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榮譽?光榮之名譽耳。
世上絕大多數人,出生時都是沒有什么榮譽的。
但極少數人是有的,如高貴的血統,古老而令人尊敬的姓氏,世襲的爵位或名分、封號。然而無論在中國抑或別國,那都是古代之事了。至近代,世人越來越傾向于這樣一種共識——榮譽是不能世襲的。出身名門乃至皇室,除了是幸運說明不了別的。著名而卓越的政治家、科學家、文藝家和企業家們,他們所獲得的任何榮譽,皆無法直接遺傳給下一代。
人們也許會情不自禁地羨慕他們的下一代,但卻不太會因而頓起敬意。
確乎,榮譽是和敬意連在一起的。敬意是和一個人具體做了什么可敬的事連在一起的。然而也不能完全否認,一個曾經廣受尊敬的人物,他的下一代絲毫也分享不了他的光榮。如果誰遇到了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確鑿無疑地曉得了他或她的祖父外祖父什么的是林肯或是丘吉爾,起初多少還是會刮目相看的。這是一種很正常的心理反應,敬意肯定是會有些的,但通常情況下,更多的是好奇。因為他們的先人非同尋常,我們想要了解他們的欲望更大些。但如果他們本身并不優秀,我們起初的敬意也罷,好感也罷,好奇也罷,不久便會消失殆盡。也許,還會對他們頗覺失望。
今天的英國以及其他有王權存在的國家,依然會將貴族頭銜“賜封”給在某一業界卓有成就的人——對雙方,那也依然意味著是一種榮譽的授予與幸受。
但貴族頭銜本身已經沒有了實際意義,一連串的貴族頭銜之總和,恐怕也抵不上一項具有權威性的專業內所授予的榮譽。故王室的賜封,一向都進行在專業榮譽授予之后。
古代的人們,不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大抵都是很珍惜榮譽的。又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往往視榮譽為第二生命。于男人們,倘榮譽受損,并且是被別人敗壞的,那么便往往會與別人決斗。于女人們,則往往以自殺來洗刷清白,表示抗議。
但這只是古代的人們對待榮譽之態度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乃是,對于所謂榮譽,他們是看得很透,也是看得很深的。按王安石的說法是——“古之人以名為羞,以實為慊,不務服人之貌,而思有以服人之心”。對于今人,王安石自是古人;對于王安石,其所言“古之人”,大約是指堯舜禹、黃帝時候的古代了。他為什么發那樣的“厚古薄今”之感慨呢?顯然是基于他那個時代沽名釣譽的人太多的原因。
在他那個時代,榮名亦分兩種:一種是百姓所給的,一種是皇家出于籠絡和利用之目的給的。百姓給的榮名,僅僅是榮名而已。皇家給的榮名,總是與利益實惠掛鉤的。故逐名者流所“沽”所“釣”,其實也是在鉤利益和實惠。
看透了這一世相,于是王安石、顏之推、駱賓王、柳永們說:“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于鏡也。”“不汲汲于榮名,不戚戚于卑位。”或者說得更干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最起碼,要求自己“功成名遂身退”。既然“功”有利國利民的一面,讓有抱負的人士完全放棄為國為民的志向,顯然也是不對的。既然“功成”而后“名遂”于是利至,那么便“身退”以避利之熏染。
此種思想,體現著一種對泛濫的逐利現象的拒絕,所以在古代的語匯中,產生了“清名”和“清流”二詞。不屑仕途者,以“清流”自我要求,或曰“自標”。已入仕途者,起碼還在乎其名清否。若“清”,便是獲得了“清譽”。“清譽”當然也是榮譽。這一種榮譽,質地干凈。估計連柳永,也還是肯要的。
放眼今天,中國也大,人口也眾,榮名需求也多,故政府也授、企業也頒、各類機構也給、民間也不甘寂寞地選,報刊一概傳媒也樂得有熱鬧可以營造,可以報道,于是不遺余力推波助瀾——于是,幾乎年年月月地評,如同天女散花,榮名滿天飛。學子也要榮名,教授也好榮名,企業家財源滾滾也覬覦名利雙收,官員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忙不迭地親抓一項項面子工程……得到的歡喜,授予的高興,得不著的郁悶生氣,于是時不時地這里那里曝出著評選丑聞……
在中國,榮名之給與受,每天要有不少人耗很多的時間,投入很大的精力;而好榮名者,遂挖空心思專執一念,走后門托關系拉選票,弄虛作假且不臉紅。
“潛規則”按理說應是“過街老鼠”,在中國卻似乎直接就成了“規則”之一種。既然是“潛”的,應和著暗中來做就是。
人人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樂此不疲,皆來勁也。
保自家“清名”的人是越來越少。“清名”對人有何好處?沒半點好處要它作甚?
連自標“清流”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真守得住“清名”的已是鳳毛麟角,根本形成不了“流”,因而就全無名節吸引力。標而后,人們必果然以“清流”要求,那將活得多么拘謹,豈不是犯傻嗎?連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往往也被當成榮譽來給、來受,并不計較是否真的有那份替人民大眾鼓與呼的參政議政責任感。
不消說,中國必是世界上最大的榮名集散場。
然若按人口比例來說,中國創新型人才是少的,真有品質的創新產品也并不多。
因太多的人都寧肯荒了專業,去逐榮名了。
忙是,歌星影星們,忙得倒還實在些。因為功夫畢竟還得用在專業上,而不是專業以外的別的方面……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