》、《中庸》的慎獨,也是如此講,并不是說獨居之時(所以說誠于中,形于外,也是積微成著的意思)。《六韜》“太公曰:凡兵之道,莫過于一。一者,能獨往獨來。”這個獨字,也是訓小的。易初六童現,馬融注童,猶獨也。生又喚做“善”,所以貴“積善”。既生之后,逐漸長成,謂之善。這是善字的本義。因為生機暢遂,是人人所樂,才引伸為善惡之善。《易系辭》: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這個善字,是用的本義。因為善是逐漸生長的意思,所以貴乎積(《易文》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把由來者漸訓積不善,可見善是繼續生長的意思)。逐漸生長的東西,要等他發達到極點才好,所以說“止于至善”(《禮記·大學》)。這種問題,都是在極幽深玄遠的地方的。萬物的起源,古人在空間上,設想他在極高極遠的地方。所以說“天玄而地黃。”玄是黑色,深遠之處,一定是黑暗而不可見的。所以《后漢書·張衡傳》注說:“玄,深也。”(《莊子》“天下以深為根”),在時間上,設想他在極悠久的年代。所以說“天為古,地為久”(《周書·周祝篇》)。天字訓古,確是古義,所以鄭康成注《尚書》粵若稽古,訓稽古為同天。俞正燮說:“《三國志》、《書正義》,均詆鄭氏信緯,以人系天,于義無取。且云:古之為天,經無此訓,不悟《詩》云,古帝命武湯,正是經訓古為天。”(《癸巳類稿》卷一)》所以貴“知幾”,《易系辭》:“知幾其神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尚書大傳》:“旋機者何也。機者,幾也,微也。其變幾微,而所動者大,謂之旋機。”正是“幾者動之微”的“的詁”。貴“極深研幾”。《易系辭》: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萬有的起源,是一種動力。這種動力,是動而不已的。所以貴“變通”,忌“執一”。《易系辭》:“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孟子》:“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雖然動而不已,然而仍有其“不變”者存,譬如四時晝夜,終而復始。所以說這一種動,是“循環”的《史記·高帝本紀贊》: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所以說“天道好還”;四字見《老子》。所以易有“變易”、“不易”二義。因為“天道好還”,所以說“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也見《老子》。所以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也是《老子》的話。因為宇宙間的事物,都有天然的規則秩序,人在其間,也莫能自外;所以貴乎“法自然”。《老子》:道法自然。
以上所說,不過是略舉數端。若要備細推論起來,便是千言萬語也不能盡。然而可見古代的宗教、哲學、政治、倫理,……都有一貫的原理,存乎其間。從這種原理上,推衍發展,而成為社會上的一切現象。可見得這種思想,看似幽深玄遠,卻是社會上一切顯著的現象的根本,因為人的做事,總有一部分的原因在心理上,不能全用物質說明的。研究社會現象的科學的人,實在不容蔑視的。
以上所說,都偏于思想一方面,可以算是古代的哲學史。無論哪一種哲學,決沒有能完全否認宗教的;無論哪一種宗教,也總含有幾分哲學上的解釋。何況古代,豈有只有哲學上的思想,沒有宗教上的感情的道理呢?咱們既明白了古代的哲學思想,便可以進而考究古代宗教上的崇拜。
中國是進化極早的國,他的宗教,決不是“拜物教”等劣等的宗教。他宗教上的崇拜,和哲學的思想是可以一貫的說明的。他所崇拜的對象,是什么呢?可以說是天象。
古人認陰陽二力為萬物的起源,所以他所崇拜最大的對象便是“天地”。但是物之生,是由于四序的推行,這是顯而易見的。所以次于天地的崇拜,便是“四時”。把四時分配在“四方”,再加以上天下地,就是“六合”。從六合之中,除掉了一個天,便成“五方”。把古人所說“物質生成的五種形態”配上去,就成了五行。再加之以“四隅”。那么,單就四正四隅說起來,就成了“八卦”。連著中央算,就成了“九宮”。適和古人“一生二,二生三,三三而九”的思想相合。九宮的周圍,卻有十二,所以又有所謂“十二支”,適可以配十二月。把三和五相乘,就是十五,于是又找到一個Magicsquare填在九宮里頭,就成了后世所謂“洛書之數”了。《大戴禮·盛德篇》:明堂者,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這分明是一種Magicsquare。后世的人,卻把他看做一種神秘的東西,欲知其詳,可看胡渭《易圖明辨》。
古人所認為生物的本源的,是天地和四時,所以有所謂五帝,又有所謂六天。《郊特牲正義》說:
指其尊極清虛之體,其實是一;論其五時生育之功,其別有五;以五配一,故為“六天”。……又《春秋緯》紫微宮為“大帝”。又云:北極耀魄寶。又云:大微宮有五帝座星:青帝曰靈威仰,赤帝曰赤熛怒,白帝曰白招拒,黑帝曰汁光紀,黃帝曰含樞紐。
六天之中,昊天上帝耀魄寶,是不管事的。古代的君主,要無為而治,最初就是取象于此。所以論生育之功,只有五帝,五帝之中,青帝主春生,赤帝主夏長,白帝主秋殺,黑帝主冬藏,黃帝就是地,為什么天不管事,地卻要管事呢?《白虎通·五行篇》說:
地之承天,猶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親視事,故自同于一行,尊于天也。
那么,地的管事,又在什么時候呢?他說:
土王四季各十八日,……土所以王四季何?木非土不生,火非土不榮,金非土不成,水非土不高;土扶微助衰,歷成其道,故五行更王,亦須土也。王四季,居中央,不名時。同上,又,行有五時有四何?……土尊不任職,君不居部,故時有四也。案木,火,金,水,各王七十二日,合土王四李各十八日,等于三百六十日。
然則水火木金土,又是什么東西呢?案《白虎通》解釋五行的“行”字道:“言行者,欲言為天行氣之義也。”古人把氣認做萬物的原質,說“行氣”,就是把氣變做有形有質之物,就是“萬物的生成”。所以《書·洪范正義》解釋五行的“次序”道:
萬物成形,以微著為漸;五行先后,亦以微著為次。水最微為一,火漸著為二,木形實為三,金體固為四,土質大為五。
他們又說他的“生克”和“配合”道:
木生火者,木性溫暖,伏其中,鉆灼而出,故生火。火生土者,火熱,故能焚木,木焚而成灰,灰即土也。……金居石,依山津潤而生,聯土成山,山必生石,故土生金。金生水者,少陰之氣,溫潤流澤,銷金亦為水,……故金生水。水生木者,因水潤而能生,故水生木。蕭吉《五行大義》。
五行所以相害者:天地之性,眾勝寡,故水勝火也;精勝堅,故火勝金;剛勝柔,故金勝木;專勝散,故木勝土;實勝虛,故土勝水也。《白虎通·五行篇》。
這全是把當時一種幼稚的“物質思想”,附會上去的。至于上帝,雖不管事,也有“下行九宮”之說。
《后漢書·張衡傳》注引《乾鑿度》:太乙取其數以行九宮。鄭玄注:太一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宮,每四乃還于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謂之九宮。天數大分,以陽出,以陰入,陽起于子,陰起于午,是以大一下。行九宮,從坎宮始。自此而坤,而震,而巽,所行者半矣,還息于中央之宮。既又自此而乾,而兌,而艮,而離,行則周矣。上游息于太一之星,而反紫宮也。昊天上帝,又名太一。見《周禮》鄭注。《南齊書·高帝紀》九宮者:一曰天蓬,以制冀州之野;二為天芮,以制荊州之野;三為天沖,其應在青;四為天輔,其應在徐:五為天常,其應在豫;六為天心,七為天柱,八為天任,九為天英,其應在雍,在梁,在揚,在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