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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羅的《論演說家》與拉伯雷

塞維爾(George O. Seiver)著

黃漢林 譯

關于拉伯雷運用或借鑒古代作家和作品的探討,與西塞羅相關的部分尚未得到充分研究,或者說,即便已有研究,但強調不當。普拉 塔德(Plattard)在其拉伯雷研究[1]中堅持認為,“盡管高康大建議說,龐大固埃在巴黎學習時,要通過 ‘模仿西塞羅的文風’,從而形成自己的拉丁風格,但拉伯雷似乎與西塞羅的著作并沒有太多實際的相同之處”(頁187)。勒弗朗(Lefranc)編訂的拉伯雷全集,顯然有著同樣的疏忽,盡管其編本中有極少的幾處直接提到西塞羅,還 有許多注釋表明[拉伯雷]可能參考過西塞羅,然而,這些參考 被認為來自伊拉斯謨( Erasmus)。但關于這一點尚無完全一致的看 法。[2]毫無疑問的是,拉伯雷經常旁征博引。本文的目的正是要表明,拉伯雷如何借用西塞羅的《論演說家》和《演說家》。[3]

許多已得到證實的跡象表明,西塞羅對整個16世紀思想生活的影響無所不在、持續不斷。其中最為戲劇性的便是西塞羅主義者與反西塞羅主義者之間的著名“論爭”。隨著伊拉斯謨的《西塞羅式風格》(Ciceronianus)在1528年出版,[4]這場論爭達到白熱化。西塞羅對人文主義學者的影響,最初尤其明顯地體現為對西塞羅風格的模仿,特別是對其書信體寫作的模仿。但是,過分崇拜羅馬演說家的風格導致模仿者們閱讀這位老師的所有著作。對于不能在西塞羅作品中找到或證實的一字一句,有些狂熱者甚至不許自己使用;但也有其他真誠的西塞羅仰慕者,他們并非只是肆意地復制西塞羅的風格。布克哈特(Burckhardt)對意大利的情形表達了如下看法:

從十四世紀起,西塞羅的著作被普遍認為是最純潔的散文典范。這絕不是完全由于人們對于他的選詞造句和文章風格有公正評價,更恰當地說,是由于這樣一個事實,即意大利精神充分而自然地符合這位書信作家的友善、這位演說家的才華和這位哲學思想家的透徹解釋。公正的彼特拉克清楚地認識到西塞羅作為一個人和一個政治家的弱點,但由于他非常尊敬西塞羅,便對這些弱點感到不高興。在彼特拉克的時代以后,書信體的形成完全依據西塞羅的路數,除了記敘文之外,其他文體也受到了同樣的影響。[5]

西塞羅在16世紀的法國同樣牢牢占據支配性地位。盡管尚無任何研究從整體上論述西塞羅對法國文藝復興時期或此后的影響,人們仍然可以隨處發現種種蛛絲馬跡。這些蛛絲馬跡清楚地表明,西塞羅式的理念和形式顯然在法國流淌,豐潤而持久。[6]不過,整個問題的一切關鍵和有趣的細節仍有待說明。當然,一直以來,西塞羅的著作都是早期和晚期人文主義者和道德主義者的思想源泉和學習源泉。麥克昂(McKeon)教授最近指出:[7]

無論批評學家和歷史學家傾向于如何評價西塞羅的成就、原創性和連貫性,西塞羅的遣詞造句都可謂影響深遠,并引領了中世紀初期還有文藝復興時期對于古希臘和古拉丁思想的解釋。直至今天,無論在研究、評論抑或品位上,我們仍遠遠未能使我們自身從這個悠久傳統的影響中解放出來。

西塞羅論演說的著作尤為適合文藝復興時期人們的脾性,至少,在反對“哥特之夜”(nuit gothique )的先輩們遵奉的慣例時,這些著作派得上用場。西塞羅經常在他的著作中攻擊修辭學家們熱衷于規則。那些修辭學家聲稱,要造就一個演說家,莫過于遵循他們教導的方法步驟,舍此以外,別無他求。對于這種主張,西塞羅有限度地承認修辭規則的有用性,[8]但他反駁說:“不是演說能力來源于演說技巧,而是演說技巧產生于演說能力。”[9]在這點上,西塞羅對這些“所謂的修辭教師”(《論演說家》卷一,12)態度溫和,但這只是在禮貌性地敷衍這種受敬重卻已過時的技巧。通觀《論演說家》三卷,西塞羅抓住每個機會,對這些“所謂的修辭教師”大肆嘲弄和譏諷。他們堅持規則,同時卻完全無視真正的知識,不僅愚昧而且荒謬——“可笑至極”(《論演說家》卷二,20;卷三,19)。在寫給弟弟昆圖斯(Quintus)的信中,西塞羅希望,“你不會把我的這幾卷書歸于可能遭受嘲笑的那類著作——因為,在那類著作中,參加討論演說術的人們缺乏有關高尚技藝的知識”(《論演說家》卷二,3)。這些老師教導出來的只是虛偽的演說家、法律上的壞人,只知“朗誦條規、咬文嚼字”[10]的人。拉伯雷筆下的赫魯費(Holopherne)、卜拉克瑪多(Bragmardo)、“利莫贊的學者”,還有無數的律師和法官,正是遵循了這類課程和教誨,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一本好的拉丁文著作,他們自己的文字就是很好的說明,完全是掏煙囪的、做飯的、燒火人的筆調”。[11]

因此,西塞羅和拉伯雷都表達了他們對愚昧學究的厭惡。西塞羅堅決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但這并沒有占據太大的篇幅。拉伯雷的諷刺劇對“詭辯家”卻絕不曾筆下留情。無疑,在西塞羅和拉伯雷身上,都可以找到對修辭術——尤其是修辭家——的厭惡,這通常由兩位作家筆下的其他人表達出來。對西塞羅和拉伯雷而言,這種厭惡具有獨特的意義。他們把這類修辭家視為邪惡的根由,并想要消除這種邪惡。[12]

在積極的、創造性的方面,西塞羅和拉伯雷經常“英雄所見略同”。如果不是拉伯雷學識淵博,有各種豐富的素材來構思其文藝復興時的人物,人們大概會論證說,西塞羅描繪的理想演說家正是拉伯雷構思的基礎。

這只能是一種假設。西塞羅的某些思想在他之前和之后都有系統的闡述,[13]拉伯雷可以從其他古典作家或一些當代作家那里選取自己的原則。但是,從本文研究的思想觀點來看,在那些古典作家中,[同西塞羅相比,]沒有誰和拉伯雷有如此之多的類似之處,沒有哪部作品和拉伯雷的教育觀念有如此密切的親緣關系。對于拉伯雷的同代作家,同樣可以這樣說。況且,那些同代的作家關心的是教學法、道德或宗教的事情,如果超出了這些范圍,他們通常把自己的讀者指向古典作家,絕大多數情況是指向西塞羅。

宣稱拉伯雷借鑒西塞羅的《論演說家》,有三個主要理由:(1)西塞羅在16世紀的重要地位;(2)該時期演說術的重要性;[14](3)在表達和思想上,西塞羅與拉伯雷近似之處相對較多,有時甚至如出一轍。[15]

《論演說家》中有兩段話構成了拉伯雷的一個最重要的概念。第一段是在描述了完美演說家的特點之后,西塞羅繼續寫道:

為此,演說家還應該幽默、詼諧,是配得上出身自由的有教養者, 回答和攻擊時應具有優美而高雅的敏捷和簡潔。(《論演說家》卷一,5)

第二段出現的地方是,蘇爾皮基烏斯(Sulpicius)要求進一步解釋尋求好的演說術時需要遵循的方法,克拉蘇斯(Crassus,西塞羅的代言人)回答說:

首先,我完全承認,作為配得上自由出身、受過博雅教育的人,我學習過所有人都應該學習的共同的陳腐規則。(《論演說家》卷一,31)

這兩段話尤其表明,西塞羅對“配得上出身自由的有教養者”和“受過博雅教育的自由人”的要求,與拉伯雷對有權進入[特來美]修道院者的要求,簡直如出一轍。的確如此,兩者都是“自由(liberes )、出身高貴(bien nez )、教養良好(bien instruicts)的人;談笑往來者皆良朋益友”。[16]

這些概念都一再出現在西塞羅和拉伯雷筆下。首先,這些概念似乎在反復表達完美演說家的主要特征。其次,這些概念正是具體的人和人類通往夢想世界(dream-world)的鑰匙。我們發現,較之西塞羅,拉伯雷更少限定目的的統一性。拉伯雷的餐桌更為豐盛和色香味美。當然,一個寫的是關于演說術的論文,另一個描繪的是廣袤的“世界圖景”(mappemonde)。然而,兩者經常志同道合。同樣正確的是,在拉伯雷的四個要點中,西塞羅沒有提到第一點,即“自由人”(gens liberes) ,[17]讀者很難[從西塞羅這里]期待這點。但其他三點卻顯而易見:

……如果他不了解自由出身者應該了解的各種科學,任何

人都不能被稱為演說家;甚至我們即使并沒有把那些學科應用于演說,但仍會明顯地表現出我們對那些學科是一竅不通還是做過研究。有如玩球的人們游戲時并沒有采取學得的真正技巧,但是他們的動作本身仍然可以表明他們是受過訓練還是一無所知……同樣,在我們對法庭、對民會、對元老院做的演說中,盡管我們對其他科學并未做直接的敘述,但是仍然能夠清楚地表明,演講人是只熟悉演講技巧本身,還是在從事演說時也用心學習過其他高尚科學。(《論演說家》卷一,16)

諸如此類的特征正是對演說家的要求,在給自己的兒子龐大固埃的信中,高康大的期盼也恰好涵蓋這些特征:

……一心只求在我有生之年,能見到你在德性、言行、見識以及一切學術義理、處世治身之道上,無不做到修養成熟、徹底精通。(《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1)

這三個主要特征是:(1)“溫文爾雅的君子”(perpolitus-gentleman)幾乎就等同于16世紀的“朝臣”(courtier);(2)百科全書般的知識;(3)更為具體而深厚的博雅文化(liberal arts culture)。除此以外,或許還可以加上第四點,正好符合拉伯雷主張的“談笑往來者皆良朋益友”。

有什么能夠比閑暇時機敏而富有見識的談話更令人愉快,更符合人的本性呢?要知道,我們正是在這方面可以說是無可比擬地優越于獸類, 因為我們可以互相交談,可以用言語表達我們的感受。(《論演說家》卷一,8)

因此,我們看到,兩位作家從一開始就志趣類似,在定義他們最高的抱負時相差無幾。兩者的言語都意氣風發、熱情洋溢、斬釘截鐵。當然,西塞羅說“為了他的居所”,但即便情況如此,這仍然是一個雄辯有力的宣言;另外,拉伯雷在某些方面更為客觀。拉伯雷心中興許也想著他所認識的人的榮耀,或者希望成為這樣的人。這些人有布德(Budé)、伊拉斯謨、蒂拉居奧(Tiraqueau)。拉伯雷的庇護人可能也是這樣的人,他們為拉伯雷提供了“自由、出身高貴、教養良好的人”的概念。拉伯雷可能認為,他們符合進入特來美修道院(Abbaye de Thélème )圈子的要求。可以認為,西塞羅最終只是寫了另一本修辭術著作,盡管它遠不止于此。[18]

但是,拉伯雷遠遠超出了修辭術。

這個計劃并沒有對教育方面的考察:對人的本性的寬容大度(la nature de la générosité ),它信心并不太足;一旦人之本性瞥見科學之美,并設法通過一種規則的練習來獲取這種美,學習就成為人之本性的“一種往昔國王般的時光”。[19]

必須列出上述這段概述,我們才能搞清楚西塞羅在16世紀人文主義文學中毫無爭議的重要性。這位作者似乎認為,在西塞羅的《論演說家》與拉伯雷著作的重要甚至最關鍵的章節之間,無疑具有親緣性。

在本研究的余下部分,我將主要討論普拉塔德所謂的拉伯雷的學園共和國(Respublica Scholastica),更具體地說,討論拉伯雷關于教育的思想。為了集中注意力和焦點,我的研究將基于西塞羅的一個重要的綜合性陳述以及拉伯雷書中的兩封信,即龐大固埃寫給高康大和高朗古杰(Grandgouzier)寫給高康大的信。我將更具體地指出如下幾點:(1)對百科全書般的知識的強調;(2)需要獲取的各種知識的詳細清單;(3)為獲取知識而提出的各種方法。但在必要的時候,其他關聯之處也將在適當的地方點明。

西塞羅的段落:

還應該逐字逐句地熟背盡可能多的作品,不僅是我們作家的作品,還有其他作家的作品,用來練習記憶。在這種練習中,我甚至也不反對聯想地點和形象——如果有人習慣那樣做的話,這種方法見于教科書。然后,應該讓演說從這種室內悠閑的練習進入人群,進入塵埃,進入喧嚷,進入軍營,進入尖銳的訴訟斗爭,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過來,讓自己的天資能力經受考驗,讓這種封閉性的訓練進入真實生活的陽光。還應該閱讀詩歌,熟悉歷史,選擇一切具有高尚技藝的導師和作家來閱讀,而且還要反復閱讀,練習著進行稱贊、解釋、修正、抨擊、否定。此外,還要從正反的角度討論所有問題,從每件事情中抽出任何能夠令人覺得可能的東西進行演繹。還應該研究市民法,熟悉法律,熟悉古代生活的各個方面、元老院的傳統規則、國家的制度、同盟者的條約和協定,熟悉國家的情勢。最后,還應該從各種機敏詼諧中吸取風雅,把它有如鹽粒那樣,撒進所有的演說辭里。我已經向你們談了我的全部想法。[20]

這的確是個“知識的淵藪”(abysme de science)。

現在,讓我們詳細分析在這段話里面找到的幾個要點。

1.還應該逐字逐句地熟背盡可能多的作品,不僅是我們作家的作品,還有其他作家的作品,用來練習記憶。

記憶作為一種學習工具,向來深受西塞羅重視。倘要列出《論演說家》中多處提到記憶的地方,這恐怕是個乏味而無益的任務。西塞羅經常強調記憶,這段有力的文字便足以證明:

我還需要談一切事物的寶庫——記憶嗎?我們知道,如果沒有它守衛我們覓得和構想的事物和詞語,那么所有那些對于演說家來說是最美好的東西就會蕩然無存。(《論演說家》卷一,5)

拉伯雷也重視記憶或背誦。

龐大固埃讀書求學非常努力,這一點你不難想象,學業也十分長進, 因為他稟性穎悟,倍于常人,而且記憶力強,兼收并蓄,不下十二只張著大口的酒囊和油簍。[21]

研究拉伯雷教育體系的學者們試圖確定拉伯雷體系中的原創性部分與仍然體現著學究主義的煩人和可笑的部分。這種做法總是帶有某種程度上的辯解,且不無尷尬之處。在這種學者看來,拉伯雷喜歡并看重記憶能力當然就是“經院式”( scholastic)方法的一個標志。“興許并不能充分表明,(拉伯雷的)這個體系在什么地方與經院式教育有關;人們評論得沒錯,[這個體系的]重要并且幾乎總是決定性的部分與[經院式]教育中的背記有關;人們已注意到,它與經院的體系并沒有什么不同。”[22]

但是,這種看法有道理嗎?是否由于經院式教育體系更多濫用背記而不是運用背記,就必然可得出,背記本身是一種受指責和“哥特式”(gothique)的學習方式?倒不妨認為,西塞羅對背記的堅持才是拉伯雷的古典權威,足以使他把背記納入他的學習體系中。[23]

2.然后,應該讓演說從這種室內悠閑的練習進入人群,進入塵埃,進入喧嚷,進入軍營,進入尖銳的訴訟斗爭,讓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注視過來,讓自己的天資能力經受考驗,讓這種封閉性的訓練進入真實生活的陽光。

拉伯雷發人深思的一個特征是,他把現實(realia)帶進了學生的生活。在指出拉伯雷可能受惠的前人和同儕之后,普拉塔德說道,拉伯雷有三個“原創”的特征:

人們徒勞地從時代的教育特征中尋找,而這三個特征尤其源自拉伯雷的個人氣質。第一個特征是關注教育與生活的結合,關注從具體的現實中、從日常生活的瑣事中提取教育素材或選擇適合教育的場合。[24]

高康大從早到晚的學習日程以及他經常細心地結合學習與實例,這些已經眾所周知,毋庸贅言。然而,考察一下這種學習與生活的結合如何應用于拉伯雷技藝的修辭術方面,這會饒有趣味。“你不妨簡單試試,你究竟獲得了多少教益;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參加各種討論會,與一切有學問的人公開辯論,贊成一切與反對一切。”[25]

由此,我們看到,對拉伯雷和西塞羅而言,一旦習得演說術的準則,演說術之藝就要放進公開、自由甚至無規則辯論之中加以考驗。如果[兩人]有什么區別的話,拉伯雷更為強烈地把這種考驗看作徹底掌握的證明。在這一點上,我們再次碰到這個斷言:拉伯雷這種為了公共辯論的學習只是中世紀傳統的殘余。“于是,拉伯雷和他的所有同儕一樣,并沒有設想高明的訓練,只是以論辯作為對習得知識的考驗。由此,他的教育法保留了一些中世紀傳統的東西。”[26]

3.選擇一切高尚技藝的導師和作家來閱讀……

這種對友伴的選擇正中拉伯雷的下懷,他在許多場合都極力推薦。毫無疑問,這對拉伯雷而言是個自然的趨向,他如此熱切地尋求伊拉斯謨和布德的友誼,而且,他自己就是一個令人歡欣和受益的好友伴。與西塞羅一樣,拉伯雷堅持與博學之士為友。“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參加各種討論會,與一切有學問的人公開辯論……與巴黎以及全國各地的文人學士交游往還”(《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8)。在同托馬斯特(Thaumaste)辯論的過程中,龐大固埃莊嚴正式地向他恭維:“因為一切美好都來自神,人們若遇到適于接受這天降雨露的人,亦即遇到有知識才學的賢人君子,便當廣事流傳,這是神的歡悅。”(第二卷第18章,頁209、 211)[高康大]經過提摩太式的清瀉之后,包諾克拉特(Ponocrates)進一步打破青年高康大已有的壞習慣,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只不過是“把高康大領到當地的學者群中,希望借這些學者的切磋,啟發他的心思,砥礪他求學的志愿”。[27]

4.此外,還要從正反的角度討論一切問題,從每件事情中抽出任何能夠令人覺得可能的東西進行演繹……

僅僅通過閱讀拉伯雷,我們并不能斷言,他是否認可這種討論。我們已經知道(《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8),拉伯雷極其看重“與一切有學問的人公開辯論,贊成一切與反對一切(envers tous et contre tous) ”。不過,對于那些就贊成與反對(pro et contra)而辯論的人,他似乎不時表達出有力的嘲諷。在對“拜茲居爾( Baisecul)與于莫外納(Humevesne)兩位大老爺”的審判中,龐大固埃被請來作為最終的仲裁人,他一開始就指出:“我敢肯定,你們和所有經手過這件案子的人,都盡你們的所能,把雙方一切贊成與反對的論點和理由都加了上去,所以,本來可能是清清楚楚、容易判斷的一件案子,你們卻從阿克修斯(Accurse) ……”(第二卷第10章,頁128)后來,在與英格蘭大主教的論辯中,拉伯雷更加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想像那些無聊的詭辯家那樣,就贊成與反對而辯論。”[28]因此,拉伯雷相當鄙視那些可為任一方而辯的人,在這一點上,他與西塞羅針鋒相對,西塞羅則極為看重這種能力。但是,在上引的例子中,拉伯雷同樣不愿意“用學院派的演說方式來爭論”。[29]

從整體上看,如果拉伯雷宜稱自己反對贊成與反對式的論辯,人們可能會補充道,如果拉伯雷的意思完全是嚴肅的——我們絕不能肯定他是否嚴肅,那么,這就與他的意愿——就任何問題進行“贊成一切與反對一切”的公開討論——調和起來。但是,從表面證據來看,拉伯雷反對贊成與反對式的辯論。[30]

西塞羅要求完美的演說家學習各項條目,我們將會看到,拉伯雷心向往之。在進入研究這些條目之前,我們必須更清晰地確定兩人最為神合之處,亦即對百科全書式知識的需要。于西塞羅而言,它是引擎(leit-motiv)。西塞羅明智地承認,他提議的這樣一種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在實踐上難以實現,但他仍然強調之。他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放松——允許演說家自由選擇研究的主題。

如果有人覺得我提出的“任何問題”一語太無定指,那么,他可以根據他自己的看法縮減或刪削,但我仍將堅持一點: 即使演說家不明曉其他技藝和科學的內容,僅僅知道法庭辯論和訴訟實踐需要的那些知識, 當他需要講演時,他只要向精通事物實質的人了解那些事情本身,那他便可以遠比從事那些科學的人講演得更好。(《論演說家》卷一,15)

接下來,我將引用最為有力的段落,盡管在《論演說家》三卷和《演說家》中可以找到許多表達相同思想的地方。

在我看來,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在各個方面都備受稱贊的演說家,如若他不對所有重要的科學和技藝進行研究。演說辭的華美和豐富應該以對事物的認識為基礎;如果演說辭不含有演說家深刻領悟和掌握的知識,那么詞語必定是空泛的,甚至是孩童式的。(《論演說家》卷一,6)

但如果演說缺乏被演說家深入領悟和理解的內容,它必然或是毫無意義的,或者會成為人們的笑料。(《論演說家》卷一,12)

所以,如果有人想知道對演說家的含意的完整而準確的界定,那么在我看來,演說家堪當這樣一個含意廣泛的稱呼, 即演說家乃是對任何需要用語言說明的問題都能充滿智慧地、富有條理地、詞語優美地、令人難忘地以一定的尊嚴舉止講演的人。(《論演說家》卷一,15)

……如果他不了解自由出身者應該了解的各種科學,任何人都不能被稱為演說家。(《論演說家》卷一,16)

因此,我們的演說家,并不是我們要在學校中尋求的純粹演說者,也不是法庭上的咆哮律師。[31]

最后,我們可以在此回想西塞羅早前在《論演說家》中言之鑿鑿的話語:“要知道,演說術需要擁有對眾多科學的廣博知識,若沒有那些知識,文辭便會成為無聊而可笑的空談。”(《論演說家》卷一,5)

這些段落最為明確、最為貼切地強調了完美的演說家要具有無所不包的知識,也表達了《論演說家》的鮮明主題,《演說家》亦經常重復之。更具體地說,我們看到,這種對百科全書式知識的要求針對的是只需奉守規則的“舊”學校的要求,西塞羅自己經常抓住機會取笑這樣一個體系的結果,常常把自己心目中的演說家與“配得上出身自由的有教養者”(eruditio libero digna)的理想結合起來。[32]

西塞羅雄辯有力地敦促聽者和青年矢志于學:

因此,年輕人,請你們繼續正在做的工作,專心致力于你們正在從事的事業, 以便為自己贏得榮譽,為朋友提供服務,為國家爭取利益。(《論演說家》卷一,8)

在寫給兒子的信中,高康大流露出的愿望和敦促與此不無相似之處:“為此,我的愛兒,我勉勵你善用你青春的光陰,一心向學,培養德性。”(《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5)在同一封信的另一段,我們找到對成熟時期的勸勉:

因為,今后你長大成人,還當走出這清靜的讀書生涯,去學習騎術和諸般武藝,保衛我們的家鄉,在你的親朋好友遇到危害、受到壞人攻擊的時候,給予他們援助。(同上,頁108)

在這一點上,無須強調拉伯雷對一切知識的熱情。他自己已經做了極好的總結:“總之,我把你看作一個知識的無底深淵。”(同上)

現在,我們開始考察西塞羅提出而且也可以從拉伯雷那里找到的各種具體的知識條目。然而,必須記住,某些“學科”在拉伯雷那里自然會有不同的強調,例如語言。西塞羅并非要貶低自己從希臘得來的恩惠,[33]只不過是以一種不同于“三語學園” ( trilingue Academie )的精神和關切來承認這種恩惠。關于拉丁語——人文主義者的語言——的問題,西塞羅興許樂于聽到高康大的推薦:“你要形成你的風格……拉丁文要模仿西塞羅。”(《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6)

“你應該熟讀所有史傳,銘刻在心;乾坤學(Cosmographie)對你開卷有益。”(同上)拉伯雷使用的“Cosmographie”一詞,意思不大明確。它當然并非只是地理學,因為下文數行雖沒有實際上提到名稱,但拉伯雷特別說到研究地理學的問題包括植物學。

至于自然界的事物,我也希望你抱著好奇心去探索。務使沒有一處江河湖海你不認得它的漁產;舉凡空中的飛鳥,森林里的大小樹木和荊棘,地上的青草, 山腹和海底的礦藏,東方和南國的寶石,無一不讓你聞其名而知其實。(同上,頁107)

在這個詞更廣泛的意義上,拉伯雷心中想到的很可能是歷史,“乾坤學一詞對拉伯雷與對古人們一樣,是對宇宙的描述”。[34]在拜茲居爾控告于莫外納一案中,對于“那群對所需法律一無所知、靠稅款養活的大笨牛”(《巨人傳》第二卷第10章,頁129),拉伯雷向這群“笨牛”法官發泄憤怒,因為“他們對于人文學術、古物古史,簡直一無所知”(同上,頁131) 。

與其他知識一樣,西塞羅同樣強調對歷史的全面知識,尤其是對法律人而言。

他不僅應該熟悉過往時代的歷史事件,尤其是我們國家的歷史,也要熟悉帝國民族和著名帝王的歷史。我們的朋友阿提庫斯的努力已經明確了我們在這里的任務,他的一本書中涵蓋了七百年的紀事,按照確切的編年順序,省略了不重要的事情。對于發生在你出生之前的事情一無所知,你就等于仍然是個孩子。 因為,除非人的生命通過歷史的足跡而與我們先輩的生命編織起來,否則,人的生命又有什么價值?況且,提及古代和引用事例會給演說辭帶來權威和可靠性,也會給聽眾提供最高的愉悅。[35]

“各門博雅之藝(ars liberaux ),如幾何、算術、音樂……像天文學等,應該掌握所有規律。”[36]西塞羅要求完美演說家必須掌握的條目清單發人深思,他并沒有忘記把自然的學科添加其中。

至于音樂研究,還有那些被稱為文法學家的人們所從事的文法研究,有誰深入地研究它們而不能以精深的知識和理解去掌握這些科學的全部的、幾乎是無邊際的意義和內涵呢?[37]

“關于民法的宏文巨著,我希望你熟讀牢記,然后理智地加以思索。”[38]根據拉伯雷對法律的喜愛,可以斷定,他打心里是個律師。在他希望其學生學習的所有學科當中,法律似乎是最重要的一門。當然,在這點上,拉伯雷與其最好的朋友布德和蒂拉居奧一致,無疑也與西塞羅一致。[39]

自然而然,在論及演說家時,西塞羅會強調,對于塑造演說家而言,至關重要的部分必須包括法律知識。“他應該要懂民法,它是法庭上日常實踐所必需的。想要在法律爭論或市政爭論中辯駁,卻對法規和民法一無所知,還有什么事比這更羞恥呢?”[40]

從本研究可得出,在西塞羅對完美演說家的研究當中,拉伯雷很可能找到他感同身受的觀念形式(body of notions),它與文藝復興時期設想的理想人(ideal man)匹配無間,“在德性、言行、見識以及一切學術、義理、處世、治身之道上,無一不做到修養成熟、徹底精通”(《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1)。的確,興許已有前人或同儕提出過拉伯雷的一個或某些觀念。至于卡斯蒂里歐尼(Castiglione) ,我傾向于認同普拉塔德的看法:[41]卡氏的影響并非至關重要。

卡斯蒂里歐尼熟悉西塞羅,但重要之處在于,在《論演說家》的三卷當中,卡氏從第二卷中受惠最多,尤其是第54-71章。這些大致對應于《朝臣卡斯蒂里歐尼之書》第二卷中的42-84段。[42]在這些段落中,兩位作者都討論如何運用各種雙關語、機智的反駁語和玩笑——演說家本人可以把這些利用起來。

卡斯蒂里歐尼還有相當多的地方借用西塞羅,但相對而言很少借自《論演說家》第一卷。唯一真正關鍵的借用涉及如何從貴族( nobility)當中選擇朝臣:

然后,魯多維科大臣答道:“我并不否認這一點,個子不高的人也可有高貴的德性。但是,不要回到我們剛才討論的話題,我們還是有許多理由頌揚高貴。出身良好的人的后代,也令人贊賞,這當然是有道理的, 因為我們要塑造一種完美無瑕的朝臣,讓他變得高貴。關于高貴,還有很多原因——這是舉世公認的看法。”[43]

西塞羅只是說,“但是,由于我們探討的是關于演說家,因此我們在談話中應該把這樣的演說家想象為不僅沒有任何不足,而且還要完美得堪當一切稱贊”(《論演說家》卷一,26 )。西塞羅并不關心是否出生于“貴族”,而是關注更為接近拉伯雷所說的自由、睿智的人(gens liberes, bien nez)

因此,關于這位作家(卡斯蒂里歐尼),似乎雖然不能排除《朝臣論》對拉伯雷的影響,但在拉伯雷那里并沒有可在《論演說家》中找到的思想統一性。《朝臣論》對目的的強調在性質上也不同于《論演說家》。伊拉斯謨、布德、蒂拉居奧,還有拉伯雷的其他友人,他們都可能在言和行上影響到拉伯雷。但在這些人當中,沒有哪個與拉伯雷之間會有著像西塞羅和拉伯雷之間的那種近似性和全面的一致性。

拉伯雷自己在《簡要聲明》 (Briefve Declaration)[44]中表示,他熟悉《論演說家》,因為他指名道姓地引用了它,盡管是像他慣常所做的那樣,引用時夾雜了自己的想象。在整個四部——或五部——著作中,拉伯雷有許多直接或間接的用典和借用出自西塞羅。年輕的愛德蒙在驚呆了的高朗古杰面前發表他的演說,拉伯雷如此贊美他:“簡直是古代的格拉古斯(Graechus)、西塞羅或艾米利烏斯(Emilius),哪里像今天的一個年輕書童!”(《巨人傳》第一卷第15章,頁149)甚至約翰修士(Frere Jean)也推崇這位羅馬演說家。“怎么,”包諾克拉特說道,“約翰修士,你也會罵人么?”“那是為談話加點辭藻,”修士說,“這是西塞羅式修辭學的色彩。”(同上,第39章,頁337)拉伯雷經常以各種不同的形式表達對西塞羅及其演說術的推崇。普拉塔德甚至堅稱,[45]“在拉伯雷的整部著作中,有這么一種類型的章節,其特點明顯地是在模仿(pastiches)西塞羅風格”。如果情況如此,我們豈非也可以推論出,關于西塞羅風格的知識,[46]必然意味著關于西塞羅著作和思想的精深知識?無可否認,西塞羅受惠于前人,拉伯雷受惠于更多的人。但我相信,上述分析表明,拉伯雷在精神和文辭上都受惠于西塞羅。

進一步得出的結論是:所謂殘留于拉伯雷身上的“中世紀”痕跡,全然不是中世紀的,而是源自完好的古典原則——在這個例子中是西塞羅的《論演說家》。因此,拉伯雷關于教育的觀點,更多地屬于16世紀人文主義者的觀點。

[1]Plattard,《拉伯雷的著作:淵源、立意與寫作》( L'oeuvre de Rabelais:Sources, invention et Composition) , Paris, 1910。

[2]比較Hermann Schoenfeld,《拉伯雷對伊拉斯謨的〈愚人頌〉與〈辯難錄〉的諷刺》( Die Beziehung der Satire Rabelais' zu Erasmus' Encomium Moriae und Colloquia), PMLA,Ⅷ (1893),頁1-76; L. Delaruelle,《拉伯雷如何借鑒伊拉斯謨與布德》 (Ce que Rabelais doit à Erasme et à Budè), RHL, Ⅺ, 1904,頁220-262; L. Sainean,《拉伯雷小說的現代淵源》 ( Les sources modernes du roman de Rabelais. I. L'humanisme), RER, Ⅹ, 1912,頁375-384; W. F. Smith,《拉伯雷與伊拉斯謨》 (Rabelais et Erasme), RER, Ⅵ,1908,頁215-264、 375-378。亦比較Pierre Villey,《十六世紀的大作家:拉伯雷與馬羅》(Les Grands écrivains duⅩⅥesiècle. Rabelais et Marot), Paris, 1923,頁212:“拉伯雷正從一位古人身上尋找的如此行為和如此觀念,對拉伯雷而言,不可能具有一種無須伊拉斯謨就可以加之于這位古人身上的意義,伊拉斯謨在拉伯雷之前就已評論和推廣了此種意義,并開啟了有助于看見這種意義的大門……”

[3]無疑,《論演說家》與《演說家》表達的某些思想在西塞羅的其他著作中有所推進,《布魯圖斯》與《論最好的演說家》亦重申過類似的主張;但是,《布魯圖斯》與《論最好的演說家》并不像《論演說家》與《演說家》那樣持續集中地、令人信服地表現西塞羅思想的主體。

[4]對這場論爭的較好論述,見Richard Copley,《埃提安·多勒》( Etienne Dolet),London,1899,頁195-228。亦比較Remigio Sabbadini,《西塞羅式風格》 (Stotia del Ciceronianismo),Torino,1885,頁50-74;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 The Civilisation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y) , London/New York,1914,頁253-254; Desiderius Erasmus, 《西塞羅式風格或一場關于最佳演說風格的對話》(Ciceronianus or A Dialogue on the Best Style of Speaking),Izora Scott英譯,收入Columbia Universit“y Contributions to Education” Series(哥倫比亞大學“貢獻教育”系列), No. 20. , Paul Mon roe編,New York,1908。

[5]Jacob Burckhardt,《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前揭,頁253。[譯按]此段引文的中譯見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何新譯,馬香雪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頁249-250。此處略有修改。

[6]尤參Pierre Villey,《蒙田散文的來源與發展》 (Les sources et l 'évolution des Essais de Montaigne),2 vols. , Paris,1908,I,頁98-104。 Louis Delaruelle尤其說明了西塞羅的著作長久縈繞在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腦海中。當然,具體來說,是縈繞在布德腦海中,見氏著,《布德:淵源、開端、主導觀念》( Guillaume Budé. Les origines, les débuts, les idées ma?tresses),Paris,1907。Pierre de Nolhac,《彼特拉克與人文主義》(Pétrarque et l'humanisme) ,兩卷本,Paris,1907,第一卷,頁213-268。 Georg Voigt,《古代經典的復興》(Die Wiederbelebung des klassischen Alterthums),兩卷本,Berlin, 1893,尤其是卷二。Henri Busson,《文藝復興時期法國文學中的理性主義淵源與發展》(Les sources et développment du rationalisme dans la littérature fran?aise de la Renaissance) ,Paris,1922,頁16-23。

[7]Richard McKeon,《中世紀的修辭術》(Rhetoric in the Middle Ages),見Speculum, ⅩⅦ,1942,頁4。

[8]在描述了自己的修辭學研究之后(《論演說家》卷一,31-32),西塞羅補充說:“倘若我說那些學說一無是處,那是在撒謊。”(《論演說家》卷一,32)。但《論演說家》通篇都在否定這個妥協的說法。[譯按]翻譯中碰到的《論演說家》引文,參考了王煥生的譯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但會據此處的文脈而有修改。

[9]《論演說家》卷一,32。本文對西塞羅的引文,使用的版本是《西塞羅全集》(?uvres complètes de Cicéron),D.Nisard編,五卷本,Paris,1881。所有論演說的著作都在第一卷。同時,我也使用了Edmond Courbaud的考訂版,《論演說家:卷一》(De Oratore:liber primus),Paris,Hachette,1905,后來再版于法蘭西大學文集系列(Paris:Societe d'edition “Les belles lettres” , 1922),但僅余少量評注。

[10]《論演說家》卷一,55。亦比較《論演說家》卷一,5;卷一,46:“我們在這次談話中想要尋找的不是什么訟棍,不是什么饒舌者,也不是什么空談家……”

[11]《巨人傳》第二卷第10章。對拉伯雷原文的引用,我根據的是Abel Lefranc等人的考訂版《拉伯雷集》(?uvres de Fran?ois Rabelais),四卷本,Paris,1913—1931,該版只包括《巨人傳》第一卷《高康大》 (Gargantua)、第二卷《龐大固埃》(Pantagruel)和第三卷。至于第四和第五卷,我使用了Jacques Boulenger的版本,《拉伯雷全集》(Rabelais :?uvres Complètes),Paris,1934 。[譯按]《巨人傳》引文,參考了成鈺亭先生的譯文(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但會據文脈而有修改。

[12]Edmond Courbaud,《論演說家:卷一》,前揭,頁98,注釋8:“《論演說家》的大原則是在實質上反對學究化的科學和修辭學家的規則化技巧。”

[13]至少,西塞羅的部分思想和觀點來自他的閱讀。西塞羅受惠于柏拉圖的《高爾吉亞》和《斐德若》、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伊索克拉底([譯按]作者誤作Socrates,應為Isocrates)的《駁智術師》(Against Sophists)和《交換法》(Antidosis),以及伊索克拉底的學生們。John E. Sandys在其考訂版《演說家》(Orator, Cambrigde, 1885)中說道:
卷一第113-121節勾勒了教育演說家的綜合大綱,涵蓋法律與歷史、哲學及其辯證法分支,還有倫理學和“物理學”。毫無疑問,這個大綱部分地源于希臘思想,但亦有部分是新的;無論如何,這是我們現有的百科全書式教育大綱在拉丁語中的最早版本。(前言,頁67)
同樣可以確定的是,西塞羅之后,許多拉丁作家,尤其是昆體良,對西塞羅關于演說家及其教育和舉止風度的思想,加以復述并有所發展。但昆體良認為,在西塞羅之前或之后,我們再也找不到誰能夠如此集中統一地呈現關于教育的思想。本文將表明,“配得上出身自由、受過博雅教育的人” (homine ingenuo liberaliterque educato dignum)的主旨,以及在西塞羅《論演說家》中地位顯著的百科知識,顯然都在拉伯雷那里找到了共鳴。西塞羅腦海中并沒有特來美(Theleme[譯按]這是高康大建造的修道院之名)的概念,但西塞羅的“一切高尚技藝的導師”(omnium bonarum artium doctores,《論演說家》,卷一,36)與拉伯雷的“自由、出身高貴、教養良好的人”(gens liberes,bien nez,bien instruicts;《巨人傳》第一卷第57章,頁430)相去不遠。

[14]W. H. Woodward在《伊拉斯謨:關于教育的目標與方法》( Desiderius Erasmus: Concerning the Aim and Method of Education, Cambridge,1904,頁120-121)中說道:
在古典作家之中,被人文主義者賦予首要地位的無疑是與修辭術有關的演說家和作家。這點與文藝復興社會給予演說術的地位密切相關……作為一項教育手段,古希臘和羅馬的演說術值得細加研究和模仿。但是,要不是出于如下兩個事實,我們或許會懷疑,演說術是否受到過所有人文主義者賦予的那種熱誠的尊重:(1)西塞羅現存著作中的《演說辭》填補了空缺;(2)一部被偶然發現的從古代遺留下來的教育論著,實用而系統,探討了演說家的教育問題([譯按]這部論著似乎指昆體良的《善說術原理》[Institutio Oratoria ])

[15]參Pierre Villey,《蒙田散文的來源與發展》,前揭,頁212:
16世紀的許多借用都有拘泥于字面的特點,但這不應該妨礙我們理解那些更為謹慎的借用。對于每個作家的個人習慣性借用,無論是觀念上的抑或行為上的……還有對于時代和諸模范的借用,都應該顧及其性質, 因為, 當代的文本既不會像古代文本一樣受敬重,也不會運用[與古代文本]一樣的手法。 出于這個主旨,在對其淵源的研究中,精確性不應該妨礙我們在解釋這些淵源時訴諸一些合理的假設,我們貧乏的推理科學不能放棄這些假設。
寫下這段話之前,作者考察了拉伯雷之受惠于伊拉斯謨。 Villey并不太肯定 拉伯雷是否從伊拉斯謨那里獲益良多。

[16]《巨人傳》第一卷第57章,頁430。第29章為高朗杰古寫給高康大的家書,該章后面的附注乃對“自由”(libere)這個詞的解釋,這是拉伯雷青睞的一個形容詞,注釋作者Sainean補充說:“自由在這里的使用具有西塞羅的方式。”的確如此。

[17]對于拉伯雷使用的這個詞,很難找到一個恰當的定義。興許,利特雷(Littré)的定義最接近其可能的意思:“自由:有閑人的高貴的精神氣質;超越偏見的精神解脫。”在這種意義上,或許可以認為“liberes”一詞符合西塞羅完美演說家的概念。亦參E. Courbaud所言:“要界定自由,其范圍過于無邊無際:‘[但]至少要知道,對我們來說,好好地去了解是很重要的。’所以,要給世人一種教育,也就是說,一種普遍的教育,而非專家或學者的教育。”(E. Courbaud,《論演說家》卷一,前揭,頁67)

[18]西塞羅極其重視他的《論演說家》。這部書寫成于西塞羅遭受流放期間——公元前55年,耗費了很長一段時間。參照《致阿提庫斯》四,13:“我勤勉地寫下關于演說術的著作,它們在我手中已經很長時間了。”亦參《致阿提庫斯》十三,19:“我有三本論演說術的書,都思考得很深入。” (Courbaud點出了這些指引,前揭)。可以合理地推知,西塞羅意在把《論演說家》視為對自己成熟的思想的一次重要反思。對參《論演說家》卷一,2:
要知道,正如你曾經反復對我說, 由于我在少年或青年時期根據我的筆記寫出的著作是概略性的,很粗糙,與我們現在的年齡和我們從經歷過的那么多、那么重要的案件中獲得的經驗已經不相稱,因而你希望我就這一科目寫出一部更為精心、更為完善的著作來。

[19]Jean Plattard,《拉伯雷的著作:淵源、立意與寫作》,前揭,頁85。

[20]《論演說家》卷一,34。亦對參《論演說家》卷一,3、 4、 5、 6、 9、15、 21、 49;卷二,16;卷三,20、 21、 23。當然,第一卷對此處討論的主題最重要。但亦參《演說家》,15、 32、 34。必要時,所有這些指引一再提及和引用。下文的四點引用是出自上文引用西塞羅的段落的部分(《論演說家》卷一,34)。

[21]《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98。亦對參第二卷第8章,頁105、 107,以及第一卷第13章,頁218、 219、 220-221:“因此,談過的東西,他全能記得很清楚,就是當時醫生所知道的,也及不上他的知識的一半。”

[22]Plattard,前揭,頁83。在他為Lefranc版所寫的導論中,作者在某種程度上更加強調這種觀點(參《巨人傳》導言關于第二卷部分,前言,頁99)。

[23]當然,我并非在主張西塞羅論背記的觀點源出于他。記憶的用處是個太突出的主題了。亞里士多德自己已經寫過關于記憶的論文。參亞里士多德,《論感覺與記憶》, G. R. T. Rose英譯,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06。但這部著作本質上是相當技術性的,并沒有提出西塞羅所應用的記憶。自然,古典作家與16世紀作家在許多其他地方都提及記憶的用處,但在他們當中,都找不到西塞羅所強調的記憶以及拉伯雷的呼應。記憶只是兩人許多一致之處的又一點。

[24]Plattard,參其為Lefranc版所寫的導論,《巨人傳》導言關于第一卷部分,前言,頁94-95。

[25]《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8。其他類似性質的段落見第二卷第10章,頁123:
某日,龐大固埃想試試他自己的才學。于是在市內的交通要道,提出辯論的題目,共計九千七百六十四款, 內容涉及所有學科、所有最艱難晦澀的問題。首先,在大學區草場街擺下擂臺,與學院學長、教授、演說家(orateaurs)等展開辯論……
Platttad對“演說家”一詞做了注釋(注6),其中說道,“沒有哪個行當的學者是[演說家]這種頭銜。無疑,拉伯雷指的是這樣一些人:按照他們的職位,他們支持使用學究型的演說”。注意拉伯雷對“演說家”一詞的使用會很有趣,無論它是否屬于常規的用法。亦對參拉伯雷在《巨人傳》第一卷中對該詞的運用,見第17章,頁164。也見第二卷第10章,頁127;第18章,頁210;第一卷第24章,頁239 。

[26]《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8,注91 (Plattard )。在中世紀,雖說公共辯論曾是既定的習慣,但是,指出這點興許有好處:倘若拉伯雷沒有發現西塞羅曾如此明確地提倡公共辯論的練習,那么他對中世紀事物的厭倦可能會使他對公共辯論有偏見。

[27]《巨人傳》第一卷第23章,頁216。亦對參《巨人傳》第四卷第11章,頁590:“當時和我們在一起的全是些飽學之士,個個都熱愛游覽,熱愛訪問賢哲、參觀意大利名勝古跡。”

[28]《巨人傳》第二卷第18章,頁210;對參第一卷第17章,頁163。

[29]《巨人傳》第二卷第18章,頁210 。 Plattard提供了一個有趣的注釋,討論declamatio[演說]一詞:
declamatio是一種嚴格的修辭術練習。為什么拉伯雷要對演說提出一種哲學論辯的練習?興許,拉伯雷記得,成為“學園”哲人的西塞羅在《圖斯庫魯姆清談錄》(卷一,4) 中說道,他處理哲學論題的方式與他從前在律師界的演說練習一樣。
對拉伯雷而言,他“自己似乎并沒有經常實踐西塞羅著作中的做法”( Plattard,前揭,頁187),但這畢竟有助于記憶。不過,拉伯雷心中——如果他記得西塞羅——興許也會想到,在《演說家》中,西塞羅本人與“學校的演說者或法庭上的咆哮律師”完全無關。再則,拉伯雷興許還會想到《論演說家》(卷一,18)中的一個段落,其中說道:“至于學園派的遺風,他們辯論時對任何問題一向都采用反詰。”

[30]但是《論演說家》卷一,62的結尾曾簡要提到,西塞羅似乎在這個問題上改變了他的觀點。安東尼烏斯完成他對克拉蘇斯的反駁之后,克拉蘇斯對安東尼烏斯的機智有點招架不住,他簡要回應道:
安東尼烏斯,你為我們想象的演說家只是一個什么工匠,或許你真正持有的是另一種觀點,只是你現在采用了你反駁對手時極其高超的技巧,從來沒有人能在這方面超過你。這本來是演說家訓練自己能力的一種特有手法,但現在也已經為哲人們所習用,并且主要是這樣一些人,他們常常就預先提出的隨便什么問題非常雄辯地進行贊成與反對這兩個方面進行演講。

[31]《演說家》15。亦參《論演說家》卷一,5、 49;卷三,19、 20。

[32]《論演說家》有一段話(卷一,17),西塞羅興許有點克制地抱憾于如下事實:他還沒有機會達到這種理想。
這時,克拉蘇斯說道:“請記住,我說的不是關于我自己,而是關于演說家的能力。要知道, 當我們不得不讓實踐先于理論的時候,我們學習過什么或者能夠知道些什么呢?訴訟活動,選舉競爭,公共事務,保護朋友的利益,在我可能對這些事情進行某種考慮之前,我已經完全為它們所占有。即使我確實如你覺得的具有你認為的那種本領,那當然也完全談不上包含什么才能,包含什么學識,請海格立斯作證,更缺乏學習的如火熱情(acerrimum),但要是有人更加富有才能,或者更確切地說,具有我不具備的那些知識,那他將是一位何等杰出、何等偉大的演說家啊!”于我而言,這段話似乎非常容易令人想起高康大致信龐大固埃中的語氣和內容。
想我先父,令人懷念的大肚量, 曾竭盡他的學識見解,教導我,要我在行為道德和經世之術上力求盡善盡美……當年的時代,對于文學藝術來說,比不上今日的優越和方便,我便不曾有過像你所有的堪為當世表率的師傅。(《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1-102)
此段引用與《論演說家》(卷一,4)中的如下一段相比較,可得出更有力的證明:
確實,在確立了對各個民族的統治權之后,在長時期的和平保證了安寧之后,幾乎沒有哪一個渴望獲得榮譽的青年不認為應該以巨大的熱情研究演說術。起初,他們不知道任何理論知識,以為不存在任何訓練方法和藝術規則,從而他們只能達到自然稟賦和個人思考可能達到的水平。但是,在聆聽過希臘演說家的講演、閱讀過他們的著作、得到希臘教師的幫助之后, 國人們令人難以置信地熱衷于(flagraverunt)研究演說術了。
在整封書信中,高康大都對自己的學識感到慚愧,對自己缺乏機遇感到遺憾:“即如我(高康大)以老耄之年,亦不得不勉強學習希臘文……可惜在我年輕的時候未曾得暇鉆研。”(《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4)我們可以注意到,西塞羅在這里使用了flagraverunt[人們熱衷于],這是拉伯雷最青睞的一個詞,他用的是法文emflambé。參照《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10:
龐大固埃捧讀父親的來信,勇氣倍增,比以前越發熱衷于(emflambé)學習,人們見他如此用功,學業如此精進,說他的心思鉆在書本里面,好似烈火遇干柴,不知疲倦,烘然熱烈(strident)
可以恰當地說,strident(烘然熱烈)一詞與前面西塞羅使用的acerrimum(如火熱情)有關。

[33]論演說家》卷一,4:“我不準備談一向希望處于演說術首位的希臘和那個成為各種學術發源地的雅典。”

[34]《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6(注69)。亦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前揭,頁257-271、 285-288; Emile Egger,《古代文學記》(Mémoires de littérature ancienne) , Paris, 1862,頁316-354。

[35]《演說家》34。亦參《論演說家》卷一,5;卷二,16。

[36]《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6;亦參第一卷第23章,頁217、 221 -223、 235

[37]《論演說家》卷一,3。在古代,一個文法學家就是一部百科全書。亦參《論演說家》卷一,19;《演說家》4: “我將要說些什么呢,關于對自然學的研究——它為演說家提供了豐富的材料?”《演說家》34:
我的確希望,在演說家考慮表達的語言或風格之前,他的主題應該要值得有教養的聽眾去……自然學會帶來偉大和崇高,演說家也不應該對自然學無知。如果演說家從考察天上之事轉而考察人類事務,他的一切言辭和思想肯定會更為崇高輝煌。
在這里,我們可以留意到,自然學(physics)在西塞羅的時代包括形而上學和乾坤學(cosmography) 。

[38]《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7。亦參第5章,頁58: “法學典籍像繡金的蟒袍,炫目奪神,珍貴非凡,但可惜用狗屎做了鑲邊([譯按]指對法典所作的注釋)。”第10章,頁128-130 。

[39]1 Plattard:“此處與稍后的第10章一樣,拉伯雷透露了他對法律科學的啟蒙(intiation)。拉伯雷在響應布德與豐特奈-勒孔特(Fontenay-le-Comte)的法學家圈子,這些人主張對羅馬民法的強烈推崇。”《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107。關于拉伯雷的法律知識和對法律的偏愛,更完整的討論參Plattard,前揭,頁94-126。

[40]《演說家》34;亦參《論演說家》卷一,5、 10、 11。

[41]J. Plattard,前揭,頁81-82。有人興許會補充說,《朝臣卡斯蒂里歐尼之書》缺乏我們在西塞羅和拉伯雷那里發現的分量和廣度。

[42]Michele Scherillo編,《朝臣卡斯蒂里歐尼之書》 (Il libro del Cortegiano del conte Baldessar Castigione, Milano : Hoepli, 1928 。

[43]《朝臣卡斯蒂里歐尼之書》,卷一,前言16。

[44]Jacques Boulenger,前揭,頁761。

[45]參J. Plattard,前揭,頁286,尤其頁300-303。

[46]西塞羅在《論演說家》卷一34中討論過這種“模仿”的方法:
我從閱讀這些演說辭中獲得這樣的好處: 當我把用希臘文閱讀的作品改用拉丁文轉述時,我不僅應該采用最好的常用詞語,而且要通過對原作的模仿,創造出一些對我們來說是新的詞語,只要那些詞語是合適的。
高康大對這種方法并非一無所知:
但是,盡管這天不帶一本書籍,不讀一句文章,但光陰并沒有虛度,因為高康大他們在如茵的草地里,背誦維吉爾《農事詩》、赫西俄德的《勞作與時日》、波利體安(Politian)的《田園詠》,用拉丁文寫幾首諷刺詩,然后又把它們譯成法文回旋韻或古體歌。(《巨人傳》第一卷第24章,頁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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