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改變中國:經濟學家的改革記述作者名: 張軍本章字數: 3387字更新時間: 2020-03-24 16:09:09
農業集體化
在這里我們先要回顧一下中國農業部門在20世紀50—70年代這段時間的合作化運動與集體耕作制度的形成過程。
1953年,為了配合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實施,政府除了在工業部門實行對重要生產資料的統一分配(簡稱“統配”)制度,從而實現政府對資源的直接計劃配置的目標外,在農業部門開始建立所謂的“統購統銷”制度。實行農產品統購統銷制度的目的是為了保障城市居民的生活資料和加工工業的原材料供給,而在1949年以后的幾年里,國有商業部門面臨著農副產品市場上的私人收購者(俗稱“商販”)的競爭,再加上國有商業部門對農產品采取低價收購政策,國有商業部門自然處于不利的競爭地位。1953年秋收后,國家糧食收購計劃在很多地區不能按期完成,而糧食的銷量卻大大超出計劃,形成了不平衡的局面。1953年11月,黨中央和國務院決定對油料和糧食實行計劃收購和計劃供應。1954年9月又決定對棉花實行計劃收購。1955年8月,政府頒布《農村糧食統購暫行辦法》,對統購統銷做了詳細的規定,而且把煙草、麻類、生豬、茶葉、蠶繭、羊毛等重要副產品及工業原料規定為“派購”類產品。在統購統銷制度的執行上,實行了分類管理的辦法。一些關系國計民生及外銷的重要產品,被視為第一類商品,由中央集中管理;對于生產集中、供應面廣或需要重點保護供應的特需產品,作為第二類商品由中央政府實行差額調撥;其余產品作為第三類商品由地方政府管理。
在建立農副產品的統購統銷制度,從而將農業產品納入計劃控制和分配體系的過程中,農業生產的組織形式也在走向集體化。1949—1952年,農村的土地改革基本完成,根據當時過渡時期的政策(稱為“總路線”和“總任務”),土地改革以后真正符合農民意愿,同時又能利用規模經濟的農業生產組織形式是以家庭經營為基礎的生產互助合作社。由于自愿入社,1952年參加農業生產互助組的農戶占全國農戶總數的40%,而參加農業生產初級社,也就是一種比互助組規模更大一些的生產合作社的農戶只占全國農戶總數的0.1%,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根據蘇星寫的《我國農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一書提供的數據,即使到1955年,互助合作社仍然是農戶自愿選擇的組織形式,50.7%的農戶參加了“互助組”,僅有14%的農戶參加“初級社”。
然而,農業生產集體化的進程在1956年以后被人為地加快了。到1956年初,參加農業生產合作社的農戶從1955年的14%急劇上升到80.3%,進而在1956年底達到96.3%。尤其是,這一時期,一種更大規模的農業生產高級合作社(所謂“高級社”)得到政府的鼓勵和強制推行。1956年底,被強行加入“高級社”的農戶猛增到87.8%。
1958年,一種更加激進的發展戰略,即“大躍進”,被全面強制執行了。為了實現“大躍進”提出的在短時期內“趕英超美”的戰略目標,政府急劇擴大了基本建設的投資規模,因而征購糧食的比重也要擴大。為了配合這一戰略,農業的集體化進程進一步加快了,原來的生產合作社被強制性地轉變為“人民公社”。1958年4—9月,占全國98.2%的農戶被組織在26425個“人民公社”里,在差不多一年時間里實現了以“公社制”為主的農業集體化變遷。1958—1981年,“人民公社”制度成為中國農業生產的基本組織形式。
表1-1 農村人民公社及其規模(1958-1980)

資料來源:《中國統計年鑒》(1981),第133頁;轉引自鄒至莊:《中國經濟》,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136頁。
“人民公社”是一種生產組織,但同時又是政治及行政單位。每個公社實行公社、生產大隊和生產隊二級所有制,表1-1給出了人民公社的規模數據。以1965年為例,平均每個公社有8.7個大隊,每個大隊有8.3個生產隊,如果按每個生產隊有109人來計算,那么1965年每個公社約有人口數為7871人。在這么龐大的組織里,農民(其實不僅僅包括農民)集中勞動,勞動遵循計劃安排和指令分派。每個公社由一個管委會領導,基建規劃由大隊執行,種田則由小隊(生產隊)負責。每種作物使用多少土地,用什么樣的方法來耕種等決策均由公社和大隊集中做出。當然,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生產指標,并且必須將產品按規定的收購價格上交政府。正如表1-2表明的那樣,除了1961年和1979—1981年間有過兩次明顯的提價之外,農產品的收購價格基本穩定。這說明,在正常年份,政府對農業生產的指導往往是通過計劃和行政,而不是利用價格機制來實現的。
在“公社”內部,社員是在生產隊的組織下集中勞動的。勞動者的收入按照所評定的“工分”來計算,到年末,生產隊的凈收入在扣除國家稅收、公積金(公共積累)和公益金(公共福利)之后,依據每個社員一年年內累積起來的“工分”數來分配收入。“工分”的評定有不同方法。一種是事先確定每項任務的工分值;另一種是按六—十的分值等級來評出勞動者的等級,每個勞動者的工分總數等于他(她)的等級與出工天數的積;還有一種是從生產隊中選出一個“模范”或“標兵”,其余社員以這個模范的工作績效為基準來評定自己的工分值。不管怎么說,在工分制下,每個社員所得到的收入份額的大小取決于他在這一年中累積到的工分占全部工分的比重。這種制度看上去符合“按勞分配”原則,但在實踐中卻趨于降低社員的積極性,因為在生產隊的規模下,監督不可能是有效的,從而一個社員多付出勞動所增加的實際上是生產隊的收入,而他只能得到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表1-2 農業部門的農產品收購牌價(以1950=100)

(3)農副產品收購價格總指數是收購牌價、超購加價和設價(市價)的平均值。
資料來源:《中國統計年鑒》(1981),第411—414頁;轉引自鄒至莊:《中國經濟》,第145頁。
這就是說,“按勞分配”所產生的較大的激勵效應以能夠確定和計量單個勞動者的貢獻份額為條件,但滿足這個條件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對于人民公社來說,第一,生產隊的規模較大,一般有上百人;第二;農業勞動的空間跨度大,一個社員一天有時要做幾樣不同的“農活”;第三,農業勞動受自然和天氣原因的影響大。基于這些特點,生產隊長對社員的監督成本極其高昂,監督無法做到完全而有效。在這種情況下,每個成員所得的應有權數是無法確定的,事實上,在實際操作中,這個權重常常演變成平均主義,也就是“吃大鍋飯”。因此,工分制在實際操作上反而不利于調動社員的勞動積極性,用正式的經濟學語言來說,因為在監督不完全(即無法精確計量每個社員的貢獻)時,每個社員所獲得的邊際報酬大大低于其勞動的邊際產出,這是導致集體化時期農業勞動生產率被大大削弱的基本原因。
當然,中國農業的集體化運動所反映出來的問題遠遠超出了上述討論到的這些勞動供給問題。一個合作組織的成功與效率不僅僅反映于激勵的結構如何得當,還取決于合作組織的性質以及其他超經濟的因素。事實上,回顧中國20世紀50年代的合作化運動,人們發現,1958年“大躍進”之前的農業生產合作運動基本上是成功的。一般認為,中國農業合作化危機的種子大約是在1958年人民公社化運動中所埋下的。對于合作化運動從成功到失敗的轉變,許多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煞費苦心以求其解。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一般將合作組織的性質區分為兩種,一是將合作社處理成某種形式的“道德共同體”,認為合作社的成功往往是建立在道義主義之上。許多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發現,一個村莊的村民往往是出于道義組成合作社的,他們并不十分關心個人的利益最大化,卻可能渴望獲得某種形式的保護和安全,特別是在經常出現饑荒的年代。另一種解釋建立在“理性主義”的原則上,把合作社的成功運作解釋為社員的自愿參與和個人理性計算得到尊重與保障的結果。按照這一解釋的邏輯,農民加入合作社的可能性受到合作規模、監督的完備程度、合作社領導人的能力以及社員是否退社自由等因素的影響。
可以說,中國20世紀50年代的農業合作化運動實際上為上述兩種解釋提供了可檢驗的機會。基于對中國一些農村地區的調查,巴特勒(S. Butler)發現,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農民加入合作社也許是渴望某種安全和保障,然而在70年代,社員則更加關心收入的增長。另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合作社的規模在1957年以后被急速擴大,社員的“退社權”也在這時候被剝奪了。
所有這些因素顯然在很大程度上促使合作組織性質的改變,使合作化運動從早期的成功逐步走向了危機,導致農業勞動的激勵以及農產品的供給出現持續不足和下降趨勢,困擾了中國集體化農業的發展前景。數據表明,在1958—1965年間,中國農民的消費尚未達到1957年的水平,農民的收入在70年代幾乎陷入停滯狀態。整個70年代中國農民的糧食人均消費量只相當于20年前的水平,而食用油的消費量則一直低于50年代。農村的貧困十分嚴重。1977年,中國2100個縣當中有1/4的人均收入低于50元的貧困線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