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東周以后的學派
- 中國通史
- 呂思勉
- 6154字
- 2014-01-15 17:17:08
研究古代的學術,先得明白兩種道理:
其(一)古代的學術,是和宗教合而為一的;到后世才從宗教中分了出來。
其(二)古代的學術,是貴族所專有的;到后世才普及到平民。
因此,所以講我國的學派,只得從東周以后起,因為西周以前,學術是和宗教合而為一的,是貴族所專有的。看本章第一節,已經可以明白他的思想;看了古代的一切制度,就可以明白他的外形了。
東周以后的學派,可考見的,無過于《史記·太史公自序》里頭,述他的父親談所論六家要旨和《漢書·藝文志》所根據的劉歆《七略》。且把他節錄在下面。
司馬談所論,是“陰陽”、“儒”、“墨”、“法”、“名”、“道德”六家。他說: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正義》顧野王云:祥,……吉兇之先見也。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這幾句話,是總論六家得失的。以下又申說他的所以然道: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所畏。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解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乏率,使天下法。……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案好比論理學,過偏于形式,而不顧事實。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
他所主張的,雖是道家,然而他篇首說:“《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則他也承認此六家是同可以為治的。他議論當時的學問,專取這六家,大概也就是取其可以為治的意思。如農家、兵家等,不是用于政治上的,所以都沒論及。
劉歆的《七略》,除《輯略》是“諸書之總要”外,其《六藝》一略,和《諸子略》里的儒家,是重復的。《諸子略》中,分為“儒”、“道”、“陰陽”、“法”、“名”、“墨”、“從橫”、“雜”、“農”、“小說”十家;其中去小說家,謂之“九流”。《詩賦》一略,和學術無甚關系。在后世的文學中,當云集部所自始。也只占一小部分。《兵書》一略,又分“權謀”、“形勢”、“陰陽”、“技巧”四家。《術數》一略又分“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形法”六家。《方技》一略,分“醫經”、“經方”、“房中”、“神仙”四家。其中尤以《諸子》一略,為學術的中堅,咱們且節錄他所論各家的源流宗旨如下: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明教化者也。……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
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于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
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
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上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
從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誦詩三百,使于四方,不能顓對,雖多。亦奚以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尚詐諼而棄其信。
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
農家者流,蓋出于農稷之官。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衣食。……及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他又論兵家道:
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形勢者,雷動風舉,后發而先至,離合背向,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陰陽者,順時而發,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假鬼神,而為助者也。技巧者,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以立攻守之勝者也。兵家者,蓋出古司馬之職,王官之武備也。……
又論術數道: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歷譜者,序四時之位,正分至之節,會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殺、生之實。……五行者,五常之刑氣也。……皆出于律歷之數。……而小數家因此以為吉兇,而行于世,寢以相亂。……蓍龜者,圣人之所用也。……雜占者,紀百事之象,候善惡之征;……眾占非一,而夢為大。……蓋參卜筮。……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執,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數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
又論方技道:
醫經者,原人血脈、經絡、骨髓、陰陽、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湯、火所施,調百藥齊和之所宜。……經方者,本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假藥味之滋,因氣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齊,以通閉,解結,反之于平。……房中者,情性之極,至道之際,是以圣王制外樂以禁內情,而為之節文。……樂而有節,則和平壽考。……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大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鵲、秦和。……漢興,有倉公。……
以上所論,除儒、道、陰陽、法、名、墨六家,和司馬談所論重復外。雜家不能稱家,小說家只是收輯材料,不能稱學。術數一略,包括天文學、歷學和古代的宗教學,亦不能出于陰陽家以外。方技四家,實在只算得一個醫家。醫經是醫學;經方是藥物學;房中是專研究生殖一科的;神仙雖然荒唐,卻也以醫學為本;所以現在的《內經》,屢引方士之說。后世的方士,也總脫不了服食等事。與從橫家、農家、兵家都在司馬談所論六家之外。所以我國古代的學術,有:
儒家、偏于倫理政治方面。道家、偏于哲學。陰陽家、古代的宗教家言,包括天文、律、歷、算數等學。法家、偏于政治法律方面。名家、近乎論理學。墨家、也在倫理政治方面。而敬天明鬼,比起儒道兩家來,宗教臭味略重。從橫家、專講外交。農家、兵家、醫家。
而詩賦一略,也可以稱做文學。
他推論各家學術,以為都出于王官。雖所推未必盡合,而“其理不誣”。可以見得古代學術為貴族所專有的情狀。
以上所論,戰國以前學術界的大略情形,可以窺見了。至于詳論他的分岐變遷、是非得失,這是專門研究學術史的事,不是普通歷史里講得盡的,所以只好略而不具。
中國通史第二篇中古史(上)第一章秦始皇帝的政策
秦代以前的世界,是個封建之世;秦漢以后的世界,是個郡縣之世;其情形是迥然不同的:中國成一個統一的大國,實在是從秦朝起的。所以秦朝和中國,關系很大。
郡縣之治,咱們現在看慣了,以為當然的。然而在當時,實在是個創局。咱們現在,且看秦始皇的措置如何。他的措置:
第一件,便是自稱皇帝,除去謚法。這件事,便在他初并天下這一年。他下了一個令,叫丞相御史等議帝號。他們議上去的,是“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他又叫他們去掉一個泰字,留了一個皇字,再加上一個帝字,就成了“皇帝”二字;其余便都照博士所議。不多時,又下了一道制道:“朕聞太古有號無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是子議父,臣議君也,甚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千萬世,傳之無窮。”
第二件,便是廢封建,置郡縣。這時候,天下初統一,人情習慣于封建,六國雖滅,自然有主張新封的。所以初并天下這一年,就有丞相綰姓王等奏請:“六國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無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始皇下其議,群臣皆以為便。獨有廷尉李斯說:“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也說:“天下共苦戰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于是把天下分做三十六郡,置“守”、“尉”、“監”,守是一郡的長官;尉是幫守管理一郡的軍事的;監是中央政府派出去的御史。中國郡縣的制度,到此才算確立。
第三件,便是收天下的兵器,把他都聚到咸陽銷毀了,鑄做“鐘”、“鋸”和十二個銅人當時還是以銅為兵。每個有一千石重。
第四件,是統一天下的“度”、“量”、“衡”和行車的軌與文字。參看第一篇第十章第二節。
第五件,是把天下的富豪遷徙到咸陽來,一共有十二萬戶。
這都是初并天下這一年的事,后來又有“焚書”、“坑儒”兩件事。
“焚書”這件事,在前二一三年。他的原因,是因為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有一個仆射周青臣,恭維始皇行郡縣制度的好處,又有個博士淳于越,說他面諛,而且說郡縣制度,不及封建制度。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便把淳于越駁斥一番,因而說:“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又說:“他們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滂。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因而就擬了一個“禁之”的辦法:是“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法令,以吏為師。”秦始皇許了他,燒書的事情,就實行起來了。
“坑儒”的事情,在焚書的明年,是方士引出來的。當時講神仙的方士頗有勢力,秦始皇也被他惑了,便派什么齊人徐巿,發童男女人海求三神山;蓬萊,方丈,瀛洲。又派什么燕人盧生,去求羨門、高誓,仙人的名字。煉“不死之藥。”這些事情的無效,自然是無待于言的。偏是這一年,盧生又和什么侯生私下談論始皇:說他“樂以刑殺為威”,“貪于權勢”,“未可為求仙藥”。因而逃去。始皇聽得,大怒,說:我燒書之后,召“文學”、“方術”之士甚多。召文學之士,要想他們“興太平”;召方術之士,要想靠他們“求奇藥”;很尊重賞賜他們。如今不但毫無效驗,而且做了許多“奸利”的事情,還要“誹謗”我。因而想到,說諸生在咸陽的,有“惑亂黔首”的事情。就派個御史去按問。諸生就互相告發,互相牽引,給他坑殺了四百六十多人。
這幾件事情,其中第二、第四兩件,自然是時代所要求。第三件,后人都笑他的愚,然而這事也不過和現在“禁止軍火入口”、“不準私藏軍械”一樣,無甚可笑。第五件似乎暴虐些,然而這時候,各地方舊有的貴族、新生的富者階級,勢力很大,要是怕亂,所怕的就是這一班人(后來紛紛而起的,畢竟是六國的王族和將家占其多數;否則就是地方上的豪杰。并非真是“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遷徙之徒”,可見地方上的特殊勢力,原是應當鏟除的)。漢高祖生平,是并不學秦朝的政策的。然而一定天下,也就“徙齊、楚大族于關中”,可見這也是時勢所要求,還沒甚可議之處。最專制的,便是第一件和“焚書”“坑儒”,兩件事。為什么呢?“皇帝”是個空名,憑他去稱“皇”,稱“帝”,稱“王”,稱“皇帝”,似乎沒甚相干。然而古人說:“天子者,爵也。”又說:“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可見天子雖尊,還不過是各階級中之一;并不和其余的人截然相離。到秦始皇,便無論“命”、“令”、“自稱”,都要定出一個特別名詞來,天子之尊,真是“殊絕于人”了。“太古有號無謚”,自是當時風氣質樸,并不是天子有種權利,不許人家議論。到始皇,除去謚法,不許“于議父,臣議君”,才真是絕對的專制。焚書這件事,不但剝奪人家議論的權利,并且要剝奪人家議論的智識。——始皇和李斯,所做的事,大概是“變古”的,獨有這件事,是“復古”的。他們腦筋里,還全是西周以前“學術官守,合而為一”的舊思想,務求做到那“政學一致”的地步。人人都要議論,而且都有學問去發議論,實在是看不慣的。“坑儒”的事情,雖然是方士引起來,然而他坐諸生的罪名,是“惑亂黔首”,正和“焚書”是一樣的思想。這兩件事,都是“無道”到極點的。
以上所述的是秦始皇對內的政策;他的對外,還有兩件事情。
其(一)是叫蒙恬去斥逐匈奴,收取河南的地方,如今的河套。于前二一三年,修筑長城,“起臨洮,迄遼東,延袤萬余里。”秦始皇這一道長城,是因著戰國時的舊址連接起來的,并不是一時造成。他所經的地方,是在如今河套和陰山山脈之北,東端在朝鮮境內,也并不是如今的長城。
其(二)是發兵略取南越的地方,把他置了南海、如今廣東的南海縣。桂林、如今廣西的桂林縣。象在如今越南。三郡。又奪了句踐的子孫的地方把他置了閩中郡。如今的福建。秦始皇的武功,有一部分人也頗恭維他。然而這也不過是時勢所造成(中國國力發達到這一步,自然有這結果),無甚稀奇。不過“北限長城,南逾五嶺”,中國疆域(本部十八省)的規模,卻是從此定下來的。——后來無甚出入。
秦朝所以滅亡,由于奢侈和暴虐。他滅六國的時候,每破一國,便把他的宮室,畫了圖樣,在咸陽仿造一所;后來又在渭南造一所阿房宮。《史記》說他的壯麗是“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萬人,下可建五丈之旗”。又在驪山在如今陜西臨潼縣。自營萬年吉地。單驪山和阿房宮兩處工程,就要役徒七十萬人。還要連年出去“巡游”,“刻石頌德”。——封泰山;禪梁父。又要治什么“馳道”。他又自推“終始五德之傳”,說周得火德,秦得水德。水德之始,應當嚴刑峻法,“然后合五德之數”。秦國的刑法,本來是很野蠻的,再經秦始皇有意加嚴,自然是民無所措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