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武之間:北宋武選官研究
- 趙冬梅
- 10449字
- 2020-06-04 12:29:08
第三節
塵埃落定:武選官的形成
朝廷內職向帝國武選官的演變在宋初的四十余年間逐漸實現,促成演變的是兩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內職外任差遣,特別是統兵差遣的職位化和系統化,它使得內職官僚對本職工作的離違成為制度,而空間和時間上的離違則使得內職頭銜失去了服務禁庭的本意,符號化、品位化了。另一方面,在皇帝的推動下,內職頭銜因其“禁庭隸職”、“陛下家臣”的原始含義,被廣泛發授,或用來褒獎從戎的文臣,或用來羈縻桀驁的藩鎮牙校,或用來安置官僚子弟、落魄舉人。在長期的和平條件下,內職官僚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脹,其成分發生改變,“陛下家臣”固然有之,但大多數內職官僚只是頂了個“近臣”的空名,并無服務殿廷的事實。最終,內職走出了內廷,從“陛下家臣”變成了宋帝國一支特殊的官僚隊伍——武選官,諸使與三班使臣成了他們的品位符號,而統兵則成了他們的標志性差遣。當然,變化是漸次發生的。
一
北宋初期,許多內職仍然是名副其實的,并未脫離本司職任,舉幾個例子:
(1)田仁朗任左藏庫使,“為中官所讒,太祖怒,立召詰之,至殿門,命去冠帶。仁朗神色不撓,從容曰:‘臣嘗從破蜀,秋毫無犯,陛下固知之。今主藏禁中,豈復為奸利以自污?’太祖怒釋,止停其職”。[1]田仁朗為左藏庫使,職在“主藏禁中”,可見并未脫離本司職任,太祖雖然接受了田仁朗的解釋,但仍然“停其職”,足見左藏庫使“主藏”責任重大。
(2)郭守文自開寶四年(971)授翰林副使,至九年,“改西京作坊使,翰林職司如故”。[2]既稱“如故”,則可以推知,當郭守文任翰林使時,是掌握翰林司職掌的。
(3)魏丕自宋初即授作坊副使,“居八年,乃遷正使”,至雍熙四年(987)升任戶部使才離開作坊,“凡典工作十余年,討澤潞、維揚,下荊、廣,收川、峽,征河東,平江南,太祖皆先期諭旨,令修創器械,無不精辦。舊床子弩射止七百步,令丕增造至千步。及改繡衣鹵簿,亦專敕丕裁制”。[3]
(4)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七月,“八作使段仁誨部修天駟監,筑垣墻,侵景陽門街,上怒,令毀之,仁誨決杖,責授崇儀副使”。[4]土木工程正是八作使的職掌所系。
但是,內職的階官化卻早已開始,其動力一方面來自內職官僚群內部的遷轉需求,另一方面則來自皇帝對內職名銜的主動利用。供奉官、殿前承旨、殿直本來就沒有無具體職任,因此內職的階官化主要是諸使的階官化。
新皇帝即位,把自己“霸府”或“潛邸”“家臣”提拔到內職崗位上來,從而建立皇帝與內職間歷史和現實的親密關系——這是一種對內職本質的靜態考察。動態地看,內職官僚群的人數和他們對品位待遇的需求都在不斷增長。特別是后唐以降,前朝的合法性受到后代的承認,官僚群自身的發展雖然會受到改朝換代的干擾,但并不因此中斷,前朝的大多數內職官僚在后代繼續供職,內職官僚群的成長——個人資歷的積累與總體人數的膨脹——是基本連續的,比如張保績,至宋初,已“在閤門前后四十年……歷事六朝,未嘗有過”。[5]資歷的連續計算使得資深內職提高地位、待遇的要求不斷滋生,而總體人數的膨脹則使待遇問題變得越來越突出。
內職的待遇問題是帝國無法回避、必須解決的,但是,內職從殿前承旨、殿直、供奉官到諸司副使、正使,全部加起來所能構成的升遷梯級也是有限的,再加上內職人數的不斷擴增,升遷空間變得更加有限。通常而言,史料所提供的主要是上層的例子,比如:后漢時,宣徽使出缺,同時有武德使李業、內客省使閻晉卿爭位。李業是太后心愛的小弟弟,走的是上層路線,皇帝和太后親自為他說項。而閻晉卿“乾祐中,歷閤門使、判四方館……內客省使”, “以職次事望,合當其任”。當時執政的楊邠沒有答應太后的請托,得罪了皇帝和太后;而宣徽使的人選也遭到擱置,閻晉卿因為“久稽拜命”, “頗怨執政”。[6]內職的下層同樣是遷轉乏路,宋太祖時,“班行之中,歷十年而不遷者,比比皆是”;[7]太宗淳化二年(991), “供奉官、殿直有四十年不遷者”;[8]也就是說,從五代后期一直沉滯到宋。
沉滯的最主要原因是內職的上層——諸使是職位設置,而且很多崗位都要求任職者熟悉本司的特殊業務。閤門、客省要求任職者具有宣贊詞令的技能以及對朝儀制度的熟悉,就像在閤門服務了四十年的張保績,“宣贊詞令,聽者皆聳,儕輩推其能,累使藩方,不辱君命”。[9]一個稱職的作坊使則應當像魏丕那樣熟悉軍器的制作工藝,具有領導兵器改良的能力。正因為諸使是有著特殊技能要求的機構,諸使的久任,以及從本司副使提拔為正使是相當常見的。比如宋太祖在建隆初就任命魏丕擔任作坊副使,但過了八年,直到開寶元年,才提拔他做正使。真宗咸平三年(1000),魏丕墓志銘的作者李宗諤已經不能正確理解內職難遷的真正原因,而歸結為“太祖慎重名器,未嘗輕授,寧多與邑,不妄改官”。[10]說“慎重名器”是對的,但說魏丕自副使遷正使是“改官”,視為品位之遷,就錯了,而錯誤的原因是因為李宗諤所處的時代,諸使已經品位符號化了。
既然職位有限,又希望諸使久任,就必須有相應的品位待遇。加帶檢校官、憲銜、勛官等虛銜是一個辦法。比如郭守文自后周廣順三年補左班殿直,“且以銀印青綬(文散官)崇其階級,用國子祭酒(檢校官)、司憲大夫(憲銜)紀其官氏,上騎都尉(勛官)榮其勛伐,起家之命,有足優者”。世宗即位,郭守文的檢校官和勛官又都升了一下,“檢校冬官卿,加上柱國”。郭守文比較實質性的升遷是擔任本班的都知、押班,“時內職東西兩班各置押班之名,又署都知之職,公皆任焉”。與此同時,他的檢校官也在升,“顯德中,遍歷禮部、刑部二尚書”。但是,這些東西都是套路化的空帽子,實惠不至,所以,郭守文的墓志作者會說:“待之雖優,用之未至,公韜晦而已,但以謹愿聞。”[11]內職比較實惠的品位待遇,是加帶域外州的長官,遙領其銜以賞勞績、示榮寵。比如開寶九年,作坊使魏丕“領代州刺史,仍典作坊”。[12]代州在北漢的控制之下,魏丕的“代州刺史”當然無緣州政,但是卻有待遇上的好處。
然而,對于內職而言,使額才是更熟悉、更體面的頭銜。因此,從五代起,就出現了為滿足內職升遷要求而設置的使額。比如內客省使、引進使,以及宋代的西京諸使等等。內客省使的職掌與客省使基本相同,引進使的職掌則類似閤門使,唯地位稍高,閤門使、判四方館事、引進使、客省使、內客省使、宣徽使、樞密使構成了一個由低到高的遷轉序列。內客省使、引進使的設置使得宣徽使與客省使之間、客省使與判四方館事之間增加了新的梯級,從而緩解了高級內職的遷轉壓力。宋初新置西京左藏庫使、西京作坊使,[13]同樣屬于為增加諸使遷轉梯級而特設之階級,自身應當并無具體職掌。宋太宗淳化二年(991),為了解決下層內職——三班使臣的沉滯問題,又“始置內殿崇班在供奉官之上,左右侍禁在殿直之上,差定其俸給,以次授之”。[14]
同樣是為了滿足諸使官僚群的遷轉需要,許多已經喪失職掌的使額被保留下來。比如六宅使,唐玄宗設置十六宅,將諸王集中居住,同時設使進行管理、監督。進入五代,諸王在政治和軍事上重新成為活躍因素,不可能再有這樣的王宅設立,但六宅使卻一直保留了下來,后梁、后晉、后周都有六宅使見于記錄。[15]宋初的六宅使陳思誨更是相當活躍的一個角色,在短短的建隆元年一年之中,曾經三次出使,最后以身殉國。[16]再如地位崇重的閑廄使,在唐末即已無馬可管,早已失職,但卻同樣被保留下來。后晉時,節度使范延光的兒子守圖曾任此職,延光叛命的消息傳來,守圖立即被移送御史臺羈押。[17]后漢末年,樞密使郭威與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史弘肇交好,一同遭到隱帝的迫害,弘肇被殺,郭威篡漢建周,即位之后,以弘肇之弟弘福補內職,“累遷閑廄使”。[18]后唐莊宗即位,“諸司使務有名無實者皆廢之”,[19]其后又陸續恢復,到后周時,“班行之中,有員無職者太半”。[20]
已經喪失職掌的使額和為增加升遷梯級而設置的使額,豐富了內職的遷轉梯級,一方面,內職提高待遇的需求可以更方便地得到滿足,另一方面,皇帝也可以利用這些空階,在不影響職事的情況下對內職進行賞罰勸懲。比如郭守文于開寶四年任翰林副使,到了開寶九年,因功“改西京作坊使,翰林職司如故”。[21]所謂“如故”者,指繼續承擔他在翰林司的職責。郭守文任翰林副使至此五年,又有功勞,理當有所升遷,故“改西京作坊使”以提高其地位待遇。再舉一個例子,宋太宗時,內酒坊副使趙镕因為告發“秦王廷美陰事”,立了大功,“遷六宅使、領羅州刺史,掌翰林司”,[22]六宅使沒有職司,所以還必須“掌翰林司”。以上兩個都是以使額行賞的例子,也有示懲的:太平興國二年,“八作副使綦廷珪病告滿不落籍,及愈不朝參即入班中。宣徽使潘美、王仁贍并坐奪一季俸錢,東上閤門使商鳳、西上閤門使陳從信責授閑廄使、閤門祗候,余抵罪有差”。[23]商鳳、陳從信從閤門使降到閑廄使,估計俸祿待遇必然要降低,但仍然“閤門祗候”,顯然還在閤門服務的,在沒有新任閤門使出現的情形下,他們應當還在實際行使閤門使的職責,在這里,閑廄使作為純粹的品位符號恰當地表達了懲罰的意義。
二
諸使的階官化對于皇帝來說是一件有利可圖的事,它使得內職隊伍的容量變得更有彈性,強藩、高官、禁軍將校以及為國捐軀者的子弟,投筆從戎的文士,甚至降兵降將,都可以收入內職,內職頭銜所蘊涵的“陛下家臣”的親近意味使得之者感到光榮,皇帝也因此儲備了大量人才,同時兼收政治上的好處。
宋初三朝,逐漸形成了一系列將內職作為品位符號使用的制度和習慣。第一,以內職作為恩蔭用官,吸收官員子弟入仕。宋“太祖受禪,文武五品以上皆得蔭子弟”。大致而言,在宋初三朝,三班使臣曾經是文武官員通用的恩蔭起家官。[24]將相大臣子弟則可以得到更高一級的諸使作為起家之階。端拱元年(988),趙普再度入相,他的次子承煦被特命為六宅使,[25]到了淳化元年(990),趙普罷相,出為西京留守,[26]承煦奉旨隨至西京侍養。趙普的謝表稱:“樞密院送到宣頭一道,付臣次男某,令隨臣赴任西京侍疾,仍不落請受者……許幼子之侍行,不落班行,仍支俸給,實非常例。老夫耄矣,罷相輔而忝居留,童子何知,奉晨昏而兼內職。”[27]正因六宅使是空頭使額,所以趙承煦才可以帶著它所賦予的光榮和實惠到洛陽去照顧父親。
五代即有吸收強藩與大將子弟擔任內職的做法。后唐東川節度使董璋的兒子光業,“為宮苑使,在朝結讬勢援,爭言璋之善”。后來董璋謀反,董光業“并妻子并斬于都市”。[28]藩鎮子弟任內職,相當于“質子”,可以起到羈縻作用。宋太宗充分發揮了內職的羈縻用途。太宗即位,“諸道州府各遣子弟奉方物來貢,上悉授以試銜及三班”。又,五代以來,“節度使得補子弟為軍中牙校,因父兄財力,率豪橫奢縱,民間苦之”。太宗“始即位,即詔諸州府籍其名部送闕下,至者凡百人……悉補殿前承旨,以賤職羈縻之”。[29]
第二,以三班使臣收錄死事將校子弟。比如:宋太祖乾德元年七月甲寅,“以湖南死事將校子弟三十人為殿直”。[30]
第三,獎勵文官之有武略知兵者,這種做法似乎是宋太宗的創新。雍熙四年(987), “以侍御史鄭宣、司門員外郎劉墀、戶部員外郎趙載并為如京使,殿中侍御史柳開為崇儀使,左拾遺劉慶為西京作坊使”。五位文官換授內職的背景,誠如李燾所論,是太宗在雍熙北伐失敗后,“治兵講武,急于將帥”。[31]在這里,如京使、崇儀使、西京作坊使是純粹的品位符號。內職所蘊涵的皇帝“近臣”的意味是純粹名義上的,但這種名義本身即構成榮寵。所以,柳開自我表白,要說:“開本儒官,于兵家事苦不深會,幸逢圣主擢為近臣。”[32]
第四,吸納落第舉人。蘇舜欽筆下有一位科舉路上的傷心人崔君,太平興國五年,十八歲參加殿試,“文中格,上指以年少,時罷去”。后來蹭蹬科場,“羈游山東十余年……又兩貢御前,不中第。執政憐之,為建言。其輩數十百人,試以補武吏。及期就席,君感慨曰:‘我素以卿弼自標置,一旦不偶,返棲屑執筆求為賤役,不亦鄙乎?’乃廢卷引去”。[33]崔君死于真宗末年,他參加“補武吏”的考試,應當在真宗朝。仁宗慶歷二年,也曾從“近放特奏名進士、諸科與官人內”選拔“有武藝知方略者”37人補班行。[34]當時,宋與西夏戰事吃緊,遼又趁機勒索,試圖討還后晉割讓給遼、后周收復的關南地。朝廷試圖通過以文人補班行之舉,表達重視武事的態度。
三
官僚子弟、從戎文臣、落第舉人,各色人等紛紛涌入內職隊伍。內職的成分變得復雜起來,內職與皇帝之間的親密關系也在逐漸變質。構成這種親密關系的基礎,一是歷史——朝廷內職源自霸府家臣,二是現實——內職服務殿廷,為“陛下家臣”。隨著內職成分的復雜化和內職隊伍近乎無限制的膨脹,多數內職不再服務殿廷,就像柳開,雖然標榜“幸逢圣主擢為近臣”,但他與“圣主”的“近”只是一種源自歷史的概念化的“近”,毫無現實基礎。內職在官僚化,而皇帝也在以實際行動逐漸弱化與內職官僚群體的關系。
潛邸家臣任用的減少是關系弱化的第一個重要指標。新皇帝即位,用潛邸家臣出掌內職的做法在太宗、真宗兩朝得到繼續。太宗“踐阼之五日,陳從信以右知客押衙為西上閤門使、樞密承旨,程德玄以藥院押衙為翰林使,陳贊以弓箭庫官為軍器庫副使,王延德以監廚為御廚副使”。與陳從信同“居典客之任”的商鳳,因為“時在病告中”,到太平興國二年正月病愈,才被任命為東上閤門使。不久,商鳳、陳從信因職務過失“責授閑廄使、閤門祗候”。次年三月戊申,“以閑廄使、閤門祗候陳從信為左衛將軍充樞密院承旨,翰林使程德玄為東上閤門使兼翰林司公事,御廚副使王延德為御廚使,供奉官喬斌副之,軍器庫副使陳贊為西綾錦使,供奉官張易、阜城王繼升并為軍器庫副使,趙俊為鞍轡庫副使,惠延真為弓箭庫副使,大名柴禹錫為翰林副使,清池弭德超為酒坊副使。自從信而下皆嘗給事藩邸,以舊恩進用也”。[35]同樣以太宗潛邸舊恩升任內職的還有:(1)張遜,“太宗在晉邸,召隸帳下。太平興國初,補左班殿直,從征太原還,遷文思副使,再遷香藥庫使”。[36](2)楊守一,本名守素,“事太宗于晉邸,太宗即位,補右班殿直。太平興國中,出護登州兵,召還,監儀鸞司,累遷西頭供奉官”。[37](3)趙镕,“以刀筆事太宗于藩邸。即位,補東頭供奉官。因使吳越賜國信,及錢俶納土,遣檢校帑廩,轉內酒坊副使。以告秦王廷美陰事,遷六宅使,領羅州刺史,掌翰林司,擢東上閤門使”。[38](4)周瑩,“太宗潛邸時,瑩得給事左右。即位,補殿直。領武騎卒巡警泉、福州,卒才數百,捕劇賊千余,遷供奉官……又使綏、銀州按邊事,還奏稱旨,擢鞍轡庫副使”。[39](5)王顯,“太宗居藩,嘗給事左右……即位,補殿直,稍遷供奉官。太平興國三年,授軍器庫副使,遷尚食使。逾年,與郭昭敏并為東上閤門使。八年春,拜宣徽南院使兼樞密副使”。[40]太宗提拔“家臣”的規模和力度之大,不禁令人聯想起他可疑的即位。無論太宗的即位是否合法,他的晉王府在聚集人才方面確實很下了一番工夫,除了這批被任命為內職的“趨走之才”外,還有大批以“材勇”著稱的武士。[41]
相比之下,真宗見于記載的潛邸家臣就要少得多,有:(1)王繼英,“真宗在藩邸,選為導吏兼內知客事……真宗即位,擢為引進使。咸平初,領恩州刺史兼掌閤門使,遷左神武大將軍、樞密都承旨,改客省使”。[42](2)張耆,“年十一,給事真宗藩邸,及即位,授西頭供奉官……擢供備庫副使、帶御器械。咸平中,契丹犯邊,以功遷南作坊使·昭州刺史、天雄軍兵馬鈐轄”。[43](3)楊崇勛,“以父任為東西班承旨,事真宗于東宮……真宗即位,遷左侍禁、西頭供奉官、寄班祗候。雷有終討王均,崇勛承受公事,以奏捷,擢內殿崇班,累遷西上閤門使,群牧都監,改副使”。[44](4)夏守恩、守赟兄弟,他們的父親為宋捐軀,守恩“才六歲,補下班殿侍,給事襄王宮,累遷西頭供奉官。真宗即位,四遷至北作坊使,普州刺史”;守赟“四歲而孤”,隨兄入襄王宮,“王為太子,守赟典工作事;及即位,授右侍禁。李繼遷叛命,使綏、夏,伺邊釁,遷西頭供奉官、寄班祗候。帝幸大名,為駕前走馬承受”。[45]這五個人后來也都做到了樞密使副。
任命潛邸家臣為內職的做法,在神宗即位之初遭到了御史中丞司馬光的批評,這番批評恰好構成了歷史追溯:“國初草創,天步尚艱,故祖宗即位之始,必拔擢左右之人以為腹心羽翼。豈以為永世之法哉?乃遭時不得已而然也!自后嗣君,守承平之業,繼圣考之位,亮陰未言之間,有司因循,踵為故事。凡東宮僚吏,一概超遷,謂之‘隨龍’。”內職出身于“霸府家臣”,是“陛下家臣”,其最核心的身份認證也正來源于他們與皇帝歷史與現實的親密關系。以“潛邸”家臣入居內職,是五代以來約定俗成的做法,北宋建國一百年來,從無人置疑。但是,在神宗初年,司馬光發難了,認為“自廝役直除班行(指“使臣”)”已屬僥幸,要進入閤門任職則是“小人之心終無厭極”,“以賤隸而叨美職”,“無功受賞”,“不可縱也”。世道真的是變了。從中,可以看出科舉出身的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決心和信心,守護“治道”的堅定操守,對皇帝畜養培植“近習”的高度警惕;也透露出制度的變遷與潛邸家臣地位的演變,“閤門祗候”變成了“祖宗所以蓄養賢才以待任使之地也”, “譬諸史臣則館閣之流也”,[46]皇帝對潛邸家臣的依賴大大減弱,變得更加“天下化”了。這是好事,但潛邸家臣在政治結構中的地位則無疑是大大地弱化了。
第二個“弱化”指標是皇帝在處理內職與其他官僚群體關系時所表達的態度。宋太祖時的“李處耘事件”表明了皇帝對內職與資深將領關系的態度。乾德元年,宣徽南院使兼樞密副使李處耘出任湖南道行營兵馬都監,與主帥都部署慕容延釗“大不協,更相論奏”。[47]二將不協,又沒有原則性的沖突,肯定雙方都有責任,太祖偏責一方,責的又是與自己關系更親近的護軍內職,一方面起到了安慰自己在后周的舊同僚的作用,穩定了局面,另一方面,則間接警醒“家臣”,內職雖然“親”,但地位并不尊貴,切勿恃親而驕。這是內職相對于高級將領的一次關系定位。
而太宗時對內職監軍與文臣知州沖突的處理則表明了皇帝對內職與文臣關系的態度。這一次,皇帝也沒有明確回護內職。太平興國四年(969),平北漢之后,“分命常參官八人知忻、代等州。右贊善大夫臧丙知遼州,秘書丞馬汝士知石州。其后,汝士與監軍不協,一夕,剚刃于腹而死。丙上疏言汝士之死非自殺,愿按其狀。上覽奏驚駭,遽遣使鞠之,召丙赴闕問狀。丙曰:‘汝士在牧守之任,不聞有大罪,何至自殺?若冤死不明,宿直者又不加譴責,則自今書生不復能治邊郡矣!'”“宿直者”直指“監軍”的內職身份。據說,太宗很同意臧丙的話,“上善其言”。[48]馬汝士之死究竟“后事如何”,史無明文。臧丙為了給同年申冤,把馬汝士與監軍之間的矛盾上升為“書生”與“宿直者”之間的矛盾,而知州與都監的不和,在宋初也確實相當普遍。同樣在太宗初年,吏部郎中邊翊為廣南轉運使,“屬郡守與護軍有怨隙者,但令易地,未嘗置之于法”。[49]轉運使是文官,由他來處理“郡守與護軍”之間的“怨隙”, “護軍”的不利地位是顯而易見的。皇帝作為游戲規則的制定者,其立場也不難想見。
弱化的第三個指標是內職選任的制度化。內職的升遷本來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皇帝本人的“進拔”。翟守素自后晉天福初“補左班殿直,轉供奉官。自晉至漢,時亂位卑,祗役不暇。故勤雖至而功未立矣。洎周高祖以來,奉皇華,將密命,號為稱職者,屈指必數公首與之。世宗初平淮甸,詔公為蘄州兵馬監押兼沿江巡檢,善修其職,遂改承天軍使,自是聲績聞于時矣”。[50]郭守文自后周起便服務禁庭,但直到“素知其名”的宋太祖上臺,“經營四方,有澄清天下之志。勵兵謀帥之外,所難者乘使車傳密命之人。久始歸公以用之”,[51]才登上升遷的快行道。倘若沒有周太祖、世宗、宋太祖的賞識任用,翟守素、郭守文諸人不過是內廷服役之人而已。這就是司馬光所說的,“天子擇其才者使將命四方,有能辦事則稍加進拔”。[52]在內職人數較少的情況下,人人都有機會得到皇帝的直接關注,不立“程準”、由皇帝自行簡拔是可以實現的。
隨著人數的增多,大多數內職無緣直接接觸皇帝,皇帝也沒有精力直接管理內職,“奉使者多訴勞逸不均”,建立選任機構、選任制度已是勢在必行。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 “始命御廚副使洛陽楊守素等點檢三班公事,權以內客省使廳事為局,總其名籍,差定其職任,考其殿最焉”,[53]使臣的人事管理轉由制度而非皇帝個人掌握,內職在官僚化的道路上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咸平四年(1001), “詔三班院,使臣應經磨勘已轉班行者,改轉后七周年再與磨勘,其供奉官、侍禁、殿直、奉職差補班行及四年以上、借職三年以上者,并依例與磨勘”。[54]磨勘年限的設定使得三班使臣的選任進一步制度化。明道二年(1033),“詔諸司使至三班使臣并五年一磨勘,帶閤門祗候者四年,諸司使副仍以五資為一轉”,[55]諸司使以下至三班使臣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品位符號,其遷轉年限有了明確的規定,積年可至,不再依賴于某一個人的主觀判斷,這時候的內職已不再是“禁庭隸職”的皇帝家臣,而是以內職符號來標志官階的武選官。
曾經由皇帝親自拔擢的“使臣”不得不在法令條文所規定的條條框框內磨勘序遷、圖升擢求發展。甚至掌握法令條文的胥吏都可以對他們上下其手、敲詐勒索。乾興元年(1022),已聞“三班院胥吏,頗邀滯使臣,丐取財賄。每會課遷改,即陰匿簿書,緣為奸弊”。[56]明道二年(1033),又有“三班人吏抑屈使臣,賄賂公行,嗟怨之聲聞于道路”。[57]
逐漸步入和平發展正軌的宋朝皇帝與內職漸行漸遠,科舉出身的文官在推波助瀾,內職終于從皇帝身邊的一個不大的陛下家臣群體,發展成為一個與文官、軍職并列的人數眾多的官僚序列。
[1] 《宋史》卷二七五《田仁朗傳》,第9379頁;事又見《長編》卷一四,第310頁。
[2] 《小畜集》卷二八《宣徽南院使鎮州都部署郭公墓志銘》。
[3] 《長編》卷一七,第365頁;《宋史》卷二七〇《魏丕傳》,第9277頁;李宗諤:《魏丕墓志銘》,趙振華:《北宋魏丕墓志考釋》,《史林》,2002年第2期,第25—26頁。需要說明的是,魏丕改正使的時間,《長編》作“居八年,乃遷”,自建隆元年起八年當為開寶元年;至開寶九年,丕升至遙郡刺史,“領代州刺史,仍典作坊”。而《魏丕墓志銘》則將遷正使與遙領代州全部系于開寶九年,“開寶九年,江南平……始授作坊使,遙領代州刺史”。按照一般的原則,似當以墓志銘為準。但是,李宗諤對宋初制度顯示出相當的生疏,他對魏丕在太宗朝以后的經歷省略過多,遠不如《宋史·魏丕傳》清晰,顯然對這位“老世叔”的生平沒下太大工夫。而李燾是嚴肅的歷史學家,他的敘述也符合常理,必定另有所本,因此,本文在這個細節上舍墓志銘而從《長編》。
[4] 《長編》卷二一,第477頁。
[5] 《長編》卷一,第13頁。
[6] 《舊五代史》卷一〇七《漢書·楊邠傳、閻晉卿傳》,第1409、1412頁。
[7] 李宗諤:《魏丕墓志銘》,趙振華:《北宋魏丕墓志考釋》,《史林》,2002年第2期,第26頁。
[8] 《長編》卷三二,第710頁。
[9] 《長編》卷一,第13頁。
[10] 李宗諤:《魏丕墓志銘》,趙振華:《北宋魏丕墓志考釋》,《史林》,2002年第2期,第26頁。
[11] 王禹偁:《小畜集》卷二八《宣徽南院使鎮州都部署郭公墓志銘》。
[12] 《長編》卷一七,第365頁。
[13] 《事物紀原》卷六,第157頁下。
[14] 《長編》卷三二,第710頁。
[15] “梁朝六宅使李賓”據薛仁謙家汴梁舊第,事見《舊五代史》卷一二八《周書·薛仁謙傳》,第1687頁。后晉天福二年五月乙丑,六宅使王繼弘因與人“于崇禮門內喧爭”“送義州衙前收管”,六月甲午,六宅使張言“自魏府回,奏范延光叛命”,此二人應當是同時擔任六宅使,見《舊五代史》卷七六《晉書·高祖紀二》,第1001、1003頁。
[16] 《長編》卷一,第19、23、24、28頁。
[17] 《舊五代史》卷七六,第1003頁。
[18] 《冊府元龜》卷九四九《總錄部·逃難二》,第12冊第11173頁上。
[19] 《資治通鑒》卷二七五,第8983頁。
[20] 《資治通鑒》卷二九三,顯德四年,中書舍人竇儼上疏語,第9572頁;又見于《冊府元龜》卷四七六《臺省部·奏議七》,第6冊第5689頁上。
[21] 《小畜集》卷二八《宣徽南院使鎮州都部署郭公墓志銘》。《宋史》卷二五八《郭守文傳》,第8999頁。
[22] 《宋史》卷二六八《趙镕傳》,第9225頁。
[23] 《長編》卷一八,第402頁。
[24] 〔日〕梅原郁:《宋代の恩蔭制度》,《東方學報》(京都)第52冊,1980年3月,第501—536頁。
[25] 《長編》卷二九,第653頁。
[26] 《長編》卷三一,第697頁。
[27] 王禹偁:《小畜集》卷二三之一四《謝宣旨令次男西京侍疾表》。
[28] 《舊五代史》卷六二《唐書·董璋傳》,第832頁;卷四一《唐書·明宗紀七》,第570頁。
[29] 《長編》卷一八,第400、401頁。
[30] 《長編》卷三,第70頁;卷四,第97頁。
[31] 《長編》卷二八,第637頁。
[32] 柳開:《河東先生集》卷八之一四《上郭太傅書》。
[33] 蘇舜欽著,沈文倬校點:《蘇舜欽集》卷一四《處士崔君墓志銘》,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中華書局,1961年,第213—214頁。
[34] 《長編》卷一三五,第3236頁。
[35] 《長編》卷一八,第395、402頁;卷一九,第425頁。
[36] 《宋史》卷二六八《張遜傳》,第9222頁。
[37] 《宋史》卷二六八《楊守一傳》,第9224頁。
[38] 《宋史》卷二六八《趙镕傳》,第9225頁。
[39] 《宋史》卷二六八《周瑩傳》,第9226頁。
[40] 《宋史》卷二六八《王顯傳》,第9230頁。
[41] 《宋史》卷二七九《王繼忠、傅潛、戴興、王漢忠、王能、張凝、高瓊、葛霸傳》,第9471—9493頁。
[42] 《宋史》卷二六八《王繼英傳》,第9229頁。
[43] 《宋史》卷二九〇《張耆傳》,第9709—9710頁。
[44] 《宋史》卷二九〇《楊崇勛傳》,第9713頁。
[45] 《宋史》卷二九〇《夏守恩傳、夏守赟傳》,第9714、9715頁。
[46] 司馬光:《上神宗論郭昭選除閤職》,《宋朝諸臣奏議》卷六九,第766頁。“史臣”,《傳家集》卷三八《言郭昭選札子》作“文臣”,更合情理。
[47] 《長編》卷四,第81、82、105頁。李處耘與幕容彥逢沖突的細節見本書第101頁。
[48] 《長編》卷二〇,第452頁;事又見《宋史》卷二七六《臧丙傳》,第9398—9399頁。
[49] 《長編》卷二一,第477頁。
[50] 《小畜集》卷二九《故商州團練使翟公墓志銘》。
[51] 《小畜集》卷二八《宣徽南院使鎮州都部署郭公墓志銘》。
[52] 《長編》卷二二五,引《司馬光日記》,第5490頁。
[53] 《長編》卷二二,第490頁。
[54] 《宋會要輯稿·選舉》二五之一。
[55] 《長編》卷一一三,明道二年九月甲子,第2634頁。
[56] 《長編》卷九八,乾興元年五月乙未,第2281頁。
[57] 《宋會要輯稿》刑法二之二〇,明道二年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