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答《美與時代》雜志記者問
- 梁曉聲文集·散文10
- 梁曉聲
- 5267字
- 2020-05-12 17:27:22
一、事實上,不只中國的知識分子,也不只所謂人文知識分子,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的一切知識分子中,都曾有你所說的一類人。如果,在某時代和某社會階段,體制弊端多多,腐敗現象嚴重,貧富差距天上地下,社會財富的配置極不公正,一類知識分子看在眼里,心中明白,了解得特別清楚,于是發出批評乃至批判的聲音,那是多么正當又正常的呢?倒是緘默顯得很不正常了。難道不是這樣么?
在這一點上,世界一向如此,全世界的知識分子一向如此(指大多數),幾乎從來不曾改變過。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本身并不可笑。倒是誘導知識分子改變這一角色的言論,無論多么時髦,本質上是動機可疑的,有時甚至意味著是一種喬裝了的反動。知識分子(當然指你所說的那一類)不需要那一種言論的誘導。時代進步了,體制完善了,法律健全了,民主成熟了,這時你所說的那一類知識分子的角色自然改變了。誰不許他們改變,誰強迫他們像從前一樣都不可能。因為社會分工明確了。對腐敗現象的揭露完全是社會監督機構的責任了;司法也完全能擔當得起對腐敗的懲辦權力了。社會公正的實現,社會問題的解決,政府官員和政治家們,將處理得比一切人都好,此時,知識分子還義氣不平個什么勁兒呢?那不是未免太角色膨脹了么?
具體說到中國,我認為,十幾年前和現在情況極為不同,根本不能同日而語。十年前的中國,新聞監督遠沒有發揮出現在這么強有力的作用;十年前的貪官污吏幾乎是公開而又放肆地以權謀私;十年前權錢交易在掌權者那兒幾乎是天經地義的;十年前經濟領域遠沒有現在這么法規化,巧取豪奪一夜暴富之人之事不勝枚舉;十年前,我的一些文章中所流露出的人文知識分子的義氣不平,也真的比我現在強烈得多。我覺得我現在的文章,已經變得相當相當溫和了。
即使現在,許多社會事件也是觸目驚心的。一個縣城買賣增值稅發票額就達七億多人民幣,還不足以使我們感到震愕么?僅僅在一個月內,主動向有關方面坦白自首的套取出口外匯補差的單位和個人就已九百多例,難道還少么?但朱镕基總理有整治的決心,新聞界曝光及時,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報道深入,影響廣大,知識分子不是正可以和全國人民一樣倍感安慰了么?又有哪一位知識分子的哪一種責任方式,會比國家法令的威力和新聞監督的權力作用更大呢?
知識分子無非這么幾類:一類由于長期的職業特點,幾乎與世隔絕,埋頭致力于專業,對社會丑惡現象知之甚少,也根本不想多知道;一類其實知道的并不少,親歷親見的也很多,但吸取經驗教訓,明哲保身,避而不談,保持大智若愚的沉默;一類看到了,知道了,相當清楚地了解了,于是就要說。別人認為白說,自己也還是要說,非說不可。有時甚至會拍案而起,大聲發出呵斥;這三類知識分子,所以這樣,所以那樣,乃是由于不同的成長背景,不同的個人經歷,甚至不同的性情所決定的,都有各自的理由,那就隨各自的意愿去做為好。
再具體說到作家,也無非這么幾類:有人專執一念,創作實踐追求文學的純粹性、唯美性,但作為社會一分子,則敢拍案敢言說。只不過,一腔文人意氣,只體現于是社會一分子的方面,面對稿紙,絕不流露于字里行間。他們將創作實踐與作為社會一分子的社會態度、立場,截然劃分成兩件不同之事。這樣的作家確實是有的,但古今中外都很少。另有一類作家的原則是這樣——既為作家,那么一心只鐘情于文。而且,對文的理解,以擯除一切社會意義的內涵為最高標準最高價值,其他一切,概不關注。所謂讀書即是上品,天下唯文為大。還有一類,將作為社會一分子和文學的創作“合二為一”。當面對社會的現狀要歡呼,要譴責,要吶喊了,首先拿起的便是筆。因為以筆代言,代立場、觀點、思想,乃是最適于他們的方式。但即使這最后一類,也不會篇篇部部的作品皆鋒芒畢露。比如魯迅的作品,也不皆是投槍匕首。他也寫過不少唯美的、懷舊的、文學性非常“純”的散文、隨筆。還寫過連他自己也公開承認只不過為了掙稿費養家的應景之作……
更具體地說到我自己,恐怕也只能自己將自己歸在“合二為一”類的作家中,也并非什么使命感責任感使然。說是性格決定的“道義呼喊”,文人的“情緒沖動”更恰當些。人的性格這樣而不那樣,當然與人的思想意識的形成背景有很大關系。所以也可以被認為是有意識的。我的“合二為一”,也只不過體現在部分作品中。我作為知識型的社會一分子,在某些場合某些會議上的發言,恐怕要比我的文章更率直、更尖銳。所以那樣一些發言,即使在出版很自由的今天,也是不可以收入書里的……
我正在調整我自己。
也許,以后我會“一分為二”的吧!
二、不錯,我確曾有過巴爾扎克寫《人間喜劇》那一種野心。為實現這一野心,我做了些準備。但身體大不如前了。我一直在用筆寫,沒有電腦,頸椎病又極重,幾番想開始,幾番又知難而退了。何況,時代演進太快太快,等我寫畢,恐怕只能當社會“野史”讀了。所以,就往往選擇了反應更迅速的文體,但求及時發出聲音。一個時代,完全沒有異聲,也太令人沮喪了不是。讀者何必將我那些雞零狗碎當成文學,只當成一個作家嘮叨式的即興發言就是了。所幸我不只寫了那些。但我也絕不會因為寫了那些而后悔。不,我永不后悔。若在別人們看來,是生命的無謂浪費,那么這浪費乃是我寧肯寧愿的……
三、比起中國真正的“小百姓”,我活得簡直優越啊!我哪里有什么資格硬充“小百姓”呢?豈非冒天下之大不韙么?但我的弟弟妹妹都是真正的“小百姓”。許許多多與我有親情關系的中學同學、知青戰友,皆真正的“小百姓”。我只不過愿意永遠保持住與他們的親情罷了。保持至今,未喪而深,于我,于他們,都不容易。我珍惜這一種親情。我對自己是這樣的人頗感到滿意。若不是這樣,我想我定會首先厭惡自己的……
四、這句古話的意思,其實談的是人的“同化”問題。“同化”也是“異化”。你放棄了一部分自我,改變了先前本色,與別人近似了,難道還不意味著是“異化”么?但“異化”卻并不反過來一定是“同化”。這是人文現象中的哲學話題。如果我沒記錯,此古話出自漢人劉向《說苑·雜言》。原話兩句。第一句是——“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則與之化矣”,所謂“近朱者赤”。第二句才是——“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所謂“近墨者黑”。在當今社會,人一廂情愿地與好人為伍,不見得便能心想事成。但避免與惡人同流合污,一般情況之下,是不太難以做到的。那么首先非是聞與不聞的問題。而是能否區分開好人壞人的問題。盡管社會變得空前復雜了,人變得更多面性了,主觀上想要保持識別的能力,也是可以識別的。接下來的問題是,既識別之,就有一個避與趨的選擇了。避可以是能動地他往,也可以是被動地隔開。前一種選擇更明智些。后一種選擇也不失為策略。倘不他往不隔開,反而選擇了趨近和靠攏,并且,繼而不見其惡,“不聞其臭”了,那么只能證明,已經開始同流合污了。在當今之世,誰改變誰是很難的。父母都改變不了兒女,何況尋常人際關系。也更沒什么必要將改變別人的動機和企圖當成一己責任。你憑什么認為將別人改變成自己那樣就對就好呢?但人應該時時提醒和告誡自己,萬勿被惡人所“化”、所改變,要保持這一種警惕心。也就是說,當然要對“鮑魚之肆”的“臭”保持敏感的嗅覺。這是自己愛護自己的意識。“不聞其臭”絕不可取。趨污喜“臭”,最后被“臭”所“化”,都是從喪失了敏感的嗅覺開始的……
五、“文如其人”——此話于散文,更有普遍性。于小說,可能恰恰反過來。小說描摹外部世界,散文則如心泉流淌。想絲毫也不匯入其人的本色,需高超的文的技巧。我給自己定的原則是——文章不妨潑辣,不妨激烈,不妨棱角鮮明,這沒什么不可,也不算大的毛病。但為人則須溫良敦厚,寬忍謙和一些。這也不是“人格分裂”。即或是,這種“分裂”于人于己于社會,也不構成危害。但若反過來“分裂”,那就太可怕了……
六、“上山下鄉”從本質上說是強制性的、政治性的“運動”,是“文革”最初后果的權宜之策,是教訓不是經驗。在此前提下,在長達十年的過程中,由某些局部的、具體的“相結合”事例和現象,而得出另外的某些一己的,甚至相當多一部分人的別種感受,也肯定是不無根據的,自然而然的。故我認為你也談出了另一方面的事實——即知識青年將城市文明不同程度地、自覺或并不自覺地帶到了農村。比如“赤腳醫生”的作用,比如知青教師的作用,往往體現為一種自覺。我在“北大荒”當過小學教師。我當得很盡職。那是一種責任。體現為個人的自覺性。在衛生習慣方面、文娛方式等方面,知青也影響了當地農村人,但這一種影響往往是潛移默化的,往往是不自覺的影響。這也由知青數量和當地農村民眾數量的比例而定。幾名知青到了一個農村,村里幾百口農村民眾,究竟誰影響誰則很難說。我們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不同。在全國的農業“生產建設兵團”中,它的規模是數一數二的,也相對比較正規。四十八萬從初一到高三以及大專院校畢業的城市青年,其所能載的城市文明是可想而知的。我們兵團中某些大的連隊有二百多近三百名知青,數量上超過當地農村民眾數倍甚至十余倍。在這種情況下,城市文明有效地影響了農村生活形態,并非夸張之詞。你當年是小女孩兒。以你當年感奮的眼看這一種影響,并且,今天回想起來還頗覺詩意,完全可以理解,不算無稽之談……
七、首先看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一個自私、偏狹,特別嫉妒、虛偽而又心理陰險之人,他理智地活著,對別人是很可怕的事。他率性地活著,對別人也是危害極大的事。好的心地,好的性情,載于理性是美點,載于率性也是美點。無論從美學的、哲學的、純粹人性的角度講,都將不失為美。對別人如此,對自己亦如此。美是瓊漿,盛在任何器皿中仍是美。反之亦然。理性之閘甚堅,人性則就死板了。率性不分場合,沒分寸,不節制,同樣會引起別人的反感。所謂做人要有原則,有分寸,便是這些道理。
八、“美學”是很古典的專業。“美學家”是很古典的專業人才。時代變了,美的觀念和形式“爆炸”了。現代人更喜歡以自己的好惡審美,往往拒絕“導向”。而且,基本上能夠達到起碼的審美水平。故對“美學家”不太以為然了。“美學家”越來越少,也許正說明美在生活中的質量和含量越來越廣泛。這么一想,反而得出樂觀的結論。可以較有把握地說——當代人對美學的要求更高了。
九、第一,眼前的生活,尤其我們中國人眼前的生活,在我看來并不怎么詩意化。第二,真和美,可作判別自然物及一切人的身外之物的標準。但二者之間加進了一個“善”字,則就主要是評說人心的標準了。依我看來,人心中缺少“善”,則人言行必虛妄,則美人,也不美矣,對人類的心史而言,無善便無美。人類諸美德,皆是“善”這株萬年大樹上的果子。第三,生活對人的教訓也往往非是你說的那樣。往往好東西并不平均分配;往往壞東西太相對地集中在某些不幸的人身上了。比如貧窮則失學,則健康沒有保障,則不能成為知識者,則就業機遇少,則承擔不起意外災禍……所以人類一直在干預生活,使人類的社會變得對更其廣大的人都有幸福可言……
十、不太明白這個問題。言行應盡量統一,外表和內心怎么統一?美女有能力使自己的心靈也美。但一個心靈很美好的人,卻無法使自己的外表也變得漂亮。有句歌詞唱得好:“我很丑,但是我很溫柔。”古人也有句話說得好:“桃花面,蛇蝎心。”外表和內心,都統一于美,固然好。不能統一,心靈自覺向美的方面完善,也好。我看人,尤其看女人,從不以貌取人。美而貪而偽而狡詐而極其虛榮,在我看來,是包裝了的丑陋。
十一、我從小喜歡簡樸和清靜;從小逃避熱鬧,反感奢侈。下輩子是富豪,估計也不會改變。對所謂生活質量的標準不同,非是僅僅由于創作的原因。
十二、親人尤其是老母親生病。家母數日前逝去。我正在“害怕”之事的余波沖擊之中,本沒心思回答你這些的。但我已發呆了幾天,覺得自己也確實需要“自拔”,也算強迫自己轉移情緒。何況,這件事是我答應了的。那么,就要盡量不因自己的原因影響別人的工作……
十三、親情和獨處(較閑適的獨處)。
十四、初吻。
十五、生命的含義,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本就包含著責任。對父母,對兒女,對友情,對愛情,對工作……林林總總的責任使生命充實,有本能的活力。完全沒有責任內容的人還算生命么?憑什么別人對你盡了責任,而你幻想逃避一切責任。我不認為責任是生命的苦役。但生命有時是相當脆弱的,一己的能力也往往是微不足道的。種種的責任集于一身,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樣的生命就太可悲了。我萬分地同情這樣的人,能給予幫助的情況之下,樂于一盡微薄之力……
十六、我的思想基本是唯物的,不信“靈魂不滅”。但我也認為,心靈感應的神秘現象毫無疑問是存在的。我有切身體會。父母病重,在相應的日子里我都無緣無故地煩躁不安過。午睡著的我驟然全身彈起,驚愕而坐,正是我老母親被送往醫院搶救的時間。
我懷疑現存的有關人類起源的教科書內容。
我確信人類的最終歸宿是地球毀滅。
我認為科學在造福我們人類現時利益的同時,肯定也在加劇著地球的嚴重禍患。
很久以來,我總有一個疑問——我們人類在物質生活的水平和質量方面,要求是否越來越病態,越來越背離人性,越來越走向著反面了呢?……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