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渺渺夢幾度,良辰美景虛無數(shù)。
待到春時花開盡,暮雨相思離人誤。
——《洛詩集》
『楔子』
師姐隨師父云游九天初歸之時,靈山剛下了一場青灰的雨。
我在煎一味草藥,因為雨季潮濕,不易燃火,煙氣熏得我滿眼通紅。
“小十二,你幫我鑒定鑒定,這是不是好玩意兒?”師姐將新得的寶貝放于我的眼前。
我自煙霧繚繞間抬頭,眼前是一塊水蒼色的玉,以五彩絲帶為綬,本是平凡無奇的一塊玉,卻因中間沁入一塊血紅,而顯得妖冶奪目。
哪怕時隔五年,哪怕隔著厚重的煙霧,我還是一眼便認出那塊玉是我及笄那年蕭辰贈我的。
“這塊玉佩師姐從何而來?”我強忍著內(nèi)心的涌動問道。
“洛珠國的一個樹妖升仙之前贈我的,說是替人保管了五年,我看你平素最愛玉,就想著帶來給你玩玩。”
“那……這玉的主人呢?”我忍不住追問。
“說是蕭大將軍在五年前的大婚之夜與新娘子雙雙暴斃,死前唯一緊握手中的就是這塊玉了,估摸著是哪個心上人所贈……哎……小十二,你跑什么呀……”
師姐后面的話我都聽不見了,只是踏著靈云劍,拼命朝洛珠國的方向飛去。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蕭大哥,這玉佩我會好好留著的。”
那是多早,又多好的良辰。
壹·『蕭辰』
沒有來靈山之前,我居住在洛珠國的都城。
我們陸氏三代皆為武將,與滇北蕭氏共同鎮(zhèn)守國家河山,到我父親這一代,只有姑姑一人沒有習武。
我的姑姑陸雨菲僅大我三歲,是祖父花甲之年的續(xù)弦所出,算是老來得女,甚是歡喜,不惜為她打破“陸家兒女皆習武,送戰(zhàn)場”的誓言,珍寶似的嬌寵著。
立馬長槍,保家衛(wèi)國的重擔只肩負在我與父親叔伯的身上。
自小,我便很羨慕姑姑。
我們同住一座府邸,分散在東西兩個院落,中間是空曠的練武場。
平素里,姑姑喜歡出門觀荷賞花,騎馬聽曲兒,而我不論暮鼓晨鐘,都需手持長槍在校場上勤練武技,從不敢有一絲懈怠。
祖父說:“渺渺,等你長大了,一定要成為洛珠國最厲害的女將,超過蕭家那小子。”
祖父口中所說的“蕭家那小子”叫蕭辰,是滇北蕭大將軍的獨子,十五歲隨父出征,孤身一人便取下了蠻夷首領(lǐng)的首級。國主大喜,封了他做少將軍,成為洛珠國最年少的將軍。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洛珠國最厲害的女將,更別說妄圖超越蕭辰了。
那時我與姑姑都沒見過蕭辰,她成日泡在廣春樓的戲班聽名伶唱戲,醉生夢死。而我被困在府邸的一方院落中,為陸氏一族綿延的榮耀不停地習武操練。
姑姑見我可憐,某日趁父親去拜會友人之時,偷偷帶我出府游玩。
那是我第一次出府,喧鬧的集市,琳瑯的飾物迷花了我的眼,最后我與姑姑駐足在一個賣炮仗的攤位前。
臨近新年的日子,賣炮仗煙花的小販不計其數(shù)。
“放出來好看嗎?”我問姑姑。
“好看,不信你放一個。”姑姑隨手拿起一枚彩色的炮仗遞給我。
我初見這稀罕物,很是新奇,拿著火折就地點燃,可誰知那是一枚有問題的炮仗,剛點燃便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集市因為這巨大的爆炸聲喧嘩成一片,而我被這近在尺咫的爆破嚇得愣在原地,臉頰上的疼痛迅速蔓延開來。
姑姑嚇得面色發(fā)青,手足無措。
蕭辰那日恰巧騎馬過市,他的紅色馬駒停在我面前,瞬間將我拉到馬背上。我錯愕地轉(zhuǎn)過頭,對上一雙孤冷的清眸,微雨落在他雪白的袍服上,墨黑的長發(fā)高高束起,更襯得那眉梢間風姿凜凜。
他將我圈入懷中:“別怕,我?guī)闳メt(yī)館。”
馬停在城中鼎鼎有名的懷善堂醫(yī)館前,他仿若回到了自己家一般,先是把我安置在里屋,又旁若無人地去翻藥柜。
一個模樣俊俏的少年打來清水踱到我面前,一雙鳳眼極盡風流:“這小丫頭模樣倒是標致。”
“唐子軒,別打鬼主意。”他用力端過水盆,一臉陰沉地訓斥,而后仔細地拿清水為我擦拭臉上的傷痕。
“你可真能忍,竟一滴淚都沒流。”他輕輕為我涂上藥膏說。
我不敢看他,只是垂著眸,緊緊地攥著衣角。
雨水落在窗欞外微微探頭的芭蕉葉上,半開的木窗,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響。那是我第一次希望時間可以走慢一些,這樣難得的時刻,永遠都不要結(jié)束。
“你這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敢搶我侄女……”尾隨而至的姑姑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張牙舞爪地就往蕭辰身上撲去。
可惜她還沒碰到他一根手指,就被蕭辰一把制住,完全動彈不得。
“放開我!你這個色胚,我們陸家的姑娘你也敢動……”姑姑永遠是個不服輸?shù)闹鲀海呀?jīng)處于下風了還要逞口舌之快。
蕭辰無奈地偏頭看向我說:“丫頭,你說。”
我站起身解釋:“姑姑,你誤會了,這位公子是帶我來醫(yī)館看傷的。”我把涂完藥包扎好的臉給姑姑看,姑姑這才知道是自己誤會了好人,頓時臉色有些掛不住。
“你是陸雨菲?”他驀然問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陸氏一族,唯有一人不會武功。”他始終陰沉的眸中露出一絲光亮,“在下,蕭辰。”
一陣疾風吹過,半開的木窗狠狠地闔上,雨水順著芭蕉飛濺到我的臂上,冰涼而刺骨。
貳·『過往』
長久以來,我對這位名滿洛珠國的少將軍都沒有起過好奇之心,僅僅是因為,他還有另外一重身份——姑姑那素未謀面的未婚夫。
這是一年前在華陽殿前國主指的婚事,國主一直想修兩家之好,故得媒妁之計。
陸蕭兩家三代較勁,沒承想到了這一代被一樁婚事逼得不得不偃旗息鼓,祖父很是不服,卻又無可奈何,所以一直壓著這樁婚事,希望能有所轉(zhuǎn)機。
那日之后,蕭辰開始頻繁出入陸府。他說唐子軒的藥旁人不懂藥性與手法,怕我臉上留下什么疤痕。
其實我知道,他的醉翁之意是在姑姑身上,親自幫我換藥不過是來府上的說辭。
我臉上的傷好了之后,祖父看著我毫無疤痕的臉,終于冰釋了對蕭家的嫌隙,并默許了蕭辰與姑姑私下相約。
有了這層默許,蕭辰便成了陸府的常客。他雖性子孤冷卻頗信緣分,認為圣上賜婚是緣,與姑姑偶遇是緣,他們兩個是上天注定的姻緣,他雖從不將愛意掛在嘴邊,我卻看得真切。
在我與他相識的兩年中,他總會將最好的東西都奉于姑姑的面前,圣上御賜的軒羽劍,洛煙國珍稀的翡翠夜明珠,靈山上的千年靈芝,他像一個獻寶的少年笨拙地對姑姑說:“小物件,送你玩玩。”
姑姑轉(zhuǎn)手便將那些玩意兒丟給我,然后興致勃勃地去撥弄她的水鉆頭面。
姑姑對寶劍和明珠從來沒有興趣,包括對蕭辰給予的愛。她愛唱戲,愛青衣臉上的油彩,我們所有人權(quán)當她是圖新貪玩,沒有人在意她的心之所歸。
對我來說,蕭辰的到來,讓我枯燥乏味的習武生活多了一絲調(diào)味。
他會下武場教我練槍法,帶我去虎騎營看士兵操練。
他平日里少言寡語,只有在說兵法陣仗的時候會口若懸河,姑姑在一旁聽得直打哈欠,蕭辰頓時興致闌珊,我往姑姑嘴中丟一塊飴糖:“姑姑,認真聽蕭大哥講兵法嘛。”
姑姑吃著飴糖,毫不避忌地說:“行軍打仗實在無趣。”
從虎騎營回府的路上,姑姑隨便找了個由頭就跑去廣春樓聽曲,蕭辰與我坐在懷善堂門前的柳樹下,河的對岸是廣春樓的朱漆招牌。
蕭辰迎著悠悠暮光問我:“小丫頭,我說的內(nèi)容真的這般無趣嗎?”
“不不,有趣得緊,我喜歡聽。”像是怕他傷心,我趕忙接話。
“你姑姑若有你一半有心,也便夠了。”蕭辰喟嘆一聲,“等一個姑娘愛上自己,到底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等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愛上自己,這樣漫長而無望的感覺,沒有人比我更懂。
我們并肩坐在三月的微雨中,兩岸楊柳依依,對岸清歌水榭,我自湖水中看到我與他的倒影,十五歲的我,已不再是初見他時那個瘦弱的小丫頭了,可我在他面前,仿佛永遠都只是初次見他時的那個自卑而拘謹?shù)男」媚铩?
我小心翼翼地存放好自己那一點點不足對外人道的心事,安慰著自己,它會隨著蕭辰與姑姑的成婚一點點淡去,消逝在時光中。
叁·『逃婚』
蕭辰與姑姑的婚事定在慶寶四十三年的寒冬。
長長的賀禮擺滿了整個院子,整日沉悶的府上因為要辦喜事而變得熱鬧起來。
我拿著水磨桃木梳在銅鏡前梳妝,姑姑難得沒有出門,懨懨地倚在翡翠屏風上望著窗外。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姑姑有如此憂愁的表情,秋水般的雙眸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死寂得看不到一絲光亮。
我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緩步走到我的面前,沉沉地對我說:“渺渺,如若姑姑不在了,你定要替姑姑好好照顧你祖父。”
“姑姑要去哪里?”
“姑姑只是隨口說說。”她拍拍我的肩,走了出去。
我嗅出了不尋常的氣味,卻又不知因由,夜里輾轉(zhuǎn)難眠,最終還是走了出去。
我看到姑姑帶著包袱與一名青衣男子在后門相擁,姑姑的臉上有輕快幸福的笑意,一掃白日的憂愁。
那一刻我幡然明白,姑姑喜歡上了別人,現(xiàn)在正要與那人私奔,我若此時大喊,姑姑必定跑不掉。可是我想起了蕭辰,想到他就算得到了姑姑,也只是一個不愛他的姑娘。
心里有一個聲音在說,別喊,為了蕭辰,別喊。
我眼見著姑姑與那人消失在烏沉的夜色中,終是沒有喊出來。
次日姑姑不見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同消失的還有廣春樓的名角江蘭生,有人見他們乘一艘小船連夜離開,派人尋過去的時候,連人影都沒有了。
有人說姑姑與那江蘭生在戲園相識,早已暗通款曲。祖父氣得大病在床,直惱自己平素對姑姑太過溺愛,才讓她犯下如此大錯。
洛珠國發(fā)生了此等大事,圣上大為震怒,父親背上荊條在朝堂上代妹領(lǐng)罪。蕭大將軍怒火中燒,好在被蕭辰勸了下來,才沒有追究此事。
此番鬧劇傳得都城街知巷聞,陸蕭兩家顏面掃地,特別是蕭辰,當朝最英俊年少的將軍竟遭他人逃婚,簡直是奇恥大辱。
姑姑走后,蕭辰再也沒有在陸府出現(xiàn)過,聽聞蕭辰并未因此意志消沉,反而更加頻繁地出入軍營。人們都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是年少英俊的少將軍,多的是才貌雙全的女子趨之若鶩。
我?guī)状稳胍タ此看巫叩绞捀拈T口,卻遲遲不敢進去。一是陸蕭兩家如今已經(jīng)徹底決裂,二是我對蕭辰始終懷有愧疚。
我時常坐在懷善堂門前的柳樹下看著對岸,臨近寒秋的微雨中,我總恍惚地憶起兩年前的初識,蕭辰帶我打橋上而過,耳邊是蕭蕭風聲,細雨落在眉睫,美好得仿佛是我做過的一個夢。
再見到蕭辰,是半年后我的及笄禮,我亦剛剛考進了軍營。
煩瑣無趣的禮節(jié)結(jié)束后,我將成為隨父從軍的女將。伺候我的四喜說有個俊俏的公子在門口等我,我走到門口,看到名震都城的風流名醫(yī)唐子軒手拎一枚水蒼色的玉佩:“小丫頭,這是蕭辰讓我拿給你的。”
“蕭大哥呢?”我許久沒聽到蕭辰的名字,有些激動。
“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醉仙居喝酒吧。”
我攥著玉佩往醉仙居的方向跑去,渾然忘記自己的鞋子在早上練功的時候磨破了。剛下過雨的地面極濕,雨水透過鞋子的破洞鉆到腳底,有些冰冷。
我到的時候蕭辰已經(jīng)喝得有些許醉意,還是那套素白的袍服,英挺的眉眼,整個人似乎都沉在時光的碎影里。有陪酒的姑娘過去扶他,我上前一把將她推開,力氣大得連自己都感到吃驚。
那陪酒的姑娘倒退三步笑道:“這小姑娘兇得一副要吃人的樣子,難怪你家相公要出來喝酒解悶。”
我悶不吭聲地去扶蕭辰,他微微抬眼,一雙醉眼迷蒙地看向我,一把將我攬在懷中。這是他第二次抱我,與第一次不同,這個擁抱炙熱而深情,他呢喃地喊了一句:“菲兒。”
我的心里默默一怔,艱澀地說:“蕭大哥,我是渺渺。”
酒館外的風吹過他的臉頰,他褪去了幾分酒意,發(fā)現(xiàn)認錯了人,慌忙松開我,抱歉地說:“小丫頭,蕭大哥失禮了。”
“沒事。”我搖頭。假裝若無其事地扶他出了酒館。
“你怎么來了?”他在酒館門口問道。
“我來謝謝蕭大哥的玉佩。”
“我讓子軒拿去給你就是不想你麻煩。”他恢復(fù)平日里長輩的樣子,低頭看到我的腳,“誰讓你不換鞋就跑出來的,還淋著雨?也不怕生病!”他伸手幫我擦去發(fā)梢上的雨水,絮絮叨叨得像個長輩一般。
盡管這樣的關(guān)懷并不是出于愛,我心里還是一掃剛才的陰霾。
“我又不是什么嬌貴的千金小姐,這點小雨不算什么。”
蕭辰堅持買了把油紙傘撐在我的頭頂,我們在街市上并肩行走,小雨落在傘頂,融合在集市雜亂的叫賣聲中,有種悠然的錯落。
我們都不是善言的人,可是很奇怪,只要和蕭辰在一起,哪怕一句話也不說,我也覺得每一刻的時光都萬分美好。
到府門口的時候,我看著他說:“蕭大哥,這玉佩我很喜歡。”
他躊躇了片刻:“這玉佩是你姑姑半年前陪我去選的,之前差點想將它丟掉……”他的目光在提到姑姑的瞬間黯淡了下去,后面的話遲遲沒有說出口。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蕭大哥,我會好好留著的。”
“渺渺,你永遠都這么懂事。”他看著我的目光就像看待一個孩子一般。
蕭辰把傘一并留給我,踏著瀟瀟暮雨離去,青灰的天空下他的背影有種蕭索的蒼涼。我緊緊地攥著他給我的玉佩,掌心中仿若長滿了懷著心事的藤蔓,一點點地爬至我的心底。
肆·『變故』
慶寶四十四年,洛珠國新帝登基,我和父親被派到洛珠國的西北邊境抵御洛海國的進犯。
蕭辰作為使臣護送蝶安公主和親洛煙國,臨別之際他來送我,親自幫我戴上盔甲:“小丫頭,我相信你能成為洛珠國最英勇的女將軍。”
西北環(huán)境惡劣,戰(zhàn)爭比我想象中還要可怕,每天都有人在我面前死去,我除了要治療身上的傷口外,還要忍受心底的煎熬,可是我知如今經(jīng)歷的這些都是我必須要面對的。
這場戰(zhàn)爭長達一年之久,將士死傷無數(shù),我軍死守玉門關(guān),仗著地勢才勉強將洛海國的大軍逼回了大本營。
父親疲憊地回到都城稟明詳情,卻被人五花大綁送到殿前,國主拿著一封私下簽訂的盟約丟到父親面前,盟約上書:父親以助洛海國國主贏得戰(zhàn)爭為籌碼換來三座黃金位置的城池。
上面有父親的親筆簽名與私章,無人知曉國主是從何處得來的這份盟書,一切看上去似乎鐵證如山,罪證鑿鑿。新主年輕氣盛,唯恐得來不易的江山有絲毫動搖,也不查明真相就草草地將父親定了罪。
通敵叛國是誅九族的大罪,祖父得知后病情加重,當日便吐血而亡。我拜會父親在朝中平日交好的官員,均對我閉門不見,走投無路之下,我只好長跪在宮門前。
我不懂,我們陸家三代以血肉之軀保衛(wèi)洛珠江山,在政治權(quán)位面前竟如此輕易地便成了犧牲品,這是一個怎樣無情的世道?
行刑那日,天空下著瓢潑大雨,我披散著長發(fā),白色的囚服加身,父親望著滔滔雨水,仰天長嘯,他半生戎馬,最后卻落得如此下場,怎不叫人心寒?
我死死地咬住唇,咸腥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蕭辰帶著免死金牌趕到法場將我救下。我看著一眾親人一個個死在我的面前,血水染紅了一地,浸透了我的雙目,若不是蕭辰拉住我,我定會沖上去與他們死在一起。
我忍不住地發(fā)抖,蕭辰抱著我,寬大的手撫摸過我的頭:“小丫頭,哭吧。別忍著。”
從小吃盡苦頭我沒哭,在戰(zhàn)場上差點沒命我沒哭,眼看著親人死在我面前我沒哭,可是在蕭辰的懷里我卻縱情地哭出聲來。
我沒能成為蕭辰口中最英勇的女將軍,做女將軍太苦太累,我只愿做蕭辰懷里一個柔弱無助的小丫頭,永遠不要長大。
伍·『憐惜』
新帝封了舊居的宅院,陸府從此在都城消亡了。
我離開居住了十六年的家,蕭辰騎馬來接我,他把我抱上馬背,溫柔地把我圈在懷中。我本是戴罪之身,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有蕭辰不顧眾人的目光,將我安置在身旁。
蕭大將軍并不歡迎我的到來,整個將軍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歡迎我。蕭辰不在的時候,丫鬟就給我吃餿冷的飯菜,我把那些飯菜全數(shù)吃進肚子,并不知曉那是什么味道。
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我就像個孤魂野鬼,蕭辰待我再好又如何,我深知他對我沒有愛,他只是看我可憐才收留我的。
我長期不言語,看到兵刃和盔甲,聽到下雨和打雷,都會瘋了似的叫喊。
府中上下都說蕭辰養(yǎng)了一個瘋子,蕭大將軍幾次三番讓蕭辰將我送走,蕭辰不同意,為此與他父親爭吵了數(shù)次。
因為長期吃餿飯,我生了一場大病,唐子軒來看我的時候,揭穿了丫鬟平日里對我的虐待,蕭辰痛心地說:“丫頭,蕭大哥沒有照顧好你。”
我只是呆呆地望著蕭辰不出聲。
蕭辰向國主告了長假,開始日日陪在我的身旁,親自照顧我的飲食起居。他知我喜歡柳樹,便在我居住的院中種下一株,推開窗就能瞧見,他說:“小丫頭,等到來年開春,這棵柳樹苗就能長出蔥翠的嫩芽了。”他的額上因為種柳而滲出汗珠,一張俊顏在陽光下顯得有些不真實。
我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蕭辰陪在我身邊的場景,卻沒有想過會是在我最狼狽可悲的時刻。
我寧可戰(zhàn)死沙場,至少他會記得我的英勇,而不是看到我滿門覆滅,孤苦無依的模樣。
憐憫的遷就讓人更加心生絕望。
那夜蕭辰去為太子賀壽,我在房中剪一盆紫竹,聽到兩個打掃的丫鬟在竊竊私語。
“也不知道那瘋子有什么好,少將軍當寶一樣地疼。”
“還不是因為長了一張和她姑姑七分相似的臉,也就是個替代品而已。”
我用力地推開窗,這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是蕭辰為我所建,完全按照陸府院中的格局布置,只是沒有了校場,沒有了鷹槍長劍。
天黑時分電閃雷鳴,我拼命地捂著耳朵,把自己埋在軟枕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下雨天的刑場,親人們的頭一顆一顆地落在地上,我拿起剪刀,用力往自己的手腕上劃去,一刀一刀。
“小丫頭,你在做什么?”蕭辰一把抓過剪刀丟在地上。
“我不要你的同情,不要你的憐憫。”我對蕭辰喊道,“是我們陸家虧欠了你,你不需要以德報怨,我算什么?我只不過是一個瘋子,家破人亡的瘋子而已。”
“你的手在流血。”蕭辰也不惱,冷靜地看我發(fā)脾氣,熟練地從房中拿出紗布和藥膏。
“我知道你對我好只是因為我長得像我姑姑,你從我身上可以看到她的影子,你養(yǎng)一個替代品在身邊有何意義?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副軀體,你若想要就盡管拿去。”我開始扒身上的衣服,像個真正的瘋子,我就是要他生氣,要他厭惡,要他將我趕走,我不要他這樣陪在我身邊事事遷就,僅是因為憐憫。
蕭辰一時間有些錯愕,伸手點住了我的穴道讓我動彈不得。
屋里恢復(fù)了死寂,他嘆了口氣把我抱到床上,邊為我上藥邊說:“罵吧罵吧,罵完心里就舒服了。”他的氣息拂在我的手臂上,“你這丫頭,從小就能忍,被炮仗炸到臉沒喊一聲,被敵人的長劍刺穿沒喊一聲,現(xiàn)在喊喊也是好的。”
他細細地為我包扎,“我們從出生的那一刻似乎就沒有了喊疼的權(quán)利,老天從來沒有給我們選擇的機會,我多希望你像一般的姑娘家那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至少你是開心快樂的。”
我看著蕭辰的臉在我面前放大,他平日里颯颯風姿的俊顏因為照顧我而顯得分外倦怠,可是他眸中閃著的關(guān)心卻是真真切切的。
他走之前為我蓋好被子,黑色的眸子看向我,“小丫頭睡吧,我明日要出趟門。”
我看著他的身影自窗欞外越走越遠,最后消失成一個點。屋中燃著一盞翡翠長明燈,蕭辰知我怕黑,特意放在我的屋中,微弱的光,卻柔和溫暖。
陸·『凰城剿匪』
蕭辰此次出行是幫西陲一個叫素貞的部落剿滅漠匪,素貞族盛產(chǎn)絲綢,常年將上好的絲綢玉器上供洛珠。他們生活在大漠之中,近年總遇盜匪搶劫,數(shù)次出兵圍剿無效,因此只好求助國主。
國主讓蕭辰去肅清漠匪,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漠匪的老巢在沙漠中,洛珠國的士兵擅長于平原丘陵作戰(zhàn),一入沙漠幾乎舉步維艱。
蕭辰去了半月,杳無音信,我愈發(fā)地擔心,找來素貞的地形圖仔細研究,又去馬場選了一匹上好的白玉良駒,直奔素貞附近的凰城而去。
我在凰城里打聽了洛珠部隊的消息,聽說蕭辰一行人被困在石窟之內(nèi),那里斷草斷糧,也無人敢進去。我托人送信回洛珠,讓國主派兵支援,自己趁著夜色潛入漠匪的老巢,他們正在大肆慶祝,我拿出準備好的迷藥下到他們的酒水中。
疏于防范的漠匪很快便倒成了一片,我開始一個一個石窟地尋找蕭辰,凰城石窟成百上千,我從夜里找到天亮,鞋中早已灌滿了沙子。長期幽閉以致體虛,再加上一夜滴水未進,我逐漸體力不支,好在待我找到第八十七個石窟的時候,終于看到了蕭辰那雙眼睛。
我徒手將封住石窟的巖石撬開,巖石巨大堅硬,全部撬開后,我的手早已鮮血淋漓,蕭辰在看到我的一瞬,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我陪他坐在石窟里等待援兵,沿路我早已做下記號好讓援兵找到此處,他幫我包扎著手上的傷口,問道:“小丫頭,你怎么來了?”
“我擔心你。”
“怕我死了,以后就沒有人任你打罵了吧?”他難得有心思說笑。
我們等到天黑,援兵還是沒有到,我和蕭辰都餓得頭暈眼花,迷迷糊糊間我似乎聽到蕭辰低聲問我:“小丫頭,你此生可有什么遺憾的事情?”
為了緩解氣氛,我說:“我還沒嫁人呢。”
他寬大的手掌撫摸過我的發(fā)髻,聲音溫柔而篤定:“若我沒死,回去便娶你。”
那一刻我覺得就算我死在這個大漠之中,此生也算沒有遺憾了。
柒·『姑姑回來』
我們沒有死,援兵當夜趕到了石窟,將我們救回洛珠。
他們根據(jù)我留下的記號,順利剿滅了所有的漠匪。
回程的馬車上,我疲累地靠在蕭辰的肩上,他不動聲色地將我攬在懷中,我抬眼看向他,他也正在看我,那樣灼熱的目光直直落進我的眼中,不再是平素里對待孩童的憐愛。
仿佛有什么悄悄地變得不一樣了。
這一次剿匪的事情被新主所知,作為嘉獎,他赦免了我陸家遺孤的罪責,并將老宅歸還與我。
我不再習武練槍,而是像個平凡女子那般學習琴棋書畫,繡的鴛鴦看不出樣子,彈的琴連鳥都會被嚇走,沾了一手墨,畫紙上的圖案卻依舊丑陋。我很沮喪,蕭辰卻全不介意,直夸好看。
他帶我去郊外騎馬,去集市閑逛,去懷善堂幫忙。
我喜歡與他同坐在柳樹下看船只漫漫,紅色燈籠掛在船頭,三三兩兩的人,一路逶迤在水色中。
蕭辰買來好吃的糕點,配上一小壺桑提酒,與我對飲,細水流年仿佛就這樣一點點從我的眼前掠過。
我不確定他對我的喜愛是因為我像姑姑,還是憐惜我孤苦無依,更何況我如今的身份,與蕭辰根本不匹配。
蕭辰與我的年齡漸漸大了起來,在都城像我們這般大的男女鮮少有未婚配的,他從未與我提過那晚在凰城的諾言,那太像一場夢,讓人不敢相信。
媒人幾乎踏破了將軍府的門檻,有次我剛走出院中,便看到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纏著蕭辰說笑,我手里新栽種的盆栽掉在地上,轉(zhuǎn)身跑開,蕭辰跟在我身后追了一路,最后在橋下將我一把拽住。
“你去和你的千金小姐玩啊,追我做什么?”我賭氣。
“我又不喜歡她,你吃哪門子醋?”他眼含笑意地看著我。
“你喜歡誰,與我何干?”我踢著腳下的碎石。
“你真不想知道我喜歡的是誰?”他低下頭來。
“我……我才不……”
“渺渺。”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我的身后響起,那聲音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聽到過了,可我還是一下子就聽出那是姑姑的聲音。
我和蕭辰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喧鬧的集市中,姑姑一身襤褸地站在人群中。
她走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抱住:“渺渺,姑姑好想你。”
捌·『惜別』
沒有人會想到,姑姑在離開四年后居然會再次回到都城。
她安靜地吃著飯菜,只字不提這四年所發(fā)生的事情。然而,只看她滿身的傷痕和滄桑的面容,我便知道她過得不好。
姑姑回來之后,蕭辰與我不再如從前那般親近。好幾次我碰到他和姑姑在私下說些什么,姑姑聲音凄婉,滿臉是淚,像是在訴說著心事。
有次蕭辰看見我走近,驀然止住了正與姑姑說的話,似乎生怕被我聽到。
我心生涼意,為蕭辰對我的戒備與警惕。
蕭辰許久沒有帶我去騎馬,喝酒,賞柳了。他軍中事務(wù)繁忙,閑暇的時間又多數(shù)與姑姑在一起,蕭府上下流言四起,說蕭辰還是對姑姑舊情難忘,這么多年未娶妻也是在等她。
我聽了心中苦澀,卻也不敢去問。
可是我心中還是渴望蕭辰可以來找我,我渴望他同我講:小丫頭,我心里的那個人是你。
只可惜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我日復(fù)一日地等待,等來的卻是他對我說:“小丫頭,我要和你姑姑成婚了。”
彼時他站在院中的柳樹下,眼中有淡淡的哀傷,深邃的眸中像是染上了一層霧氣。
我正在樹下埋一壺桑提酒,雖然我早已做好準備,可是當我親耳聽到的時候,心中還是會有深深的刺痛感。我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迎著日光看向我愛了許多年的男子。
“恭喜你蕭大哥,你終于得償所愿了。”我努力展露出笑容,“前幾天我遇到了一個仙人,他說我有慧根,要帶我去靈山修仙,這幾日就要走,怕是喝不了你的喜酒了。”
“你還會回來嗎?”
“待你兒孫滿堂,我再回來為你慶賀。”
我笑了,假裝笑得很開心,可是蕭辰卻沒有笑,他要娶妻了,難過的應(yīng)該是我,可是我對上他的目光,那里面似乎裝著沉重的傷痛。
蕭辰成婚那天,我獨自離開了蕭府,喧天的鑼鼓,喧鬧的賓客,與我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牽著馬走在都城的大街小巷,路過懷善堂的時候,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
我和蕭辰經(jīng)常并肩而坐的那棵柳樹已經(jīng)長出了新嫩的綠葉,細雨落在上面,像凄清的眼淚。
我將身上的那枚玉佩埋在柳樹下,我曾對蕭辰說過,“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從此以后,玉不在身,往事塵封,我希望他就當我已死了。
玖·『良辰不待』
離開洛珠國之后,我不遠萬里來到靈山拜師,師父見我心無掛礙,便收我為座下弟子。
九天之上蜃樓天宮,九天之下十國凡境,我再也沒有理會過。
我想只要時間足夠漫長,我便會將蕭辰忘記,將那些喜歡他的過往忘記。
若不是師姐帶來這塊玉佩,我不會知道蕭辰已經(jīng)死了。
我回到了都城,懷善堂大門緊閉,唐子軒不知所蹤,只有門前的柳樹留下枯敗的枝丫。
樹仙用追溯術(shù)將當年的事情留在這棵枯樹里,我念法將封印打開。
我看到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當年姑姑聽說陸家出事,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找到了幕后元兇,就是蕭辰的父親,他對姑姑讓蕭家蒙羞這件事始終懷恨在心,趁著新主登基,故意陷害陸家。蕭辰救下我將我收養(yǎng)在府中,只是想替他的父親彌補我的傷痛。姑姑知曉了一切要回來報仇,卻念蕭辰這么多年對我諸多照顧,最終答應(yīng)他代父受罰。他以大婚逼我離開,卻死在了大婚的當晚。
追溯幻境回到了我離去的那天,蕭辰跟著我走遍了半個都城,最后將我埋在樹下的玉佩挖了出來。他死前躺在我前院中的柳樹下,將那枚玉佩在胸前,蒼白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望著柳樹上的光影道:“傻丫頭,我喜歡的人是你啊。”
我想起蕭辰曾在柳樹下與我同飲桑提酒,那時良辰尚好,風疏云淡。
我買了一枚炮仗點燃,恍惚間仿佛看到有人騎馬過市,微雨落在他雪白的袍服上,墨黑的長發(fā)高高束起,更襯得那眉間風姿凜凜。
他對我說:“別怕,我?guī)闳メt(yī)館。”
那是我一生中,最早又最好的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