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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答《海上文壇》記者王雪瑛

問:你是什么時候決定寫《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分析》,你用了多長時間收集材料和寫作?

答:一九九六年產生想法,原只不過打算寫組三五千字的文章,散發于各刊,以還文債。并且要求自己以輕松幽默的、近乎喜劇的筆觸去寫。好比給各階層畫一幅小的,單線條的,僅僅神似的速寫。但這需要太高太高的文字概括能力。實在是我眼下的水平所達不到的。沖動卻已產生,幾番揮之不去。如同女士們某日逛商場發現了自己欲購之物,那念頭盤桓腦內,無法轉移。于是擱置創作了一半的長篇《荒誕之城》,一路寫下來。一九九七年全年,除了寫這一部書,再就寫了幾篇短稿。沒特別為此書收集素材。因為我關注階層形成的過程已經多年了,形形色色的人和林林總總的事,早已印在頭腦中了……

問:你為什么不單獨分析中國的官吏階層?

答:原是有這一章的,近十萬字。交稿前自己決定抽下來了。因為《九三斷想》實際上被禁過,為此我給有關部門寫過信,請求赦免出版社的責任,自己承擔一切文字過失。《凝視九七》又在北京遭禁,力爭解禁而未獲準。一邊寫“分析”,心中一邊先自惴惴。有些事不敢寫入書中,有些事不能寫,有些事不便寫,有些事不忍寫。因我還是希望此書順利出版的。并非打算寫給二十年后的人看。故以能夠順利出版為前提。我對此書的出版,其實一直心中無數。幸而出版了,目前又尚未遭禁,證明我們的出版法條的尺度,比我判斷的要寬松許多。這是足以令我這樣的作家欣慰的。但若加入對官吏階層的分析,結果將如何,我又難以估計了。官吏階層的分析,涉及政黨與國家關系。乃一更龐大系統的命題,自知淺陋,實話實說,屬于不敢加不能之列。

問:毛澤東當年為了解決中國革命的首要問題,寫出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你為什么要做這個題呢?你希望通過此文解決什么問題?

答:毛澤東是革命領袖,他的一切言論和文章,都是為了革命的成功。我是一個渺小的小說家,歷來以職業的文學的眼光看社會和時代。社會和時代,將階級細梳為階層的過程,往小了比是萬花筒般繚亂迷人眼的過程,往大了比如云涌星馳瞬息萬變的寬銀幕風光片。這過程在其他國家早已完成,且留下了多種文字形式的記載,因而使我們對于他們的過程有多角度多側面了解的可能。中國的這一過程,分明是世界上極少的最后的過程之一。我是中國人,又是作家,正處這一時代,觀而思之,極想留下一點兒力所能及的記載,為后人研究這一時代,提供哪怕百分之幾的參考。如別人們做了,我決不非這樣做。事實上我向許多搞社會學的朋友建議過,他們或善意地嘲笑我、挖苦我,或友愛地奉勸我打消念頭。由于諸多的不敢、不能、不便、不忍,其實這本書只用了些素材的邊角料。以我擁有的素材,以我的職業能力,至少應達到七分的認識價值。我的政治自律,僅僅使它達到了四五分認識價值。原也不想定此書名,明知會遭人非議的。但列了十來個書名,都不倫不類。三十幾歲時,非常怕遭人非議;如今我近五十歲了,再過十年六十歲了,進入老年了。于是不再意識收縮,對一切方面的一切非議,全不在意了。只一心爭取最大的思想自由和意識空間。沒了這前提,便覺自己的人生太沒勁。我自知這很不好,很不合時宜。吃飽了,穿暖了,又要這要那,開始要些多余的,純粹是臭毛病。老百姓話,叫“燒包”。我也拿自己無法,每每自我批判,但心底還是有種想要的渴求。連自己也不清楚,思想自由度更寬了,意識空間更大了,到底又有哪般好?故盼著兒子早入大學,從而可以縮居鄉村,開始為孩子們寫童話。時興的主張是贊賞極純的文學。一開始也想不大懂,怎樣才算是?后來自悟到,似乎只有童話,才純得夠程度。寫童話就只需編織故事的技巧,不必被自尋煩惱的思想所累贅了……

問:從《九三斷想》《九五隨想》開始,你是不是在寫作實踐中形成一種富有梁曉聲特色的文體;一種特別長的長篇紀實隨感錄?

答:我最初寫的這類“東西”,時間還要早些。比如《從復旦到北影》《京華聞見錄》《一個紅衛兵的自白》等等,似乎皆屬同一“品種”。當時還沒有“紀實小說”的歸法。刊物編輯問我這算什么?算“自傳”?我當時認為老者才寫自傳,而自己才三十多歲,不愿也不敢擅用“傳”字。也覺得不配用“傳”字。于是隨口回答:算“自白體裁”吧!用“自白”二字,取自我剖析、自我坦白、自我交代的意思,也有點兒自說自話的意思。后來挺喜歡這一種風格。漸漸習慣了一只眼以小說家的文學的目光看世事,另一只眼尋覓點兒社會學心理學的感覺。我覺得許多世事,這樣看,比以純粹小說家的文學的目光看,視野更廣些,視力更深遠些,似乎也更明透些。三十多歲時,目光像吸納器,凡可進入文學的現象、人物、事件、情節細節,一眼捕著,就儲備起來,留待小說的創作。后來就開始想為什么了。不是首先要結構一篇小說,而是首先要梳理清一些原因,尋找到一些自己信服的答案了……

問:《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是不是這種文體的延續與發展?雖說這是一篇政論文的標題,而你不是用嚴格的論文的方式來寫的,還是帶有你的一貫的長篇隨筆的風格。從數量上和作品的影響上來看,這類隨筆的影響都不容忽視,你自己是不是很看重這些作品?

答:是延續。我認為社會論文是可以而且簡直也應該寫得文學化一些的。何況我這書也談不上論文,是中學時代寫過的那種議論文吧,只不過比中學時代寫的長許多,但基本上還是用的中學語文老師教的那種夾敘夾議的方式。古今中外,許多作家都寫過這類玩意兒。林語堂就寫過不少此類美文。比如他的《關于人類的概念》《誰最會享受人生》《女人生涯》,對我而言,都是文學化了的社會論文的范本。蕭伯納就更不要說了,他寫《收入的再分配》,寫《資本與工資》。作家關注社會,關注時代,實在沒必要理解為被要求、被強加,變為主觀能動真的那么有害,那么不好么?在這種能動過程中,不是也首先拓寬了自己的視野,舒展了自己的思想觸角么?中國作家尤其在思想方面,受壓抑的歷史實在太久了,于是思想的能動性漸漸萎縮了、喪失了。我主張自己恢復這種能力。我自己不是很得意于這些“東西”。但也根本不在乎任何方面任何人的說三道四。我實際上等于是在“收拾”記憶和思考。好比家庭主婦經常收拾房間。比如我寫“思考毛澤東”,其實最初是由于兒子。兒子高中后,連“四人幫”是哪些人都說不清,對“文革”更是一團糊涂。學歷史,學政治,覺得毛澤東偉大了;而面對現實,比如和我一道看關于周恩來的專題片,卻又陷于極大的困惑——“爸,毛澤東晚年怎么連一個親密戰友都沒有了?”于是我就白天自己想,覺得想明白了,有空講給他聽。這講給兒子聽的過程,也是“收拾”自己思考的過程。比如我寫《我看知青》,寫《掃描中國女性》,寫《俯瞰商業時代》,起初都是由于很年輕的記者們采訪中問這問那,幾句話回答不清,以其昏昏,使人昏昏。于是人家前腳走了,我便陷入思考。有時間就寫下來,于是“收拾”成了一些古里古怪的“東西”。我希望能以話題的方式,對我經歷過的時代中的某些現象和事件,漸漸來一番自我思考性的梳理。我做我某個時期內想做的事,從不理睬他人的看法。這對我以后寫長篇,也是一種思考準備。我對我這類東西不滿意,主要指文采方面。理念的思考,一邊削土豆剝蔥皮也都進行。文采的激發與活躍卻不同,需要好的狀態。我本可寫得稍微出色點兒,但頸椎病折磨我,往往只能勉強進行理念思維,文采就無奈強求了……

問:它們是不是你分析思索現狀,表明作家立場的一種有效方式?

答:當然。小說是我的“主業”,它們是副產品。也可以說是小說的“生產資料”。好比一些速寫,是畫家作畫前的積累。也許有人認為它們是政治的,而我自己認為是社會學的。政治在我這兒也是社會學的。我一直在學習以社會學的目光看許多現象、許多事件,包括政治風云。而不是反過來。

問:寫這篇長文,你都有意識地做過哪些準備?有沒有作過調查、訪問,還是根據日常生活中的觀察和積累。文章發表后,都有些什么反響?被你分析過的資產者階層中,有沒有人向你提過意見?認為你對他們中的大多數還不夠了解?(其實任何人了解世界都是有限的)比如高干子弟,他們認為你對他們的心理分析準確嗎?

答:當然得有些準備。我一直比較近距離地關注社會和時代,調查和訪問是我的職業習慣。即使不打算寫什么,也保持著這種習慣。我不是那種打算寫東西了才去調查調查、訪問訪問的人。我是由于經常下意識地,本能地關注、調查、訪問,而漸漸從中萌發出了寫作的沖動。一旦決定寫,實際上已經擁有了起碼的“資料”。而調查、訪問的形式很多,完全不必開個介紹信,正兒八經地座談。尤其對底層百姓的生活形態,我一直了解得比較清楚。根本不必格外再去調查、訪問。那是離底層百姓的生活形態太遠的人們不得不采取的方式。有些作專職調查研究的人士,反而找到我家里問我。因為他們不大了解。更出我意料的是,他們周圍,能向他們提供點兒有價值的參考的人士,也是極少極少的。即使去調查,去采訪,被調查對象采訪對象,也未見得多么真誠地面對他們。因而最終獲得的,往往是數據而已。但我是被視為親友的。我的許許多多中學同學、知青戰友,不但向我傾訴愁苦,而且信賴地要求我替他們拿主意。往往的,我參與進了他們的愁苦。甚至,最后變成了我的心事難事。書出版,收到了不少讀者來信,包括一些高級知識分子。他們主要是替我的安危擔心。這也可以理解,他們在外地,難免會把問題想得嚴重些。但我沒感到什么壓力。絕對沒那么可怕。收到過警告信、恐嚇信,不多,三五封而已。兩年前我因評一位明星的表演,連續幾天內家中還經常接到辱罵電話,恐嚇電話呢!何況現在寫了三十萬字的一本書,肯定惹惱了些人。這我寫前就有思想準備。因此書也接到過一次恐嚇電話,很年輕的一個小痞子的嗓音說:“梁曉聲,你小子要當心車禍啦!”——八成是受人唆使。我說:“王八蛋,那你就將暴尸街頭!我死了,我兒子長大了會調查到你,替父報仇。倘我不死,那你小王八蛋沒好下場!我辦事,我放心。一旦要做,那就非做不可!”電話那邊悄無聲息。我又說:“兔崽子,還不把電話掛了!”那邊乖乖地就掛了。我這人天生不怕邪。我的最大遺憾是身體太弱,不會高強的武功。要會,多好。中國警力不足是個現實。所以,恕我直言,倒是很需要點兒民間扶弱抑強的好漢。哎,可惜我自己是一輩子成不了那樣的好漢了!至于真的高干子弟,他們才不屑于看我這類書。看了,也會一笑置之。他們最輕蔑的人中,有一類便是文人。他們高就高在根本不屑于理睬。我想,我在他們心目中,大概像一只蹲在樹上朝人們搔首弄姿作態的猴子。法國十九世紀的貴族就是這么看待梅里美的。他們倘看了,可能僅僅對我輕蔑加厭惡。但絕對不會傷害于我。我不配他們傷害。別人轉告我,他們中有幾位女性看了我的書,認為分析的接近她們。但看我的書的,想來也不會是太高的高干們的女兒……

問:你被新聞媒體稱作是中國作家中自覺地選擇平民立場的一位,文章一針見血地指向拜金主義、官僚主義和利己主義,在抨擊中夾雜著怨氣,有一種宣泄的快感,有些觀點和想法失之偏頗,你對這些評價怎么看?

答:我虛心接受關于“偏頗”的指責和批評。在今天,人要做到對許多現象許多世態的看法、想法不偏頗,是很難的,也是很高的要求。我應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偏頗是相對于公允而言的。但公允絕不等于中庸。我的偏頗,有時幾乎是對中庸的故意的反動。我常覺得現在一方面是弊端種種,另一方面是中庸多多。中國人有句話是“內圓外方”,借用了來講,我就是這么要求自己的,在單位,在同行,在社區,在文壇,我主張“圓”一點。不是圓滑,而是和諧一些。不要因自己的存在使人感到不愉快,不安全。但是面對大社會,何妨“方”一點?有一點棱角?倘反過來就不好了,在單位,在同行,在社區,在文壇,渾身的牛氣傲氣驕氣霸氣,仿佛豪豬渾身都是刺。誰碰一下誰受傷流血。而面對大社會,卻全沒了絲毫棱角,中庸得令人討厭,圓滑得沒個態度,沒個觀點,曖曖昧昧,左繞右閃,那不就太可鄙了么?但是也不可一味地對中庸反動。偏頗到離公允極遠的地步,也是和圓滑的中庸一樣可鄙的。我在理念上其實并不算偏頗。起碼我時時提醒自己要最大程度地接近公允,但是我的文風有時確確實實有明顯的偏頗色彩,我以后會改,但也不打算改到極溫良的程度。社會有時也需要幾個有棱角的作家寫點兒有棱角的文章。當溫良的成為絕大多數,我就做不討人喜歡的少數吧!這也算是一種自覺的生態平衡意識吧!……

問:很少有作家以你這樣的方式寫出長篇隨筆,直接對現實發表意見和看法的。公開地反省自我、分析自我的也很少,你覺得你的這種文化性格和文化形象是怎樣形成的?

答:大概也是一種反動吧。一種對傳統文化的負面,以及它對許多中國人的意識的腐蝕所作的一種反動。傳統文化中有精華,倡導意識獨立的那一部分,便屬精華。但糟粕也不少。比如明哲保身之類。我覺得,倘論傳統文化對當代中國人性情的影響。近年來似有棄其精華,揚其糟粕的傾向。這傾向一九四九年后就開始了。歷次政治運動使之加劇。我青少年時代讀了點兒西方的哲學書籍、人文書籍,對意識的獨立有一種向往。遭到壓抑,不是泯滅了,反而形成了叛逆。比如當年我是知青,在團宣傳股任報導員。時逢“九·一三”事件,組織政治學習。所有的人,一學,似乎全通了。我不通,也很反感虛假的“全通”。于是發言說:“既然毛主席早在三十年前就深知林彪其人,為什么還要欽定他為接班人,使我們的黨和國家面臨風險呢?”——這種問題在當年既不但被視為放肆,而且幾乎等于帶有政治挑釁意味。結果不久我被逐出團機關,到木材加工廠去抬木頭。我的身體主要是在那兩年累垮的。當年,一句與眾不同的聲音代價是很巨大的。我又不傻,明知這一點。明知而為之,有點偏向虎山行的意味兒。年輕氣盛不惜代價。木材加工廠的知青們對我頗懷好感,連續兩次推薦我上大學。陰錯陽差,否極泰來,第二次是復旦大學的名額。復旦大學的招生老師親自與我談話。所謂“面試”。

問:“你對《牛田洋》這部小說怎么看?”

我說:“那不是文學。”

問:“那么你認為的文學是什么?”

于是列舉古今中外名著——都是“封資修”。

也不是傻,不知怎么回答才保險。但就是有一種執拗,寧肯再付出代價,非說出頭腦里的真實想法不可。

幸而那招生老師暗自欣賞我這種性格。否則我不會是復旦學子,恐怕今天的人生也截然不同。入了大學,第一次全系大會上,我代表新生發言——明知“復旦是虎豹豺狼之窩”一句是張春橋的話,卻偏要大發質疑之詞。發言尚未結束,便被打斷,當即遭到紛紛批判。青年時期,就形成了一種對人生的理想。那就是——過得去的物質生活,自由表達的獨立意識。我得承認,從青年時期,便是一個典型的“思想自由化”主義者了。現在,物質生活水平比“過得去”高多了,對獨立意識和思想自由的渴望,也越來越強烈了。感謝現在的開明時代,否則,我至少應被打成五次“右派”,再加上五次“思想反動”分子……這就是我今天所以這樣而非別種樣的文化性格的發展軌跡,但是卻覺得累極了。風險還是有的,仿佛總在走鋼絲,真的有些累了。有時連自己都討厭自己,討厭自己“各色”,討厭自己不懂事,討厭自己思想的永不成熟。我已經下決心變得懂事一點了。只要想通透了,放棄青年時期不切實際的要求,別人高興,自己也輕松愉快。從國家的角度認識問題,像我這樣的人多了,肯定不是好事,而是壞事吧?那么我一定改,真的。不過,仍有一部作品屬于“不懂事”的,比較放肆的產物,保證是此生最后一部,之后改……

問:公開自己的收入你有壓力嗎?夫人反對嗎?說少了怕人笑話,說多了招賊惦記,你不覺得為難嗎?

答:事后并無壓力,事前心理壓力很大。好在妻至今也未看過那一本書,不知我的“交代”。她上班很辛苦,早已不看我的書。有時,她在翻一本雜志,或一本集子,中有我的文章和作品,她一定越過去。她不喜歡看我的作品,喜歡看別人的。即使這一篇采訪錄,她也不會看到,除非我要求她看。而我不會向她提出那么不道德的要求。出書前列得還要細。不能分析別人,只有分析自己。書中的人和事,樁樁件件,皆非虛構。但由于種種顧慮,隱去了時間、地點、具體姓名,改變了我和他們接觸的前因,不是虛構,也近于虛構了。寫到自己,便不禁地想——終于可以最大程度地接近真實了。這多好啊!但出版社看了原稿搖頭,說簡直像審訊記錄了,沒必要的。“交代”個大致情況就可以了。于是刪去了一半細賬,只保留了粗賬部分……你前邊問我,對自己這類作品怎么看?現在,常常懷疑,放下小說不完成,寫電視劇的機會也推掉。寫了些不倫不類的東西,真的像自己以為的那么值得么?而且,寫作狀態也不能暢所欲言,獨立的意識,個性的思想,不得不繞著圈子,前后以共性意識共性思想加以包裝……于是沮喪。自我感覺一點兒也不好……

問:請你說說和牟其中的爭執是怎么一回事?

答:這是一件我一直在克制,并不想與之展開的“爭執”。他經他的商,我著我的文,“兩股道上跑的車”,各行其是,各盡所能。

我是“民盟”盟員。我尤其有著關注社會、調研社會現狀的義務。我曾在民盟的會議上談到,要以我的這一本書,作為義務方式。它可能不夠全面、不夠深刻,有視野的局限性,但它是我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今天,現象蕪雜,誰也不敢言自己的調研包羅萬千,嚴謹到巨細無遺的程度。本世紀以來,全世界這樣的書也是不多的。何況平庸的我輩?但我確已努力朝這方面要求自己了。

牟其中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被媒介鼓噪為“中國首富”。我的書中提到他,是多么自然。他自己也一向洋洋自得于“首富”之稱,這是明擺著的。

在我看來,中國一切現今的所謂“富豪”,十幾年前皆尋常人。機遇加精明,是他們成功的條件。我書中由他們的成功重復了這樣一個普通的道理——機會屬于有準備的人。看我的書,誰也不會從中看出對他的攻擊。只不過文字不那么崇拜。他得允許我不崇拜他。

但是,在他那兒,看出了不以為然。(就算是不以為然,也得允許不以為然吧?)

他不允許。

在他那兒,不以為然等于大不敬,等于輕蔑,等于反他這位“當代英雄”,進而等于反對“改革開放”,等于“阻礙我們偉大的事業”,等于“腐朽沒落的思潮”,等于反動……

于是他就要組織聲討。

他的“南德”內部小報,一而再、再而三地發難。投寄上至黨政部門下至一切文化單位。

這我都在忍。

他認為他的那套生意經,諸如“空手道”,諸如“空手套白狼”,似乎是很偉大的商業理論,并以此理論批評我。我是個愿接受批判的人,但唯獨不能接受他這種理論的批判。當然予以反駁。但我至今也只不過寫了一篇答他的公開信。

許多報刊上的轉載,不是我在要求,是他在策劃。比如《作品與爭鳴》的轉載,是他的手下按他的授意落實的。

而我這方面,老天有眼,所持的態度是這樣的——今天之前拒絕了一切報刊慫恿我反擊的主動約稿,拒絕了一切采訪。并且,我甚至對某些報刊記者這樣回答:如果你們認為那個吳××(代牟其中的嘴的人)批判的力度還不夠,聲勢還不大,你們完全可以再配合他,我一概地絕不作什么反應。我是打算一聲不吭的。如果認為我的書中還有許多值得批判之處,也恭請批判,我也保證一聲不吭。因為我有電影創作任務在身。因為頸椎病使我的寫作成了苦不堪言之事。主要的,是我決定“禮讓”。有時“禮讓”是很必要的。

可能,這信息反饋到了他那里,于是認為我怯懦了。

我哪里又會懼他們!僅僅是“禮讓”三分罷了。

于是,就在《文藝報》上出現了洋洋四千余字的大塊檄文。在我的印象中,近十年來,中國作家協會的機關報《文藝報》,還從未對一位作家發過這么大塊的批判文章。而且,洋洋四千余字,不能從我三十余萬字的書中引出一句我的話,作為批判的根據。只不過一通張牙舞爪、顛倒是非的亂扣帽子而已。他們唯一在行的是,專揀有分量的政治帽子扣。

“禮讓”是有度的。“爭執”已被他們上升為“辯論”。仿佛他們的思想真的是什么“當代英雄”的僅次于鄧小平理論的思想似的。這太妄自尊大了!

那么現在,我倒是要開口了。

盡管我是一人,他們的“嘴”不少,且有著財力的后盾,但我并不將他們當成回事兒。論思想,我有點兒,他們其實半點兒都沒有。有的只不過是一套僅實用于他們自己,絕對不可以被誤導成國家大計方針的生意經,加難以理解的妄自尊大,加“嘴”的功能……

你若感興趣,就看我怎么奉陪他們一群,不,一小群到底吧!……

一九九八年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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