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再版說明
- 梁曉聲文集·散文10
- 梁曉聲
- 3139字
- 2020-05-12 17:27:22
我的《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自一九七七年一月出版以來,已近十一年矣。
這么長的時間里,如果不算此次,它還一次也沒有再版過。在我所有的單本書中,只有《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是這樣的情況。倒并不是有誰限制過它的出版,肯定地說,沒有。事實上,在它面世以后,并不曾受到過任何來自官方或間接來自官方的批評,連不滿的表示也是肯定沒有的。
我想,對于官方,具體說比如中宣部,比如新聞出版總署,《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并不是值得惱火的書。毫無疑問,在他們看來,此書只不過就是作家的一本非小說體的書而已。即使對社會明顯無益,卻也談不上有什么明顯害處。
但是來自民間,亦即讀書人群中、知識分子中、商企界中人士的回聲,卻似乎挺強烈的。有人喜歡這一本書,自然也有人極其嫌惡這一本書。更有人憎恨這一本書,比如當年的牟其中。為什么呢?因為我在書中對他以及類似他的一些所謂“首富”,表示了不敬。
“不敬”是一種相當古怪的指責,或更明白地說,是一種沒有道理的指責,是相對于敬意而言的。“不敬”只不過就是缺乏敬意,但缺乏敬意卻并不直接等于侮辱。
我在《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中寫到了牟其中其人,但是正如讀者們將會看到的,并沒有使用“侮辱”性的文字。我只不過質疑了他當時的資產而已。對于商企界人士,夸大資產是不誠信的表現。此種不誠信,對于國家,對于他人,對于社會經濟活動,是有害的。這自然導致了我和牟其中之間當年的文字論爭。他指出我在當年只見過他一面,沒跟他說過什么話,因而我關于他的一概文字是“說謊”。
事實上我確有記憶錯誤的方面。他認為我根本“不是記憶錯誤”,就是“故意說謊”,這我也無法。
現在,這一本書就要再版了,我面臨兩種選擇——或者,保持初版面貌,亦即保留初版中我與牟的“公開信”;或者,去掉之。
我是很想去掉的。因為在我看來,那像是“口水仗”。沒有多少作者愿意在自己的書中保留“口水仗”的成分。
但較而一想,牟其中已在獄中服刑多年矣,并且還將繼續服刑多年,如果將他當年致我的“公開信”從我的書中刪除了,對他實在是不公平的。
所以思來想去,還是保持原貌吧。
當年由于這一本書,有人給我扣上了一頂“仇富心理”的帽子。于是,我差不多被宣布為一切富人的公敵。
當然,還由于這一本書,又惹出一場官司——有人告我“誹謗”。“誹謗”就是無中生有。我活到今日,從沒“誹謗”過任何人。連在“文革”中,也沒有過任何“誹謗”過的劣跡。結果當然是對方敗訴。時隔多年,又被同一人告以“侮辱”……
我雖是作家,其實運用文字的水平并不比一般人高明到哪兒去。而且有時很職業性地認為,文字表意,明白為佳。比如對某些人之行徑,我被激怒了,是會用“卑鄙”“可恥”“小人”這一類詞的……
然而以上種種,并不是《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這一本書在十一年中不曾再版的原因。
這一本書的不曾再版沒有任何外界原因。實際上十一年中,有多家出版社要求再版此書,都被我一一回絕了。
實際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自己這本書的內容的粗陋是越來越不滿意了。
最不滿意的方面那就是——當年我在寫這一本書時,還看不清民營企業以及民營企業家對中國經濟社會的正面作用。而且在當年,在我眼里,民營企業的誠信度似乎是相當可疑的;所謂“民營企業家”,似乎都有那么一點兒唯利是圖、不擇手段。
我承認,在當年,我還不能以“進化論”的眼光看待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看他們的劣跡多了一些。
這證明我對社會經濟發展的必然階段缺乏史性的認識。別人指斥我“仇富”,看來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
當年有當年的情況。在當年,中國民營企業家的社會層面上正處于原始積累,魚龍混雜、瓦玉疊壓的局面。新一代素質良好的民營企業家,還沒有真正形成令人刮目相看的群體。可敬人士,也遠不如現在這么多。
后來我逐漸看到了這一點。我也逐漸校正了自己十余年前對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的確乎缺乏敬意的印象。
我總打算抽出一定的時間,采訪那么十幾位業績斐然、受到社會廣泛尊敬的民營企業家和他們的企業,補充到自己這一本書中,以彌補它當年的粗陋。
可這一件事情,一拖再拖,始終沒有做到。所以對于再版,我也就只有一拒再拒,拒至如今。現在這一本書就要再版了,該補充的內容還是沒有補充,我心慚愧。但承認自己這一本書在此點上的片面,則是我起碼應該做的。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對中國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們,于是就一律地好感倍加起來。不,不是這樣的。在大都市里的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們受到大都市經濟活動規則的制約,合法謀利者正多起來,非法牟利者正少起來。他們對于員工們的權益的顧及,無論出于情愿還是不情愿,比之于十幾年前,顯然是有進步了。
但是在大都市以外的某些地方,情況恐怕跟十幾年前也還差不多。低微的工資、惡劣的勞動環境、嚴重缺乏安全保障的勞動方式、牛馬般的勞動強度,總而言之,老板不拿雇工當人看待的情況,那還是屢見不鮮的。
在我看來,這依然是令人憎惡的現象。倘說我以“仇”的眼來看待,我如今倒更愿坦然承認——是的。而我最仇的,尤是某些煤礦私營者。因為他們是暴利獲得者。明明獲著暴利,卻還要僅給礦工很低微的工資,那么在我看來,他們是些沒良心的人。又,他們得以那樣,幾乎無一例外地是靠地方掌權者撐腰的。撐腰也不能白撐腰,撐腰者的好處是分享干股。地方掌權者自然是地方官員,那么在我看來,他們雖然是官,但卻不是人。不能因為他們是官,于是不是人也是人了。只要有人類社會存在,就有階層存在,這是一個常識。只要有各階層存在,就有各階層之利益和權利訴求,這也是一個常識。
國家和政府的義務,乃是相對公正地平衡各階層利益和權利之間的矛盾,使之縮小到人類普遍心理能夠認可的程度,而不是任其發展,擴大到完全沒有了底線的程度。
而這便是社會學方面的“公平”的含意,也是其原則。主張這一原則是正義的。社會學方面的“正義”含意,無非指正確的、普世的,符合社會“道義”的理念而已。社會體現了“公平”和“正義”,社會的發展就可持續,否則不可持續。在十余年前,我以我的眼,看到了諸種社會發展中太欠公平、太欠正義的現象。十余年前,城市“低保”措施還實行得很不夠。十余年前,拖欠農民工工資的事情司空見慣,并且他們幾乎有理無處說,有苦無處訴。十余年前,農民的賦稅負擔還特別特別重。十余年前,腐敗現象還極為嚴重,權錢交易幾成公開秘密……眼見以上種種,我這樣的作家當年寫一本這樣的書實屬必然。因此當年有人譏我“不務正業”。但是一想到雨果們、蕭伯納們也對他們所處的時代寫下過種種非文學的文字,而且今天看來也并不是無懈可擊,于是覺得我似乎不無理由原諒自己。今天看來,無論當年的我自己,還是當年的這一本書,其淺薄片面顯而易見。但是令中國欣慰的是,新一屆政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也赫然寫著“公平”和“正義”了。
想一想吧,自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此前哪一屆政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曾出現過“公平”和“正義”這樣的詞匯呢?
我認為對于中國,這是劃時代的。
而且每一個中國人都已看到,新一屆政府在著力促進社會和諧,掌控可持續發展的前提之下,對社會“公平”和“正義”的維護,也正采取著更細致、更深入的舉措……
成語是漢語言的特色之一,成語的魅力乃是睿智而其妙頓生的比喻,于是我聯想到了“拋磚引玉”這一成語。十余年前,我只不過做了一件“拋磚”之事而已,連一塊整磚也算不上的,只不過拋了一角碎磚而已。
十余年中,我發現后來有許多許多的飽學人士寫了許多許多關于中國各階層的好文章。那些文章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心理諸方面,對中國各階層進行了深刻又精辟的分析。那么,我的這一本書,更加相形見絀了……
我希望以后還有許多人寫許多類似的文章和書籍。像每一個人都有提升自己素質的愿望一樣,每一個階層也都有。以上所言之文章和書籍,對于社會各階層,不啻是鏡子,對于社會本身,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