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說法,和《易系辭》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相合的。
以上的話,用如今人的眼光看起來,荒唐極了。然而古代的社會現象,也無一不出乎此,即以政治論,萬物的生成,都出于天;天上主化育的,就是五帝;王者代天宣化,所以有“感生”之說。《詩生民正義》引《五經異義》:“詩齊,魯,韓,《春秋公羊》說,圣人皆無父,感天而生。”案《詩》“履帝武敏歆”,鄭箋:“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媒之時,時則有大神之跡,姜嫄履之,足不能滿,履其拇指之處,心體歆歆然;……于是遂有身,……后則生子,……是為后稷。”又《商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鄭箋:“玄鳥,也。……湯之先祖,有娀氏女簡狄,……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鄭康成先學韓詩,箋詩多同韓義。感天而生,所以謂之天子。四序之運,成功者退,所以有“五德終始”之說。俞樾《達齋叢說》:五德更王,古有二說。《漢書·律歷志》載《三統歷》曰:唐火德,虞土德,夏金德,商水德,周木德,此一說也。《文選·齊安陸昭王碑》注引《鄒子》曰:五德從所不勝,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又一說也。……秦自謂以水德王,此相勝之說。周火故秦水也。漢自謂以火德王,此相生之說,周木故漢火也。……既有五德終始之說,一姓就不能終有天下,所以有“易姓革命”之說,革命的命,是指天命而言,所以王者之興,有受命之說。受命是指符瑞而言。有一種符瑞出現,便是天命他做天子的證據。譬如“河圖洛書”,就是符瑞的一種。詳見《詩文王篇正義》。《孟子·萬幸篇》……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予不能以天下與人。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泰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把天心和民意,打成一撅,荒怪之說,一掃而空,高則高矣,然而是儒家的學說,不是古代的事實。王者的治天下,全是奉行天意,所以治定之后,要封禪以告成功。《白虎通·封禪篇》: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報告之義也。始受命之日,改制應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天也。所以王者的治天下,是對于天而負責任;既然是對于天而負責任,對于人自然是不負責任的了。這是從大處說的,若要逐一仔細說起來,就千言萬語也不能盡。讀者諸君,請把惠氏棟的《明堂大道錄》看一遍,就可以知道古代一切政治和宗教的關系了。因為明堂是中國最早一個神秘的東西,一切宗教上的崇拜,都在這里頭,一切政治,都在這里頭施行,一切學術,也都發源于此的。此外一切現象,古人也沒有不把宗教去解釋他的。看《白虎通》的《五行篇》,就可以明白。
第二節文字的起源和變遷緣起,變遷,統一,古文,(大、小)篆,隸。韻語——字典——六書。
中國文字的起源,已見第三章第一節。據《正義》,則“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的“后世圣人”,是黃帝、堯、舜。再看許慎《說文解字序》說:
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
則文字起于黃帝,殆無疑義。象形衍聲問題。然而《尚書·偽孔傳敘》說: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
《偽孔傳》原是不足論的書,他要說“伏犧、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所以不得不說伏犧時有文字。然而這所謂《三墳》、《五典》,也是杜撰的。《左傳》昭十二年:“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杜注“皆古書名”。《偽孔傳》根據于王肅,杜預和王肅,是互相依附的(見丁晏《尚書余論》),尚且只說“皆古書名”;此外《正義》所引諸說,無一和《偽孔傳敘》相同的;故知此說定是杜撰。所以此說原不足論,然而《正義》申他的話,卻頗可注意。《正義》說:
《尚書緯》及《考經讖》,皆云三皇無文字,又班固、馬融、鄭玄、王肅諸儒,皆以為文籍初自五帝,亦云三皇未有文字。案《偽孔傳》雖根據王肅,然輾轉相傳,至東晉時才出現。又未必盡肅之舊,所以又有異同的地方。……又蒼頡造書,出于《世本》,蒼頡豈伏犧時乎?且《系辭》云:黃帝、堯、舜,為九事之目;末乃云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是后世圣人即黃帝、堯、舜,何得為伏犧哉?……不同者,……其蒼頡則說者不同。故《世本》云:蒼頡作書,司馬遷、班固、韋誕、宋衷、傅玄,皆云蒼頡黃帝之史官也。崔瑗、曹植、蔡邕、索靖,皆直云古之王也。徐整云:在神農、黃帝之間。譙周云,在炎帝之世。衛氏云:當在庖犧、蒼帝之世。慎到云:在庖犧之前。張揖云:蒼頡為帝王,生于禪通之紀。《廣雅》曰:自開辟至獲麟,二百七十六萬歲,分為十紀;則大率一紀二十七萬六千年;十紀者,……禪通,九也。……如揖此言,則蒼頡在獲麟前二十七萬六千余年。……又依《易緯通卦驗》,燧人在伏犧前。表計寘其刻曰,蒼牙通靈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經。鄭玄注云:刻,謂刻石而記識之。……又《韓詩外傳》稱古封泰山禪梁甫者萬余人,仲尼觀焉,不能盡識。又《管子書》稱管仲對齊桓公曰:古之封泰山者七十二家,夷吾所識,十二而已。……是文字在伏犧之前,已自久遠,何怪伏犧而有書契乎。
義疏強中傳說,本不足論。所引崔瑗……之說,要破司馬遷……之說,也未必有力。就使崔瑗……之說是真的,古人同名號的很多(譬如堯的時候有共工,伏羲、神農之間,還有霸九州的共工),安知古時候有個“王者”的倉頡,黃帝時候不再有個做史官的倉頡呢?然而說伏犧以前,久有文字,這話卻未可一筆抹殺。用科學的眼光看起來,天下斷無突然發生的事情,說前此都是結繩,倉頡一個人,“見鳥獸蹄迒之跡”,突然創造文字,也不合理。所以我說:文字斷不是一人造的;從黃帝以前,必已發生很久;不過書傳傳說,都說是起于黃帝時代,蒼頡是黃帝的史官,史官是管記事的,是用文字的,就都說文字是他所造罷了。
然則書傳傳說,為什么要說文字起于黃帝時代呢?按《易系辭》說:
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
則書契之用,是到黃帝時才廣的,以前不過仍用之于“升封刻石”等事。所以大家都說書契是起于黃帝時了。
《說文解字敘》又說:
蒼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各本無此六字,段玉裁注本,依《左傳》宣十五年《正義》補。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著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案封于泰山者七十二代,——這句話原不必真,然而照古人的意思說起來,自多在黃帝以前;許慎的意思,也來必有異;照此處文義看起來,卻像這七十二代,就在三王五帝之世似的;這是古人文法疏略,不可以辭害意。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聲”,……四曰“會意”,……五曰“轉注”,……六曰“假借”。……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其后諸侯力政,不統于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為七國,田疇異畝,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聞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依《蒼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是時秦燒滅經書,滌除舊典;大發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
許慎的《說文解字敘》,向來講“文字的歷史”的,都根據他。我卻有點疑心,為什么呢?(一)既然說“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為什么“保氏六書”,卻有這樣的整齊?(二)從李斯作《倉頡篇》,趙高作《爰歷篇》,胡毋敬作《博學篇》之后,還有司馬相如的《凡將篇》,史游的《急就篇》,李長的《元尚篇》,楊雄的《訓纂篇》,班固的《十三章》,賈魴的《滂喜篇》,都是整句韻語,《凡將》七言:《急就》前多三言,后多七言;其余都是四言。這一條根據段氏《說文解字注序》,可參看原書。一體相承,體例沒有改變。既然保氏時代,就有很整齊的六書,為什么許慎以前,沒一個人想到,照《說文》的體例,依字形分部編一部字書?整句韻語,是文字為用未廣,學問靠口耳相傳時代的東西。《倉損》、《爰歷》……,正合這種體裁,所以漢朝尉律試學僮“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史”(見《許敘》),籀就是背誦(從段氏說),可見當時教學僮,都是如此的。若照《周禮》保氏教國子以六書的說法,是教小孩子的,不用《三字經》、《千字文》,反用《康熙字典》一類的字書了,哪有此理。(三)許慎說“及孔子書《六經》,左丘明作《春秋傳》,皆以古文”。這句話的根據就在他下文。所謂“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又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他又說“郡國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案他上文說秦朝時候,明說“而古文由此絕矣”,終西漢一朝,并沒提起古文。到王莽時的六書,才有所謂“一曰古文,孔子壁中書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者也”。則古文是根據壁中書,奇字想就是根據山川鼎彝的。然而現在《說文》一書中,所存“古文”“奇字”,實屬寥寥無幾,果使所謂古文者不過如此,和小篆算得什么異同?后世“于山川得鼎彝”一類的事情很多(研究他的人就是小學中的金石一派),所載的文字,分明和許書不盡相合。(四)而且六書的說法,僅見于《漢書·藝文志》,許慎《說文解字敘》,和《周禮》保氏注引先鄭的說法,此外都沒有。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提及,難道周代相傳的掌故,西漢時代沒有一個人曉得么?所以我疑心:
六書的說法,是本來沒有的。這種說法,是漢代的人,把古人的文字,就字形上來研究所得的結果。并不是周代保氏,就有這種說法。所謂言語異聲,文字異形,并不是從戰國時代起的。中國的文字,戰國以前本來是大體相同,而各國都有小異的。直到秦并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才統一,說“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則大體相合可知。“言語異聲,文字異形”,是從七國時代起,他無證據,只有《周禮》上大行人“七歲屬象胥,諭言語,協辭令,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可以做周室盛時,言語不異聲,文字不異形的證據。然而這句話,除《周禮》以外,也是他無證據的。既然六書的說法,是漢末的人研究所得的結果;那么,從此以前,中國的文字是絕無條理的。不過有《蒼頡》、《爰歷》一類的書,像后世的《三字經》、《千字文》一般。給人家念熟了記牢了罷了,像后世《康熙字典》一類的書都是沒有的。這么說,就可以見得中國的文字,是迫于需用漸次增加,并不是有一個人(像蒼頡、史籀等)按了一定的條理系統,把他創造或改良的。難我的人要說:既然是逐漸發達,何以所有的宇,分明能把六書來駕馭他;何以能這般有條有理呢?那么,我要請問,后世造俗字的人很多,所造的字,也分明能把六書來統馭他,難道他們是通“六書義例”的么。
以上的說法,似乎奇創,然而其中似乎也有點道理,請“好學深思之士”想一想。
程邈是中國一個改良字體的大家,他所改定的隸書,到如今還沿用他。真書和隸書,算不得什么變遷。然而這個人事跡不詳。只據《說文》的《敘》,知道他是下杜人。《說文敘》說王莽時的六書:“三曰篆書。即秦小篆,秦始皇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這句話當在“四日左書,即秦隸書”之下。看《段注》就可以明白。衛垣《四體書勢》:“……小篆,或曰:下士人程邈,為衙獄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陽十年,從獄中作……奏之始皇,始皇善之,出以為御史,使定書。或曰:邈所定乃隸字也。”前一說,想又是因說文的錯簡而致誤的。
至于作書的器具,古人所用的,有竹木兩種:木的喚做“牘”,《說文》:牘,書板也。喚做“版”,《管子·霸形篇》注:方,版牘也。又喚做“方”。《儀禮·聘禮》注:方,版也。板長一尺,《玉海》。所以又喚做“尺牘”。小的喚做“札”,《漢書·郊祀志》注:札,木簡之薄小者也。也喚做“牒”,《說文》:牒,札也。札,牒也。大的喚做“槧”,槧長三尺。《釋名》。方而有八角,有六面或八面可寫的,喚做“觚”,又喚做“稜”。顏師古《急就篇》注:觚者,學書之牘,或以記事。……或六面或八面皆可書。《史記·酷吏列傳》注:觚,八棱有隅者。刻木以記事謂之“契”。《漢書·古今人表》注:契,刻木以記事也。把他分做兩半,則或喚做“契”,或喚做“券”。《曲禮》:“獻粟者執右契。”《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公常執左券”,則左半喚做券,右半喚做契。然亦是“對文則別,散文則通”的。竹的喚做“簡”,又喚做“策”。《儀禮·既夕》注疏:編連為策,不連為簡。案這也是對文則別,散文則通的。也有用帛的,則謂之“縑素”。見《后漢書·和熹鄧皇后紀》注。編連起來是用“韋”《一切經音義》十四引《字林》:韋,柔皮也。所以說孔子讀《易》,“韋編三絕”。寫字是用筆蘸漆,書于簡牘。《物原》:虞舜造筆,以漆書于竹簡。寫錯了,就用刀削去,所以“刀筆”連稱,又說“筆則筆,削則削”,《漢書·禮樂志》:“削則削,筆則筆。”注:“削者,謂有所刪去,以刀削簡牘也;筆者,謂有所增益,以筆就而書也。”《曲禮》疏:“削,書刀也。”則削簡牘的刀,亦可以喚做削。這種寫字的法子,是很繁難的。所以古代的文化,發達得很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