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答《成功》雜志記者問
- 梁曉聲文集·散文10
- 梁曉聲
- 3085字
- 2020-05-12 17:27:22
問:您對瑪麗蓮·夢露很感興趣嗎?(指著那個掛在墻上的嫵媚寶貝。)
答:我搬到這所房子的時候,墻上就貼著墻紙,十多年過去了,墻紙破了很多小洞,于是我就掛上一個個小畫框,遮洞而已。那個瑪麗蓮·夢露,是早上散步的時候,遇上一個擺攤的老頭兒,說四塊錢,您拿去得了。我就買回來掛上了,也不知怎么就和耶穌的一幅畫掛在一起了。
(梁曉聲是個真誠的人,就連這么一點小事,他都解釋得非常真誠,我啞然失笑的同時,也對他固守清貧的那份坦然,抱著深深的敬意。)
問:我?guī)硪粋€文壇上的問題:田園精神是中國文化人延續(xù)了兩千年的宗教,是知識分子于仕途之外的另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但隨著現(xiàn)代化發(fā)展和農(nóng)村經(jīng)濟破產(chǎn),“桃花源”與“田園夢”公然破滅。以前,文人們還可以“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風雪歸故里”。但是現(xiàn)在,好像無路可逃了。
答(贊許地點了點頭):已經(jīng)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做過這樣的訪談了,你的問題提得非常好!
問:這不是我提出來的,這是上海文學評論家吳洪森站在整個文壇的立場上提出來的問題。
答:雖然我不認識這位文學評論家,但是感謝他提出了這樣好的問題,實在是提到文人的心坎上去了。我也感到了同樣的危機,田園精神正在慢慢地消逝,而現(xiàn)代都市又難讓人有心靈上的真正寧靜。這個時候,文人何處逃呢?那就只有往內(nèi)在世界中逃,往精神創(chuàng)造中逃,盡量與真實的平民化生活靠近,來緩解一下與時代的沖突。
問:隨著文明的發(fā)展,文人筆下越來越少了自由清真之氣,多了世俗商業(yè)的東西。一些作家一部部地寫歷史題材小說,大肆渲染權力斗爭;另一些作家的題材非官即商。您又是如何定位您的作品題材呢?
答:有一些題材我是基本上不去觸碰的,例如商界題材,無外乎是那公司、那經(jīng)理、那女人和那一大筆錢。而歷史題材小說則充滿了謀略權勢、爾虞我詐、人與人之間的傾軋……其實這些東西對人性是一個非常大的傷害。
我們不妨作一個調(diào)查,二十世紀的哪些國家的哪些民族的哪一部分人對官場權術最感興趣?第一是當下的中國人,第二是當下的中國男人,第三是中國男人中知識層次較高的階層。不錯,中國的確需要一部分知識分子轉型成官員,但也不能一旦不做官了,或者做不成官了,就面臨一個無路可退的局面呀?所以文學最主要是要形成一個較好的社會心理,讓人們明白此路不通,彼路通。
《儒林外史》為什么有價值?無非是讓人們明白,人比官可愛,人的魅力高于名利仕途的魅力。而我自己最愿意寫的還是原汁原味的百姓生活,平常的生活中蘊藏著最本質(zhì)的人性情感。
問:有人把作家分成三類,一類是被當今之世所承認,一類是被百年精英所承認,一類是被上帝所承認。您覺得您應該算哪一類?
答:被上帝所承認是非常難的,作為一個現(xiàn)世的人,我們不必用如此嚴苛的要求來評判自己,那實在有些和自己過不去。我個人認為,能被自己承認了,就意味著被上帝承認了。事實上有很多人,到了最后自己都不承認自己。
我沒有想過百年之后留不留名的問題,能把這輩子過好就相當不錯了。要知道,名著的命運也經(jīng)常是被束之高閣,只有喜歡它的人才去讀一讀。什么生前寂寞身后名?文學從來都很寂寞。
問:我在少女時期就讀過您的書,記憶最深的就是您的《苦戀》,我現(xiàn)在可能不會回頭再去讀它了,但是當年,那本書幾乎融入生命。我直到現(xiàn)在都迷戀紅衣,就是因為書中的小新娘芊子站在雪地里穿一身紅衣,撩起紅蓋頭的一角,露出大半張俊俏的鵝蛋臉,眉目如畫,臉際如霞。絕美的圖畫,幾乎成了我的審美標準。
答:是呀,我覺得在大都市里,已經(jīng)很難看見當年那種純樸而古典的美好形象,不是指的裝束,是指的氣息。越來越時尚的女人,帶給人新奇,甚至你也會承認那很美,但是這種美卻不帶有人性本身的溫馨。今天是冷艷多,嫵媚少,嫵媚與冷艷不同,嫵媚是溫潤的,人性的。
可能因為懷舊,我一閉上眼睛,就出現(xiàn)我們那個年代的女性,純真,天然,望著人的目光怯生生,卻又帶著信任,很美。
問:每個藝術家心中可能都有一個魂牽夢縈的女性形象,您的書中曾有這樣一句話,“愛就是對美的崇拜”。在您心目中的美好女性是哪一類?
答:說實話我這輩子見過的美女挺多的,但是一般的女性很難進入我的內(nèi)心深處。太多的女孩子,你無法與她交談,你不能說她沒有文化,很多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是經(jīng)過交談后就會發(fā)現(xiàn)索然無味。
對于女人來說,除了外表美,還有就是性情美。一個女孩子如果有靜若處子的時候,我覺得就可以感動我和吸引我。但在這個時代,能真正靜下來的女孩子非常少……
問:我想起來了,您曾在一本書中寫過,許多男人心目中的夢中情人,都是穿一襲白裙坐在花園里靜靜讀書的女孩。
答:對!對!就是靜靜讀書。還有就是保持一種羞澀?,F(xiàn)代生活越來越打磨掉人身上的羞澀感,人性要有一份私密,同時那也是人性的莊重,但是越來越開放的媒體,使人身上這較為珍貴的人性情感遺失殆盡了。
我最喜歡看見女孩子編織、刺繡,還有就是女孩子跑縫紉機,現(xiàn)在可能都淘汰了。大家都嘲笑我,說什么時代了,你還把這個作為審美標準?老土??墒撬麄儾恢?,直到現(xiàn)在,“女紅”都還是英國王室貴族教育必備的課程。其實“女紅”是培養(yǎng)女人性情美的途徑,在“女紅”中,女人有一種沉靜美。而中國,卻覺得這些都過時了。
這個時代,之所以好的女性文學出不來,好的女性形象出不來,就是因為整個大的文化環(huán)境不夠好。
問:文化最終沉淀為人格。您對人格的看法是怎樣的?怎樣才是人格上的一種成功?
答:人格的形成,第一是家教,第二是書籍,第三是社會大文化的影響。我是山東人,像我們北方人特別強調(diào)男人的品格,如果哪一家的男人被人們指責為不義,那么他可能就無法立足,從小所受到的教育也是這樣的教育。后期教育就是文學,我讀得較多的是俄羅斯文學,俄羅斯文學是強調(diào)人的尊嚴和人道主義的,這些對我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我是“紅五類”出身,在“文革”那個年代,飛揚跋扈是很容易的,但是我卻在操場上對被剃了“鬼頭”打成“右派”的老師,深深地鞠一個躬,說一聲:“老師,您好!”
問:很人性。
答:當時只覺得自己必須那樣,要不然有一天會因為自己沒那樣而自責。我人生最具轉折的地方,就是復旦大學的老師來招生,當時招生老師拿出一本政治色彩很濃的小說,問我怎么評價它。我一看,里面一半盡是黑體字印的毛主席語錄。我就任著性子說真話,這東西不叫小說。我站著說,老師站著聽,說完之后,我就走了。
我當然知道上大學對我的人生具有何等大的意義!錯過了這一步,將對我意味著什么!可是我不管它,我只覺得自己終于有機會對一個名牌大學的招生老師坦率地說出我對文學的觀點,哪怕就是不上大學,也不能承認那是一本真正意義上的小說。萬幸的是,他還是招了我。
問:您曾在《中國當代思想家自白》中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的道德感是天生的”,是這樣的嗎?
答:我個人覺得是這樣的,因為你父母的素質(zhì)會滲透進你的生命,這種無法抗拒的滲透力便是先天因素。說句實話,有人天生下來就是善的,有人天生就帶著邪惡。在我小的時候,就經(jīng)??匆娨蝗汉⒆觽兣按游?,把一只小貓扔到水里,小貓剛一游上岸就又把它推到水里去了,用木棍摁著它,用石頭打它,直到小貓筋疲力盡后,沉入水底死去。
這些孩子還那么小,殘忍和惡毒是從哪里來的?也有一些孩子會本能地顯得不安,顯得恐懼,跑開或者想救助小動物,這就是人與人的區(qū)別,這也是基因中帶來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對自己這一生缺少了人道和人性這方面的修養(yǎng)的話,必定會讓自己的后代也染上惡劣的品習。
問:作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品質(zhì)是什么?
答:心無旁騖,一個作家要保持內(nèi)心深處的心無旁騖,并且我不贊成作家成名太早,過早的名聲會扼殺一個具有相當高天賦的文學天才,而使其不能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作家。文學最終是要經(jīng)得起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