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社會進化是很早的。當神農時,已經離開游牧社會進入耕稼社會了。漁獵時代和游牧時代的情形,古書所傳不多,據第三章第一節所說,已可想見其大概,現在不必多講。所要講的,便是農業時代社會的狀況。四民,井田之懷疑,國野之別、貢徹之別,三澤公有,財政以農業為基,太平之義。
中國古代,人民的職業,分為四種:《漢書·食貨志》上,替他下一個定義說:“學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粥貨曰商。”《管子》也把人民分做士、農、工、商四種。《史記·貨殖列傳》引《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材匱少。”是專就生產一方面說,所以略去士而加上一個虞。《周禮》太宰“以九職任萬民:一曰三農,生九谷;二曰園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澤之材;四曰藪牧,養蕃烏獸;五曰百工,飭化八材;六曰商賈,阜通貨賄;七曰嬪婦,化治絲臬;八曰臣妾,聚斂疏財;九曰閑民,無常職,轉移執事”。把人民的職業,分做九種,總不如士農工商四種分法的得當。
這種情形,從今日以前,二千多年,差不多沒有改變,而為社會的根柢的,尤其要推農人。要講古代農業社會的情形,就要研究到“井田制度”。井田制度,見于《孟子》、《韓詩外傳》、《春秋》的《公羊傳》、《谷梁傳》、《公羊》的《何注》,和《漢書·食貨志》等書。咱們現在,且把他匯齊了,再行加以研究。
按《孟子·滕文公上篇》,載孟子對滕文公的話:
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吟吟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他說:(一)治地有貢、助、徹三法,(二)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意思是很明白的,但是其中有幾個疑點:
(一)夏殷周三代緊相承接,農夫所耕的田忽而五十畝,忽而七十畝,忽而百畝,那“疆界”、“溝洫”,如何改變?
(二)“徹”和“助”到底是怎樣分別?孟子既說“周人百畝而徹”,如何又說“雖周亦助”?
(三)“夫世祿,滕固行之矣”一句,和上下文都不相貫,夾在里頭,是什么意思?
第一個問題,由于從前的人,都承認井田的制度(凡古書上一切制度),都曾經推行于天下;而且既說井田,就聯想到《周禮》遂人、匠人等所說的“溝洫”,以為都是實有的,而且到處都是這樣完備;所以有這疑問。依我看來,這種事情,是完全沒有的。這種制度,至多曾推行于王畿及其附近諸國,興時廢,決不是從周以前,推行遍天下,綿歷數千年之久的。《周禮》這部書,就信他是真的人,也并不敢說他曾經實行。《論語》:“禹……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鬧若璩和毛奇齡都說是治天下的小水,并不是《周禮》上所說的溝洫。那么,這一個疑問就無從發生,可以不必管他。第二個問題:(一)關于貢、助、徹的解釋,既然說其實皆什一,則耕五十畝者以五畝之人為貢,耕七十畝者以七畝所人為助,耕百畝者亦系取其十畝之入是不錯的。(二)但是孟子何以既說周朝是徹,又說他是助呢?下文滕文公使畢戰問井地,孟子對他說的是: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余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
這所謂“圭田”,便是上文所謂“世祿”。大抵古代的人民,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兩階級,征服的人,住在中央山險之地,制馭被征服者;被征服的人,住在四圍平易之地,從事于生產事業。所以所謂國中,必是山險之地;所謂野,反是平夷的地方。所以《易經》說“王公設險以守其國。”孟子也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固不以山溪之險”。章太炎《神權時代天子居山說》可以參看。
“國”既是山險的地方,土地不能平正劃分,收稅的只能總算耕地的面積取其幾分之幾,這個便是“貢法”和“徹法”。其中“校數歲之中以為常的是貢法。按年歲好壞,征收之額可以上下的是徹法。貢法既有像龍子所說的弊病,所以周人改用徹法,這也是政治進化之一端”。“野”既是平夷的地方,土地都可以平正劃分,自然可以分出公田和私田;但借百姓的力,助耕公田,而不復稅其私田,馬端臨說:國中必是平正之地,可以劃做井田,反行貢法。野是山險之地,難于劃做井田,反行助法,是因為地方遠,耳目難周,怕官吏作弊的原故。有深意存焉。適得其反。所以鄭玄注《周禮》,也說遂人十夫有溝,是鄉遂用貢法。匠人九夫為井,是都鄙用助法。《周禮》固然不是可靠的書,然而鄭玄這個說法,卻可以和《孟子》互相證明。他又說“周制畿內用夏之貢法,稅夫無公田。邦國用殷之助法,制公田不稅夫”。則恐系揣度之詞。沒有什么堅證。所以下文又據孟子的話,說邦國亦異內外(匠人注)。依我看,鄉遂用貢法,都鄙用助法,恐是通于天子諸侯的舊制。孟子只想改貢法為徹法耳。中央既是征服之族住的,所謂君子(卿以下),自然都在這地方,他們自然有特別的權利,所以有所謂圭田,圭田是無稅的。《王制》:“夫圭田無征。”鄭注:“夫,猶治也。征,稅也。孟子曰: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者不稅,所以厚賢也。”除此之外,便要什一使自賦。滕國當時,大概只有這圭田(世祿)的制度,還是存在的;所以孟子說“夫世祿,滕固行之矣”;既行什一使自賦之法,這圭田的制度,仍當保存;所以又復說一句“卿以下必有圭田”。至于“方里為井……同養公田”的法子,完全是所以待野人的。上文把君子小人對舉,此處又明著之曰“別野人”,可見得圭田的法子,是所以待君子的了。《梁惠王下篇》:“文王之治歧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趙《注》:“賢者子孫,必有土地。”)和這篇所說的話,是一樣的。周朝對于國中所行的徹法,孟子時候,還明白可考,所以直截了當說周人百畝而徹;對于野所行的助法,業已破壞無余,所以只能據著詩句想像;這兩句話,也并不互相矛盾的。這么說,第二、第三個問題,通統解決了。《孟子》這一章書,本來并不十分難解,但是近來忽然有人極端懷疑,所以解釋得略為詳細一點。
但是《孟子》這一段,還只是說個大略;其中說得最詳細的,要算《公羊》的《何注》,和《漢書·食貨志》。咱們且再把他摘抄在下面。
《公羊》宣十五年何注:一夫一婦,受田百畝,以養父母妻子,五口為一家。《孟子·梁惠王上篇》對梁惠王說:“百畝之時,勿奪其時,敷口之家,可以無饑矣。”對齊宣王說作“八口之家”。公田十畝,即所謂十一而稅也;廬舍二畝半;凡為田一頃十二畝半。《孟子·梁惠王篇》“五畝之宅”,《趙注》:“廬井邑居,各二畝半,以為宅。冬入保城二畝半,故為五畝也。”八家而九頃,共為一井,故曰井田,廬舍在內,貴人也;據《韓詩外傳·詩經》“中田有廬”,就是這么講法。公田次之,重公也;私田在外,賤私也。《漢書·食貨志》又說:“士工商家受田,五口乃當農夫一人。”
這是一種分田的方法,還有一種換田的方法。
上田一歲一墾,中田二歲一墾,下田三歲一墾。肥饒不得獨樂,埆不得獨苦,故三年一換主或作土。易居。《食貨志》:“民受田:上田夫百畝,中田夫二百畝,下田夫三百畝。歲耕種者為不易上田,休一歲者為一易中田,休二歲者為再易下田,三歲更耕之,自愛其處。”這是根據《周禮》的(遂人)。《何注》和《孟子》“死徒毋出鄉”相合。
他又敘述他們耕種的方法和生活的狀況道:
種谷不得種一谷,《食貨志》:種谷必雜五種。以備災害。田中不得有樹,以妨五谷。《食貨志》多“力耕數耘,收獲如寇盜之至”一句。還廬舍種桑、荻、雜菜。阮元《校勘記》說:此荻當作萩,萩者,楸之假借字。按《谷梁》范《注》(宣十五年),正作外樹楸桑。畜五母雞,兩母豕,瓜果種疆畔,據《韓詩外傳》。《詩經》的“疆場有瓜”,便是如此講法。女尚蠶織。老者得衣帛焉,得食肉焉。《孟子》: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事,毋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食貨志》還廬樹桑,菜茹有畦,瓜瓠果蓏。殖于疆場,雞豚狗彘,毋失其時。女修蠶織,則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谷梁》宣十五年:古者公田為居,井灶蔥韭盡取焉。死者得葬焉。所謂“死徒毋出鄉”。
在田曰廬,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戶,八家共一巷。……選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有辨護伉健者為里正;皆受倍田,得乘馬,父老比三老孝弟官屬,里正比庶人在官。《食貨志》:“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鄉萬二千五百戶也。鄰長位下士;自此以上,稍登一級,至鄉而為卿也。”也是用《周禮》的。吏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食貨志》:春令民畢出在野,冬則畢入于邑,所以順陰陽,備寇賊,習禮文也。田作之時,春,父老及里正,旦開門坐塾上,晏出后時者不得出,莫不持樵者不得入。《食貨志》:春將出民,里胥平旦坐于右塾,鄰長坐于左塾,畢出然后歸;夕亦如之。入者必持薪樵,輕重相分,班白不提挈。五谷畢入,民皆居宅。里正趨緝績;男女同巷相從夜績,至于夜中,故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食貨志》:冬民既入,婦人同巷相從夜績,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必相從者,所以省費燎火,同巧拙而合習俗也。
作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所有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出戶牖,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食貨志》:春秋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下。
至于種田的年限,只有《漢書·食貨志》上說及,他說:
民年二十受田,六十歸田;七十以上,上所養也;十歲以下,上所長也;十一以上,上所強也。
這種制度,原不敢說是推行到十二分;然而地廣人稀的時代,土地的私有的制度還沒有發生。把一塊很大的地方,來均分給眾人耕種,也是有的,不過加以儒家學說的潤飾,便愈覺得他制度的完備罷了。
古代社會的生計,以農業為主。所以國家的財政,也以農業上的收入為基礎。《王制》上說:
冢宰制國用,必于歲之杪;五谷皆入,然后制國用。用地小大,視年之豐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量入以為出。祭用數之仂。注:算今年一歲經用之數用其什一。喪三年不祭,惟祭天地社稷,為越紼而行事。喪用三年之仂。注喪大事用三歲之什一。……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日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也。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雖有兇旱水溢,民無菜色,然后天子食,日舉以樂。《正義》:假令一年有四萬斛,以一萬斛擬三十年通融積聚,為九年之蓄。以見在三萬斛,制國之來歲一年之用。案《公羊》宣十五年《何注》:三年耕,余一年之畜;九年耕,余三年之積;三十年耕,有十年之儲。《漢書·食貸志》:民三年耕,則余一年之畜。衣食足而知榮辱,廉讓生而爭訟息。故三載考績,孔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成此功也。三考黜陟,余三年食,進業曰登,再登曰平,余六年食。三登曰泰平。二十七歲,遺九年食。然后王德流洽,德化成焉。故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繇此道也。
據此,則當時之所謂太平,就不過是農人的生計寬裕,因而國家的貯畜充足,社會的生活,就覺得安穩;農業在社會上的關系,可以算得大極了。
耕種而外,屬于農業性質的,便要推林業、畜牧、漁獵。當時的畜牧,已經做了農民的副業。如“畜五母雞兩母豕”等。專門采伐林木或是捕漁打獵的人,大概也是很少的。所以當時的農業,是把公有的土地來分給平民耕種;至于采伐林木,或者捕漁打獵的地方,卻是作為全部落公有的。并沒專司其事的人,所以《王制》說:
名山大澤不以封。注:其民同財,不得障管。
《孟子》也說:
林麓川澤,以時入而不禁。
然而采取的制限,也是有的。所以《孟子》又說:
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
《王制》也說:
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為干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無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禮,曰暴天物。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群。天子殺則下大綏;諸侯殺則下小綏;大夫殺則止佐車;佐車止,則百姓田獵。獺祭魚,然后虞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后田獵;鳩化為鷹,然后設罻羅;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蟲未蟄,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周禮》有山虞、林衡、川衡、澤虞、跡人、丱人等官。都屬地官。
第二節工商業和貨幣食貨界說,商(國、野)治商之法之嚴,從招徠到征稅,工官到私家,制造,各種幣材,金銅不相權。
農業而外,生利的人便要數著工商。古代社會的經濟組織,雖然幼稚,然而農工商分業,卻久已實行。所以《管子·小匡篇》說:“士農工商四者,國之石民也;不可使雜處;雜處則其言厖,其事亂;是故圣王之處士必于間燕,處農必就田壄,處工必就官府,處商必就市井。”又說“士之子常為士”,“農之子常為農”,“工之子常為工”,“商之子常為商”。把工商兩種人比較起來,商人的程度,似乎高些。大約因為他周游四方,無所不至;而工人則但立于官吏監督之下,篤守舊法,從事制造之故。
中國的商業萌芽是很早的。《洪范》八政:一日食,二日貨,《漢書·食貨志》替他下個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