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伯雷與赫爾墨斯秘學(“經典與解釋”第41期)
- 婁林
- 2795字
- 2020-05-22 17:44:31
二、等級與諫諍
從上引師曠的言論“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可見,士、庶人、商、百工都是無法隨時當面諫諍的,須采用“傳言”“謗”等特殊方式。師曠所言《夏書》更明確要求官師[12]和百工在官員遒人徇路時諫諍。對于史、樂工(瞽、工)和大夫則無此種規定。
但是,此處必須辨析清楚誰是諫諍對象。首先,這段話源起于衛人逐出衛獻公,晉悼公就此事向師曠詢問衛人的行為是否太過分。進而,師曠談及重民的言論。因此,從整個談話的背景來看,所言當是針對天子與諸侯而言。其次,這段話也出現在上引《國語·周語上》邵公對周厲王的諫諍中,其背景是周厲王派人監視謗言的國人,使得國人只能“道路以目”,于是邵公向其諫諍。從邵公的話可見,諫諍對象皆為天子。此外,所引《夏書》見于《尚書·胤征》,其背景是胤國國君奉夏天子仲康之命征討羲氏、和氏,在出征之前,對眾人說:
嗟予有眾,圣有謨訓, 明徵定保。先王克謹天戒, 臣人克有常憲,百官修輔,厥后惟明明。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其或不恭,邦有常刑……(《尚書正義》,頁157)
由此可見,“工執藝事以諫”是對天子與諸侯而言。楊伯峻也認為諫諍對象為天子與諸侯,楊注“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諫失常也”曰:“蓋春秋以前天子諸侯有大臣及諫官,遇事可諫;至于在下位者以至百工等,唯正月遒人徇路,始得有進言機會。”(《春秋左傳注》,頁1018)杜預、孔穎達、竹添光鴻等在注釋“史為書”以下語句時皆持此觀點,下文在具體論述時會有所引用,此不贅述。
總之,從社會等級上說,其要點是:對于天子諸侯,士以上隨時可面諫,士以下(包括士)則不能,皂、隸、牧、圉等奴隸則不曾提及諫諍。《左傳》中有兩則侍者諫諍的例子,即襄公七年為鄭僖公所殺的侍者和襄公二十五年向齊莊公諫諍的侍者。侍者或為奴隸,現難以考定。
此外,由師曠言論可知,有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工、商、皂、隸、牧、圉等諸多等級。桓公二年的晉國師服也有類似表述,即“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春秋左傳正義》,頁1744)。昭公七年更明確論及“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春秋左傳正義》,頁2048)[13]當然,《左傳》所記錄的春秋時代的諫諍(諫諍對象為天子、諸侯)是否與師曠所言相符,以下來進行驗證。
杜預注“士傳言”曰:“士卑,不得徑達,聞君過失,傳告大夫。”(《春秋左傳正義》,頁1958) 《左傳》中確實存在由大夫傳言的案例,不過諫諍對象是卿,即昭公四年,國人謗子產。當時鄭國執政子產作丘賦,其國人謗之,謂其為“蠆尾”,毒害國人。鄭國大夫子寬將國人的謗言傳遞給子產。當然,這則例子中的國人未必就是士,根據童書業的考證,國人有廣狹三種含義,即國都城中的人、國都城內外的人、本國疆域內的人。而若指國都范圍內的人則包括士、農、工、商;若指國都城內的人,則主要指士、工、商,而且士是國人中的上層,對于國家、宗族之興衰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參見《春秋左傳研究》,頁120-133) 。[14]
庶人是指“只能使用土地而不能占有土地之農民”(《春秋左傳研究》,頁112),也是國都范圍內國人的一部分,也通過傳言的方式諫諍,如《國語·周語上》云“庶人傳語”,韋昭注曰“庶人卑賤,見時得失不得達,傳以語王也”(《國語集解》,頁11)。竹添光鴻曰:“《周語》‘庶人傳語’,是庶人亦得傳言以諫上也,此有士傳言,故別曰庶人謗為等差耳。”(《左氏會箋》,頁1295)因此,謗子產的國人也可為庶人,孔穎達就將其當作“庶人謗”的案例,孔穎達曰:
庶人卑賤,不與政教, 聞君過失,不得諫爭,得在外誹謗之。謗謂言其過失,使在上聞之而自改,亦是諫之類也。昭四年《傳》“鄭人謗子產”,《周語》“厲王虐, 國人謗王”, 皆是言其實事,謂之為謗。(《春秋左傳正義》,頁1958)
商人也只能在市場上諫諍,杜預注“商旅于市”曰:“旅,陳也,陳其貨物以示所貴尚也。”孔穎達疏:
商旅于市,謂商人見君政惡, 陳其不正之物, 以諫君也。……商陳此物, 自為求利,非欲諫君。但官所陳,則貴尚可見。在上審而察之,其過足以自改,故亦為諫類,則齊鬻踴之比是也。(《春秋左傳正義》,頁1958)
“齊鬻踴之比”即昭公三年晏子諫齊景公繁于刑,而獲得這一結論則是基于市場上“踴貴屨賤”,即市場上所賣假腿貴,所賣鞋子賤。因此晏子可以說是商人的傳言者,商人則不得直接面諫國君。另楊伯峻認為杜預釋“旅”為“陳”是誤說,“商旅”為同義詞連用,“商旅于市”意指商旅議于市(參見《春秋左傳注》,頁1017)。不過,無論是杜預說,還是楊伯峻說,均認為商人不能隨時面諫君主,而只能在市場上議論。
百工如《夏書》所言,只得在每年正月遒人徇路時諫諍。童書業認為“百工”一詞既可僅指各種工人,也可包括統領百工的工官而言,此處“百工獻藝”的“百工”僅指工人(參見《春秋左傳研究》頁334-335)。不過,《左傳》中沒有明言百工諫諍的案例,故無法考究。《左傳》中有兩則諫諍主體為工匠的例子,即莊公二十四年的御孫和襄公四年的匠慶。前者通常認為是工官,如杜預注“御孫”曰“魯大夫”(《春秋左傳正義》,頁1779) 。《國語·魯語上》亦載此事,諫諍者寫作“匠師慶”,韋昭注曰“掌匠大夫禦孫之名也”(《國語集解》,頁146)。后者則不可確定,杜預注“匠慶”曰“魯大匠”(《春秋左傳正義》,頁1932)。此匠慶距御孫已百余年,自然不是同一個人。又“大匠”或作“大夫”,如阮校云“纂圖本、毛本‘大匠’誤‘大夫’”(《春秋左傳正義》,頁1935)
當然,無論是士還是庶人、工、商,皆為國人。國人主要是采取私下議論而非直接面見的方式諫諍,如襄公三十一年,“鄭人游于鄉校,以論執政”(《春秋左傳正義》,頁2015-2016)。此外,《左傳》中還有兩例屬于國人的諫諍,即昭公十二年的兩例鄉人。這兩例的諫諍對象都是魯國卿大夫季氏的邑宰南蒯,鄉人為“過之而嘆,且言曰”和“歌之”,或為面諫,但不是直接向諫諍對象諫諍。從語言表達上看更為明顯,直接向諫諍對象諫諍,在稱呼對方時,通常包含“君”“子”之類的尊稱。[15]然而,鄉人稱“有人矣哉”和“非吾黨之士”。襄公三十年的輿人也可能屬于國人的范圍。[16]另該例的諫諍對象為鄭國執政子產,輿人為誦,而且輿人直呼“子產”名字,并未尊稱,因此也不是面對諫諍對象諫諍。總之,國人不能直接向卿大夫諫諍。至于諫諍對象為天子、諸侯者,《左傳》未載,故不可考。于理推之,天子、諸侯之位高于卿大夫,國人也不能直接諫諍,如《國語·周語上》載周厲王派人監視國人對己的謗言,這也表明國人須在下議論。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家臣自可對卿大夫(家主)直接諫諍,而家臣中則包括士。如據朱鳳瀚考證,春秋時期的家臣來源有四,即本族人、本國其他貴族家族的成員、異國貴族和屬于士階層者(參見《商周家族形態研究》頁486-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