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鳥倦歸遲,顧盼兩相依。
未聞天人語,星沉云水低。
——《洛詩集》
『楔子』
樓千語在玲瓏酒坊找到宋星河的時候,他正喝得爛醉。
著一身白衣慵懶地靠在酒坊的倚廊上,披頭散發,一雙琉璃色的星目含著微醺的酒意。
看到樓千語走過來,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孩童似的哽咽著:“湘兒……是我對不起你……我們說過……此生定不相負……可我卻沒有信守承諾……”
樓千語心中一怔,輕聲道:“相公,你醉了。”
宋星河被這一聲相公喚得清醒過來,待看清楚眼前的人,剛剛還多情的眼眸立刻露出了厭惡的神色,用力將她推開:“怎么是你?誰要你管我!你滾,你滾啊!”
“我扶你回家。”樓千語像是已經習慣了宋星河對她的吼叫。
“家?”他譏諷地笑起來,“那里早已不再是我的家!”拋下這句狠話,宋星河頭也不回地走出玲瓏酒坊。
樓千語掀開酒坊門前的珠簾,珠翠碰撞的聲音驚動了房檐上筑巢的鳥。
暮色里,天邊焦黃的柔光順著碧綠的珠簾落在撲騰的鳥兒身上,映出它們眼中的驚慌和小心翼翼的無措。
樓千語站在玲瓏酒坊的門口,看著宋星河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自己眼前。
三年了,終究是她欠了他。
壹·『國色天香』
樓千語會嫁給宋星河,源于一壇名為“國色天香”的美酒。
彼時宋家經營著一間日進斗金的酒坊,因獨門佳釀“國色天香”而聞名洛天大陸。
小小的一壺酒,單聞其味便讓人醉了三分,入口的味道甘醇馥郁,仿若可見萬般美景,當朝國主曾微服私訪,飲后題下“國色天香”四個大字。
自此宋家酒坊日日門庭若市,許多達官顯貴不惜下重金只為品此美酒,宋家酒坊一時間風光無二。
樓千語隨父親入宋府的那一日,已是許久沒有吃過飽飯了,她的家鄉鬧饑荒,父母帶她一路北上逃亡,娘親病死在途中,到洛羽國的時候,父親看到宋府在招賬房先生,便上門詢問。
父親被帶去甄選的大廳,囑咐她在后院好生待著,她站在廳外,睜著一雙晶亮的明眸一動不動。
十三歲的女孩卻瘦得如同七八歲的孩童,藍靛色的布衫雖然縫補了許多次卻依然漏風,因為太瘦,她的兩頰幾乎凹陷下去。初春時節,她仍冷得打了個寒戰,呆呆地看著廳外屋檐下的春燕來來回回地筑巢。
看著廳中密密麻麻的人群,她雖沒有長大,卻已然懂事,明白那些人都是為了謀得一份差事,她不知道父親能不能勝出,可是她不想再漂泊了。
因為久站吹風,她的臉色漸漸蒼白,身子不禁向后倒去,在她以為就要倒地的一瞬,有人在她身后扶了她一把。
那人身上有濃烈的酒味,暖暖的懷抱一把將她圈住。
“哪里來的小孩,怎么瘦得和猴兒似的?”他的聲音饒有興致。
樓千語轉過頭去,在日已將暮的傍晚,她看到了一雙琉璃般清亮的眼眸,烏發颯颯散在雪頸之后,襯得一張俊顏萬般華美。
一身錦緞白衣的少年,燦燦一笑,猶如暖陽落進樓千語的眼中。
“咕嚕……”樓千語還未開口,腹中已發出饑餓的聲響,她臉頰發燙,為自己的失態。
那少年卻只是笑了笑:“原來是餓了。”他拎過丫鬟手里的食盒拿出幾塊糕點,“吃吧。”
樓千語顧不得禮數,拿過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因為太久沒有吃過這么好的東西,她差點被噎住。“別急,沒人和你搶。”他瞇起眼來,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
他的手暖得讓樓千語微微發怔。
“二少爺,林姑娘來了,在前廳等您。”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慌張稟報。
“我這就來。”他答應著,轉頭看了看吃得滿臉是碎渣的樓千語,把整個食盒遞了給她,“這個送你了,回去慢慢吃。”
樓千語想說一句謝謝,可是當她把嘴里的糕點都咽下去的時候,那個白衣少年早已經走遠了。
樓千語站在風中,提著朱紅色的食盒,心里掠過微微的暖意。
一群人從大廳里魚貫而出,父親緩步走到她的面前,蒼老的臉上帶著久違的微笑,一把將她抱起,語中帶著笑意:“小語,以后我們便在這兒住下了。”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酒香,那人衣襟上香醇的酒氣猶在鼻尖,樓千語第一次感恩老天對自己的眷顧。
貳·『入府』
樓千語最初被派去伺候老夫人。因為年紀小,只做些端茶遞水的簡單活兒。
入府時間久了,她才知道上次給她食物的少年是宋府的二少爺宋星河。
宋老爺膝下有三子,大少爺長居靈山修仙,三小姐入了南疆蠱師門下,二人自幼離家,從此便杳無音信,因此這繼承家業的重擔便落在了二少爺宋星河身上。
宋星河卻不爭氣,平素只喜歡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對釀酒一事從不上心,每次入酒窖都是被宋老爺押著下去,再氣哄哄地提上來。
樓千語見過他幾次,在老夫人的廂房里,宋星河來請安,他雖玩世不恭,一派紈绔子弟的作風,卻是非常孝順,隔三岔五便來陪陪祖母,帶上一些補血養氣的血燕靈芝孝敬。
與他同來的還有尚書府的千金林湘兒,她是尚書的獨女,聽聞兩人于上元佳節的燈會上一見鐘情。起初尚書大人并不同意,后來耐不過女兒的苦苦哀求,再加上宋家在洛羽國的商賈中的確占有重要之位,便默許了他們的婚事。
他們的婚期是早早定下的,在三年后的寒冬。
那時候宋星河僅十五歲,已長得玉立身長,常年穿一件白色的長袍,腰間束一條暗花的腰帶,烏黑的長發肆意地散落,總喜歡赤著腳在府中行走。
他過得那樣瀟灑不羈,仿佛心里沒有任何煩惱的事情。
好幾次樓千語在為老夫人捶腿時,大老遠的便能聽到宋星河爽朗的笑聲,那聲音轉過回廊,透過窗欞,落在樓千語的耳邊。
讓她記憶尤深。
他毫不避諱地拉著林湘兒的手,為她簪花,為她推秋千,父親見了都禁不住對樓千語說:“二少爺可真是個癡心的人啊。”
每每此時,樓千語總是望著朱紅色的食盒暗暗發愣。
她想起十三歲那年和他在后院的相識,從那之后宋星河再也沒有與她說過話,仿佛那個日已將暮的傍晚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往昔的一個夢。
樓千語在宋府住了三年,從當初那個瘦弱的孩童長成了娉婷的少女,她的肌膚如照水嬌花,鵝蛋小臉上嵌著一雙點漆大眼,站在人群里已是靈動秀麗的模樣。
她少言寡語,早早便有了大人的成熟內斂,因此比一般的丫鬟更得老夫人的喜歡。
那時候她卑微地想,只要能一直看著宋星河幸福快樂,就算一生在宋府為奴為婢,也算不枉此生。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嫁給宋星河。
命運的捉弄,常常讓人措手不及。
叁·『交易』
嘉歷三十八年秋,宋家發生了一件大事,以“國色天香”聞名的宋家酒坊再也釀不出“國色天香”了。
這對于靠著“國色天香”在洛羽國立足的宋家來說簡直是致命的打擊。
原來,用來做酒引的幽蘿花在一夜間全部枯死,而那花本是野生,根本無法自己動手種植。
沒有了幽蘿花,“國色天香”便淪為再普通不過的酒。
宋家酒館的生意漸漸淡了下來,坊間各種傳聞鵲起,整個宋府陷入一片愁云慘淡的陰霾之中。
宋老爺召集了所有釀酒師在酒窖里不眠不休地研制替代幽蘿花的引子,連續數月,仍無所獲。
樓千語的父親見局勢變化,吃飯的時候隨口說:“小語,看來宋家大勢已去,我們要另謀生路,不如爹幫你找一戶好人家嫁了吧。”
“不,我不嫁,我要一輩子留在宋府。”樓千語幾乎想都沒有想便脫口而出。
樓秀才愣住了,他望著女兒慌張的神情,看得出來她在害怕。
晚上樓千語趁父親睡下,偷偷跑到宋星河的廂房院中,這是她三年來一直保留的怪毛病。她怕腳步聲太大會吵醒守夜的丫鬟,于是脫了鞋子躡手躡腳地走在長廊上。
她在宋星河房門前將紙糊的窗戶捅破一個小孔往里看,屋里的宋星河并沒有睡著,他身著素白的長袍靠在床沿發愣,他以前總是很開心,嘴角微微上揚,可是他今天并不開心,白玉無瑕的臉上掛著沮喪。
聽聞林尚書斷了他與林湘兒的來往。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現實,這廂只要剛有些風吹草動,那廂已是草木皆兵。
她抱著寒冷的身體靜靜地偷看他,為他的蹙眉擔憂,卻又無能為力。
宋星河熄燈之后樓千語才離去,她拖著被寒風吹得冰涼的身子回到住處,偷偷潛回房中躺下。
黑暗里,樓秀才靜坐于案前,這三年來他一心做事,卻忽略了女兒的心事。今日他才發現,他的女兒竟然如此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小心翼翼,卑微可憐。
誰都不知道樓秀才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可以替代幽蘿花的引子。
次日,他拿著釀出來的“國色天香”找到宋老爺,說道:“樓某畢生別無所愿,只愿女兒過得安康,我要二少爺娶她為正妻。”
宋老爺斷沒有想到,長期恪守本分的窮酸秀才竟存了這樣的心思,他飲著來之不易的“國色天香”,連續三夜未曾合眼。
第三日的清晨,宋老爺一紙退婚書送往尚書府,一車聘禮送進了樓千語居住的小院。這樁以交易定下的婚約,就這般塵埃落定了。
肆·『成婚』
宋星河對這樁婚事誓死不從,與宋老爺大吵了一場,最后是被五花大綁送入喜堂的。樓千語穿著鳳冠霞帔,垂首望著鞋上的飛燕繡花,惶惶不安。
她掙扎許久還是答應了這場荒唐的婚事,這或許是她平生做得最自私的決定。
宋星河跪在宋老爺和向夫人的面前,抬著星目,聲音冰冷:“爹,除非你今天把我的腿打斷,否則我定不會拜這個堂的。”
隔著紅布,樓千語聽到滿室賓客竊竊私語,她用力攥緊雙手,心跳得極快。
“好,那我今日就打斷你的腿!”宋老爺拿過木棍毫不留情地打在宋星河的腿上。
他悶哼了一聲,卻死死不肯跪下,宋老爺一棍一棍地用力打下去,直到他的雙腿再也無法站立,樓千語聽到巨大的“撲通”聲,她一把掀開蓋頭大聲喊道:“別打了,不拜就不拜吧。”
喜事成了鬧劇,這場拜堂終究沒成。
宋星河被送到居住的西廂房,他拒絕大夫為他診治,所有送進去的湯藥飯菜被他丟得一地都是,樓千語拿著湯藥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褪下紅衣濃妝的她,一襲淺粉的長裙,不施粉黛的樣子像個靈動的少女。
宋星河從床上遠遠地看著她,他無法想象是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無害的小姑娘毀了他所有的美好。
“你過來。”他對她說。
樓千語喜上眉梢,跑到他的床邊。她的臉上蕩起喜悅,擔憂的神色是那樣真切,可這些落在宋星河的眼中全是偽裝的天真,他瞇起眼睛仔細地端詳她,一心認定她和她爹是想要攀上高枝的小人。
他端過她手里捧著的藥,當著她的面重重地摔在地上。
瓷碗當場碎得四分五裂,和一地的殘骸融為一體,樓千語沒想到他會這樣做,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緊緊掐住她的手臂,笑著說:“你想我好,我偏不!從今以后,你想要的,我都不會讓你如愿。”
他大聲地笑起來,像發了瘋似的,他的眼中再也沒有了往日藏不住的快樂,那滿目的悲傷讓樓千語感到害怕。
她在門外守了宋星河一夜,聽他又哭又笑的謾罵,最后他喊著“林湘兒”的名字睡著,那聲音是發自心底的悲涼。
那夜之后,樓千語從一個懵懂的少女一夕間長大了,她在黑夜無盡的冷風里蜷縮著身子,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多么錯誤的決定。
樓秀才輕拍她的肩寬慰道:“不要灰心,只要你真心待他,他一定會知道。”
她相信只要她夠努力,宋星河一定會知道。
伍·『相處』
宋星河因為拒絕治療,腿從此落下了病根,成了一個瘸子,不僅如此,他還染上了酒癮,時常出去喝得爛醉。
原本開朗風流的俊美少年,成了沉默寡言、整日與酒為伴的瘋子。
所有人見了無不搖頭惋惜。
樓千語知道宋星河會變成這樣全都是因為她,所以她想盡一切辦法來彌補他。
天冷了她為他送去暖爐,他卻用暖爐將自己的手燙出一道道疤痕;天熱了她為他送去冰塊,他當著下人的面把冰塊從自己頭上倒了下來。他不把氣撒在她身上,只是無窮無盡地懲罰自己,這對樓千語來說,是最大的酷刑。
宋府上下的人對樓千語和樓秀才趁人之危的舉動充滿了鄙夷,雖然面上不說,私下卻沒少嚼舌根。
樓千語雖做了少夫人,在府中卻不得人喜歡,本來疼她的老夫人對她也閉門不見,更別提宋老爺與向夫人了。
雖然所有人都不待見她,她卻并未將這些放在心上,閑來沒事她就往酒窖跑,她深知宋家以制酒聞名,她若懂得制酒,他日說不定就可幫襯一二。
工人們開始都不搭理她,她也不惱,時常做些可口的糕點帶去,時間久了,工人們漸漸開始與她熟悉起來,也會與她說一些關于釀酒的工序和技藝。
起初的三年,她拼了命地提高自己,她沒有上過學堂,憑著樓秀才對她從小的教導勤學詩詞歌賦,《女誡》《內訓》《道德經》她幾乎倒背如流。她從最初的刺繡只會繡鴛鴦,到如今的山水風景都繡得栩栩如生。她和城中有名的琴師學琵琶,彈指間便能奏出婉轉悠揚的曲子。
她漸漸長成了一個柔情而溫婉的女子,讓府中上下都對她刮目相看。
可是宋星河對此依舊不聞不問。
樓千語還是習慣在入夜之后偷偷去看他。
他伏在案上飲酒,一頭烏發落在日漸滄桑的臉上,眼角眉梢早沒了笑意。他從懷中掏出一支玉笛凝視,樓千語認得那支玉笛,是林湘兒所贈之物。
一年前林湘兒被封為文成郡主遠嫁束鳳族和親,那是個荒涼苦寒的小部族,國主舍不得讓自己的女兒去受苦,就想出了此計。
林湘兒出嫁的那日,宋星河坐在城門上,望著送嫁的車隊失魂落魄地想要殉情。
所有人都在勸阻他,只有樓千語沒有,她在他的身旁坐下,平靜地對他說:“你若要跳,我便陪你跳,我們夫妻不能同生,卻能同死,下輩子我也好繼續纏著你。”
“樓千語,三年了,你還是那么狠毒。”他恨恨地看著她,起身走下城樓。這是樓千語第一次和宋星河對話,從初遇到成婚,他都沒有給過她開口說話的機會。
她沒想到她第一次開口,是以這樣的對話結束。
她站在城樓上,看著他的背影,那一抹記憶中的白色,在冷風中一瘸一拐地走著,三年的時間,他對她的看法沒有絲毫改變,她努力地要去做到最好,努力地成為他喜歡的樣子,但是最終一無所獲。
陸·『尋醫』
樓千語每次看到宋星河的腿,都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三年來她尋遍名醫,卻始終找不到可以醫治宋星河的辦法,后來她聽聞在洛珠國的祁山上有位神醫妙手回春,便匆匆打點了行裝孤身前往。
洛珠國與洛羽國相差千里,她跋山涉水用了三日才風塵仆仆地趕到祁山。
神醫住在祁山山頂,這座山本是巖壁橫生,就在幾年前,神醫唯一的入室弟子唐子軒為了方便上山,特意修了這九百九十九階石梯,世人若想求神醫賜藥,必須三跪九叩一階一階地叩拜上去。
大多數人看著這通天般的石梯,紛紛望而卻步,樓千語卻想都沒想便叩拜起來。
當她叩拜到祁山山頂的時候,雙腿已經跪得鮮血淋漓,她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敲開了神醫草廬的門。
神醫看她心誠,給她開了專治斷骨的藥,千叮萬囑這藥極為珍貴,五十年才結一次果,這是由剛結出的果碾制而成,只能保存七日。
她顧不得自己的腿傷未愈,帶著藥匆匆趕回洛羽國,正值臘冬的風雪夜,她的裘皮大衣被風吹落在途中,她駕著馬,沒有停下奔馳的腳步,大雪覆在她的肩頭,她只是用手粗粗地拂了一把。
回到家后,她找來迷香,帶上貼身侍女小桃,準備趁著宋星河睡著的時候將他迷暈,再把藥膏涂抹在他的腿上。
她知道若是告訴宋星河她的來意,他肯定不會同意,只好出此下策。
一切本來天衣無縫,卻沒料到這迷香藥效不佳,在她涂藥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宋星河突然醒了過來。
他一把抓過樓千語手里的藥怒道:“你在做什么?”
“我……我只是想給你上藥……神醫說,你只要涂了這個藥,腿就會好了……”樓千語卑微地哀求,“求你不要和我賭氣,求求你讓我把藥涂完……”
“你以為你這么做我會感激你?你以為你幫我把腿醫好我就會當這么多年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簡直是癡人說夢!”他怒瞪著猩紅的眼,“我這雙腿就是因為你才廢掉的!”他抓過她手中的藥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瘸著嗎?我瘸著,就是為了提醒你,不要對我有非分之想!”
宋星河毫不留情地把藥膏丟到了屋內的火爐中去。
“不要!”樓千語想也沒想就伸手到火爐里去取那盒藥膏,熾熱的火苗燒到她的手上,她顧不上疼痛,硬是把火爐里的藥膏搶了出來。
可是那些藥膏已被燒焦了,此刻正冒著青煙,散發出一股焦炭的氣味。
“沒了,都沒了。”樓千語跌坐在地上,仿佛自己心底的希望都沒了。
一旁的小桃實在看不下去了,沖著宋星河說:“二少爺,你知道少夫人為了這盒藥膏花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嗎?你看看她的腿。”小桃一把掀開樓千語腿上的裙,她腿上的傷口因為沒有及時處理已經流出了黑色的膿水,膝蓋上的骨頭清晰可見,整條腿幾乎潰爛得不成樣子。
“小桃,別說了。”樓千語迅速蓋住了膝蓋,她不想讓宋星河看到這些。
“怎么?苦肉計?樓千語,沒想到你做戲也做得很全啊。”宋星河在看到那些傷口的一瞬間也嚇了一跳,可是嘴里的話卻是習慣性地脫口而出。
樓千語抬頭看了宋星河一眼,他的眼里除了冰冷的譏諷便是嘲笑,再也沒有了當初的關切。這三年來,她那么努力地想要做到最好,可是他討厭她,覺得她是全世界最惡毒的女人,無論她怎么做,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會改變。
她在小桃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一張臉蒼白得嚇人,她看著他想說些什么,可是嘴唇抖動了片刻,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樓千語緩緩地走出宋星河居住的書房,寒冬的冷風刮在她的腿上刺疼,她脫了鞋子赤腳在雪地里走了許久。
她走到初見宋星河的那個大廳外,院中長滿了好看的蠟梅,傲然盛開。她抬頭看了看門廳下的鳥巢,空空蕩蕩得只剩一個舊巢。
她一心想醫好宋星河的腿,可是她辛苦奔波,到頭來只是他眼中的苦肉計。
這世上所有事,本就無法強求,是她太執著。
柒·『親昵』
樓千語忘了自己是怎么昏倒的,她只知道自己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那人的指尖冰涼,輕輕劃過她的臉龐,讓她眷戀。
醒來的時候小桃紅著一雙眼睛看著她,心疼地幫她包扎傷口,小丫頭從未見過這么深的傷口,一邊包一邊哭,樓千語嘆了口氣說:“你下去吧,我自己來。”
小桃抹著眼淚退下了,樓千語拿著藥膏和紗布在清理過的傷口上小心翼翼地包扎著,由于腿部無法彎曲,她的手夠不到小腿的關節。
她索性不去理會,閉起眼,靠在床榻上。
驀然,她感到有人走進來,她迅速睜開眼,看到的竟是宋星河,他坐在她的床前,幫她包扎傷口。
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只是不想因為你內疚。”宋星河沒好氣地說著,態度卻比平日里緩和了許多。
樓千語一言不發地看著宋星河,她嫁給他三年,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如此親近。只是他的手勢粗莽,好幾次將她弄疼了,她緊皺眉頭,默默地隱忍著。
包扎完畢之后,他看著她憔悴的臉,那張隱在燭光下的清麗容顏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期待,睫毛微微抖動,如一只無措的小鳥。
他的心有了一絲動容,鬼使神差地端過桌子上的藥湯喂到她嘴邊:“喝了吧。”
樓千語知道宋星河是在可憐她,她耗了半條命換來的不過是宋星河的同情。
她苦笑,端過碗,把湯藥喝得干干凈凈。
那天之后,宋星河偶爾會來看她。
她喜歡彈琴,畫畫。她的畫里畫滿了雀鳥的各種形態,宋星河不小心瞥見過幾回,并不知曉其寓意,只是有一次她撫琴的時候,他正好走到花架下,遠遠地,看見她身穿一身粉色瓔裙,墨色的發用一枚發簪綰起,素淡的臉上掛著幽幽的哀愁,是極美的。
她在彈《倦鳥吟》,講述的是一個女子日日在家門前等待丈夫歸家的故事,那琴瑟的音律中飽含了凄婉的等待,如同國色天香的美酒,一飲入喉,萬般滋味。
樓千語可以下地行走的那日,宋星河破天荒地約了她去湖邊賞柳,小桃高興地為她梳洗打扮,她感覺自己已許久沒有這樣好的心情了。
宋星河提前在門口等她,她慢慢地朝他走過去。
只是在他們推開宋家大門的一剎那,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投入了宋星河的懷中,那人顫抖著嬌小的身軀,像朵楚楚可憐的嬌花,她梨花帶雨地對宋星河哭泣:“星河哥哥,救我。”
宋星河抱著她,仿佛抱著一塊至臻的瑰寶,熟悉的懷抱和聲音,這是他魂牽夢縈了三年的姑娘。
林湘兒,她出現了。
捌·『歸來』
林湘兒是從束鳳族逃出來的,她說束鳳的王上性格暴戾古怪,常常對她非打即罵,加上那里地處漠北,常年風沙冰雪,她簡直生不如死。
此次趁著王上出訪別國,她帶著一早備好的快馬和銀兩一路偷跑回來。
她不敢回家,她若回家一定會被父親送回去的,她思前想后只好來投奔宋星河。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淚不停地滾落,即使狼狽的衣著也掩蓋不了她那張芳華艷絕的容顏。
宋星河握緊林湘兒的手說:“湘兒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他們的手交錯在樓千語的面前,像是她畫過的情深飛燕。
和親的王妃私自逃跑并非小事,何況還偷住在自己府上,萬一被人發現,這是多大的罪責,樓千語沒有宋星河那么樂觀。
果然不出幾日,洛羽國的大街小巷就貼滿了尋林湘兒的告示,若有見者,懸賞萬金。
雖然宋星河將林湘兒藏得很好,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樓千語知道這事若是不解決,或許會引來滅頂之災。
宋星河急忙忙地來找她,彼時她正站在他們初見的那個大廳門前。
檐下的春鳥夜歸來,正在忙碌地尋找食物。
宋星河幾乎是哀求地對她說:“千語,我不知道怎么辦,你能不能幫幫我?”
“你要我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的手砸在院中的木樁上,“我不知道怎么幫她,可是她有求于我,我沒有辦法拒絕,我真的……不想再失去她了。”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多么深情的一句話,卻是對另一個女子的情意。
他的痛苦和掙扎落在樓千語的眼中,讓她心寒又心痛。
她抬起頭,在星光寥落的夜中看他,那個當年笑容燦爛的少年臉上沾染了無數風霜,而她也已經嫁給他四年了。
她伸出手,撫上了宋星河的俊顏,他并沒有躲開,而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任她撫摸。
她的手摸過他的眉毛,撫過他的額,摸過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膚,他還是那么好看,是自己初見時的那個豐神俊朗的樣子。如若是以往,他早就避開了她的觸碰,厭惡地走掉,可是如今他為了林湘兒來求她,不惜忍受她的觸碰。
這么多年,她枕著一個地久天長的夢,以為歲月總會帶她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原來都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她會沒事的。”良久之后,樓千語說道。
“你有什么辦法?”宋星河追問。
樓千語沒有回答,只是抬頭看著夜行的鳥兒緩緩說道:“你說,等待這么苦,為何還要堅持呢?”
她沒有等宋星河回答,慢步走到樓秀才的住所。
樓秀才正在飲“國色天香”,樓千語走到他的面前跪下,頭狠狠地磕在地上,聲音是篤定而決絕的:“父親大人,求您幫我和林湘兒換臉。”
玖·『替死』
樓秀才并不是普通的秀才,他年輕時曾是靈巫百香婆門下最得意的門徒,制毒養蠱所有偏門樣樣精通,而他最擅長的便是換臉,將兩個人的臉對換,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因為換臉他結下不少仇家,日日過著被人追殺的日子,直到遇到了他的妻子,從此金盆洗手,換了身份遠離是非。
從他輕易地配出“國色天香”引子的那一天,樓千語便猜出了父親的身份,她一直沒有說破,是因為她感念父親的奇術,讓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可是這些,現在看來,不過是鏡花水月。
那個人不愛自己,無論她多么努力,都是一場空。
樓秀才看著心意已決的女兒,只問了她一句:“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值得嗎?”
“值得。”樓千語想都沒想便說了出來。
樓秀才知道自己再說什么都沒有用,只能忍著心痛緩緩地點了點頭。
樓千語命人把林湘兒打暈了帶到父親的住所,和她并排躺著,樓秀才的刀起起落落,她并沒有感覺到疼痛。天明之時,她從床上起身,站在銅鏡前看到了一張和林湘兒一樣的臉。
她的生命只能維持一個時辰。可是林湘兒卻可以頂著她的臉長久地活下去。
林湘兒驚詫地坐起來,樓千語捂住她幾乎要尖叫的嘴:“從今以后,你就是我,你要代我在這宋府好好地同星河活下去。”
林湘兒還在惶恐中沒有回過神,樓千語已經頂著這張臉走了出去,她帶著一壇一年前釀下的“國色天香”一路走一路飲,赤著腳,仿若一個瘋子。
待她走到尚書府門口的時候,她跪在尚書府門前,當著來來往往眾人的面大聲說道:“爹,女兒再也不想在束鳳過那豬狗不如的生活了,女兒不求您的原諒,只求能死在您的面前。爹,請多保重!”
樓千語說完,在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頭撞向了門口的石獅。
鮮紅的血從她的額上汩汩地冒了出來,在倒地前宋星河沖到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千語,你為何這么傻?你為何……”宋星河發抖著痛哭。
她用余下的力氣用力地抱緊宋星河,那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這么多年,她無數次都想像個普通的妻子那樣肆無忌憚地撲到宋星河的懷里緊緊地擁住他。
可她到死,才有了這個權利。
“我要你……一輩子記得我……”
她那雙如同鳥兒般無措忐忑的雙眸閉了起來,而她的手,卻始終握緊沒有松開。
拾·『棲鳥默語』
樓千語死后,尸體被束鳳的王上帶回,王上氣林湘兒讓他受了奇恥大辱,將她的尸體吊在大漠的千年鐵樹上以示懲戒。
宋星河幾經輾轉來到束鳳,在沙漠中找了整整七日才找到那棵鐵樹。
鐵樹如蒼天般高聳,樓千語的身體像一根枯瘦的斷木在風中搖曳。
宋星河抬起頭,看到她的肉身已經被漠蟻啃食了大半,只是那吊在風中只剩半截殘骨的手始終呈現一個握拳的姿勢。
她累了倦了,卻還是舍不得放開他的手。
宋星河心頭一澀。
他驀然想起某年冬天,他在院中閑逛,看到一個瘦弱的小丫頭站在冷風中看燕子筑巢,她的眼神專注,執著而溫柔。
他請她吃了一盒糕點,她的目光追隨他綿延了整個冬季。
他突然明白她為何畫了那么多關于飛燕的畫,她一直如同畫里的雀鳥,冬去秋來,始終守著自己的家,等著他回頭看到她。
瑟瑟的春風中,成群的大雁成片飛過,春夏秋冬,又過去了一年。
可她到死都沒有等到他回頭。
棲鳥倦歸遲,顧盼兩相依。未聞天人語,星沉云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