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關于《伊人 伊人》
- 梁曉聲文集·散文10
- 梁曉聲
- 4728字
- 2020-05-12 17:27:22
網上諸君:
湖南文藝出版社將網上關于我的稚拙之作《伊人 伊人》的言評認真加以整理,寄了一份給我,并囑我務必有所反饋。他們強調,這是作家對讀者起碼應體現的禮貌和尊重。
按照出版社發行部門的要求,我原本還要到新浪網去與網上讀者進行交流的;可是我和他們經過協商達成相互理解,即——我對網上諸君的困惑與意見寫出文字回答;而他們放我一馬,不再堅持我非到網站走一遭的既定方針。
須知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落伍之人,從不上網的,也至今以筆耕為習。看見別人十指靈活,鍵上翻飛,我自然也是很羨慕的。但面對一臺電腦,我卻根本不知怎么啟動它。即使別人替我啟動了,別人以指代勞,我還是會變得思維遲鈍,口拙舌笨,語無倫次。一如我每每不得已面對采訪鏡頭的情形。而且,電腦那一種嗡嗡的機音,盡管輕若蚊翼扇動,在我聽來卻仿佛聲叩耳膜,片刻便頭疼起來。豈奈其何?然手指敲擊鍵盤之聲,在我聽來卻是悅耳的,仿佛另類的音樂。尤其女孩兒們的。每分鐘百余字的速度,據說只有極少數男人們的手才能達到,而對于大多數女孩們卻是尋乎其常的事。這一種速度每令我對女孩兒們的手心生崇拜。于是那打字之聲,在我聽來猶如鍵盤上的《大河之舞》。
我還要說的是——我將本著誠實的態度陳述我近期的某些創作思想,它們包含著自我質疑;包含著我對創作歷程的極大的不滿意,甚而可以說是沮喪;包含著迷惘、困惑與理念的自我矛盾;當然,也包含著作家與小說這一文學形式;小說與出版業;出版業與作家;以上三方面與讀者之間關系的顯而易見的期望與失望……諸君倘能從我這篇文字中多少獲得了解,就算是某種認識性的意趣吧。
一、我為什么寫出了一部《伊人 伊人》。我曾在課堂上不厭其煩地對我的學生們講——寫什么?為什么寫?怎樣寫?——這是每一位成熟的寫作者絕不應該回避的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意味著寫作者怎樣看待寫作的意義,哪怕是最小的;第二個問題意味著寫作者是否愿意將那意義予以主觀能動性的提升;第三個問題才純粹屬于經驗范疇的問題。
我決定動筆寫《伊人 伊人》時,當然也沒有回避自己說過的話。
長期以來,人們對我的作品,形成了一些較為普遍的看法,諸如:關注社會現實,同情底層民眾之悲苦命運;張揚對社會丑陋現象的批判精神;善于駕馭宏大事件的特征;捕捉靈感的個性角度;相當理想化的人物;較強的可讀性;編故事的能力;激情的語言風格……一般都是肯定的、勉勵的、鞭策的。
只要我的小說中保持著以上諸點中的某幾點,那么將會一如既往地有一批穩定的讀者來讀它。
應該說,以上諸元素對于小說肯定是特別重要的。但是否將會是一直好的元素,卻也未必盡然。好小說必然還有另外一些好的理由。但我長期以來局限于對以上小說元素的不斷的,有時是重復的,特別經驗式的整合實踐中,幾乎沒太認真想過好小說的另外一些好的理由。
最糟糕的是(反正我個人認為很糟糕)——逐漸地,一種定式思維形成在我頭腦之中,那就是——我深諳“我的”讀者繼續期待我寫出怎樣的小說,我提起筆來每每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種期待,似乎我對那一種期待已負有不可動搖的、義不容辭的責任。久之,此種并非一廂情愿的呼應烙在我的意識里,深入潛意識。于是事情仿佛成了這樣——我為讀者的期待而寫,讀者為我不負期待而勉勵我一如既往地那樣寫下去。甚至,連刊物和出版社約稿也直言不諱:“給我們你一貫風格的那一種小說?!?
我的小說如此這般地打上了“梁記”風格的印章。而我清楚,或曰有一天終于猛省——這不值得得意,而很可能意味著是一種悲哀。
幾天前,某出版社就我的另一部長篇打電話給我——“我們覺得和你以前作品的風格太不一樣,恐怕讀者會難以接受……”
而實際上,那另一部長篇,內容上依然秉承了我曾一貫的批判現實主義的立場,發生一定量變化的僅僅是風格。
我太擅長于一如既往地寫下去了。無非是將一如既往的風格再強化,使“梁記”小說的特征更是鮮明的特征。從名字都是那樣。僅僅是在前年,我的某些中短篇小說的題目如下:《恐嚇》《訛詐》《私刑》《檔案》《發言》《證書》《喋血》《鬼畜》《民選》《沉默權》……它們一經問世,轉載率很高,評價也不錯。并不是說,我寫它們,竟完全是為“迎合”我的讀者們。不,不是那樣。而是說,我的視角、視野,絕不應該固定下來。
其實我早已試圖改弦更輒。
為此,我曾寫了很具荒誕性的《浮城》《尾巴》《紅暈》,但那也僅僅是在以往的風格中多了幾抹荒誕色彩而已。
那么,《伊人 伊人》之對于我,很像一個寫作者的一次“行為藝術”——我預先就決意將自己降落在最為泛濫不堪的一種出版現象中;同時也將一部小說的意義降低在最低最低的價值面上;而且,還要將我以前一貫被人稱道的也是我相當擅長的,富有經驗掌控的那樣一些小說元素一概地摒除在《伊人 伊人》之外;還要堅決地阻擋住幾乎已經泛濫成災的那一種出版現象中的自然主義的性事描寫對我筆下的文字發生污染——是的,我要看我在這么一種置于死地的情況之下,能否重新蛻生出一個梁曉聲來。他不妨像一個初學寫作者一樣稚拙,但必須還像二十幾年前那個對文學抱有虔誠之心的寫作者一樣筆下干干凈凈并且依然有情。我要恢復到我曾是知青而寫出《向導》那么一篇具有環保意味的小說時的狀況。
我要像重新學習寫作一樣開始——從一個最尋常的題材開始;對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小說元素進行整合。
我想,在這么一種起點上,我重新領悟文學,也許會生出新的理念來吧?
但愿。
可誰又能斷定什么呢?我自己也不能。
二、《愛的故事》——這是小說的原名。我自己一向對小說的名字不太上心。出版社堅決不能接受這個名字。他們說,上網查了一下,起碼二十幾部書名是《愛的故事》。我說:“那我就想不出來了,你們想吧。”后來,他們就替我想出了一個名字是《情愛物語》。我說:“這是一個很見鬼的名字。我的小說首先是寫愛,而不僅僅是寫情愛。我怎么能忍受我的小說的名字中出現‘物語’這個特別日本味兒的詞呢?”結果他們替我的小說起的名字也反過來被我堅決地否定掉了。小說出版在即,名字還是沒有確定,責編打來長途電話,說:“不能再拖了,還是您自己再起一個?!蔽衣宰魉伎?,說:“伊人?!必熅巻枺骸笆裁矗俊蔽艺f:“伊人,伊人?!蔽覟榱俗屗犌宄?,才將“伊人”二字說兩遍。沒想到書印出后,書名就成了《伊人 伊人》。我沒要求過看封面設計;我曾告訴他們——隨便。等我自己也見到書了,不禁一怔,問:“怎么成了《伊人 伊人》?”責編回答:“你自己親口在電話里定的呀?!必熅幉话驳貑枺骸笆遣皇翘莻€了?”我反問:“哪個?”他說:“小資?!蔽艺f:“是的。”他說:“都怕你不喜歡?!蔽艺f:“所以干脆事先不給我看?”他說:“你還真不喜歡呀?”我笑了,說:“喜歡。”
三、在我所有的著作中,《伊人 伊人》確乎是一個另類。從內容到封面以及開本。好比一個生鐵匠那雙錘做鐮刀、鋤頭、鉤耙,起碼是大鉚釘的手,弄出了一枚發卡,或曰像是發卡的東西。
我真的想象不到我的作品會以那么一種面貌問世。然而,我也真的一下子喜歡上它了。
因為我覺得比之于我已經出版的一概的書,它看去能頓時給我以溫暖和一種含情脈脈似的印象。我也寫過幾篇一往情深的小說,皆與親情有關。這一本卻不然,與親情回憶沒什么聯系。相當長的一個時期以來,我的小說漸呈一種越來越粗糲硬銳的傾向。連我自己的眼偶爾掃一下我的書,心里邊都只有冷的感覺?,F在好了,我也有一本溫暖的書了。就算是自己為自己寫的,亦覺欣然。
我心需要那么一份從自己內心里生成出來的溫暖。不管別人如何看待一個生鐵匠錘做了一枚類似發卡的東西這件事,對于這鐵匠的實際體會是——以前錘打出的東西具有招牌性;《伊人 伊人》則純粹是自然心性促使……
四、一九六六年我初中畢業,時逢“文革”,既不能升學,也不能就業。家中生活困難,母親每為別人家帶小孩,可掙十元八元錢。而實際上,真正的保姆是我。美國有一部喜劇電影《三個男人和一個孩子》,我看過的。三個男人照看一個孩子居然還搞得一團糟,我大不以為然。到下鄉前,一歲左右的男孩女孩我照看過幾個,于是很有一些少年保姆的經驗和體會。那些小孩都曾特別依戀我,或曰粘我。對于作家,這是素材。可此等素材,用在什么樣的小說里呢?它常撩撥我用它,而我一直沒法確定一種適合用它的載體。
那么,現在我把它捧放到《伊人 伊人》里邊去了,它將從此安生,再也不至于在我頭腦里情狀種種地撩撥我了。素材之對于寫作者,長期積壓不用,是會像磁帶一樣消磁的。磁性全消了,再想用,也用不成了。我得趁它沒完全消磁用了它,也算對得起它。我自己覺得,用在十五歲的少年喬祺如何學習照看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妖精”的情節中,還算是用得較是地方。
五、前幾天,某報記者打來電話,希望我向讀者推薦幾本故事性強的小說。我的回答是——我已經老早就不看故事性強的小說了。而且,我認為,一個人如果擁有大學以上學歷,他或她就不應該再一味兒只看故事性強的小說了。
我教的是文學欣賞,還教文學創作。我的學生們也每為了故事性之強而致力于編故事。我則總是,有時幾乎是生氣地提醒他們——遠離編故事的泥潭!那反而會使寫作者弱智!小說不是故事!是的,我認為——編故事的能力如果體現在非現實(比如戲說歷史的)、超現實(比如荒誕的、科幻的)的小說中,確乎往往證明想象力的發揮;但若體現在現實的,當下題材的小說中,則那樣的小說是否值得一讀是可疑的。
一部好看的電影通常需要一個好故事。但這并不是小說之所以是小說的前提,尤其并不是當代小說的重點。以我的眼看來,小說之所以是小說的某些好的元素,似乎正被忽略;似乎,正被讀創兩方面一味追求故事性強的填飽與饑吞現象所毀敗。多年以前,我的某幾位同行曾發表類似宣言的言論,其中一條似乎便是“淡化情節”。我在當年,也是不甚明白他們所基于的理念的?,F在,我想說——我明白了一些。其實他們是在反對當代小說一味強化故事,因而不再重視小說的某些好的元素。進言之,他們未嘗不是在試圖將小說從一味追求故事性的陷阱中拉扯出來……我在對學生談到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時,深情地評價到了小說中的多處寫景以及第一卷第一章中的某些細節。我認為那便是小說之好的元素之一種。我曾多次對我的學生說這樣一句話——“情節是天使,而細節是魔鬼?!碧焓故窍嗨频模Ч韰s應該是各式各樣的。我的初衷是企圖借《伊人 伊人》這一載體,較充分地呈現某些漸被讀者漠視的好的小說元素,對一味追求故事性這一同樣泛濫了的小說現象作出一種截然反動的姿態——盡管我在編故事方面并不笨。如果說《伊人 伊人》我沒有寫好,我以為其他諸點都是次要的,而主要的,我自己不能原諒我自己的一點乃是——它最終還是太像故事了。
如果,我以第三章作為開篇,更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將秦岑和喬祺的關系擺放在順時發生的小說位置,那也許會和現在很不同。
六、在出版社復印給我的那些紙張中,我看到有一個網人這樣說:“我如果當了作家,要寫好的,寫自己要寫的,并不是為寫人們喜歡的那一種?!?
我想這該是一個想當作家的女孩兒吧?
我再閉塞,那也不會不清楚——什么題材現象已經到了泛濫的程度;我只不過偏偏要在那么一種現象中證明某種區別是可行的而已。
我給這一個女孩兒的建議是——如果你的寫作偏重于現實虛構,那么請和我一樣進行思考;當小說從故事的陷阱中掙扎出來以后,它還依據哪些元素可稱之為小說?認識到那些元素,重視那些元素,將那些元素撿拾起,更好地布置在自己的小說中——以此作為起點,你才會成功,你的成功才可持續……
對于我這個愧得浮名的人,撿拾并非易如反掌,一蹴而成;對于新人,更為難事。且注定,還會推遲成名的時間。然新人無我一樣的浮名累身,更當無包袱。所以,為當代小說計,拜托了!
我也希望網上小說的作者和讀者們,能較認真地探討以上問題,從而使網上小說更積極地撿拾起某些已被漠視的小說元素,并且撿拾得有聲有色。
謝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