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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凜冽寒風

“還很年輕呢。”低頭俯視疾風之介的女子停住為他解衣甲的手,輕笑一聲,又將臉湊得更近些,“想我救你么?”語罷咯咯笑起來。這笑聲仿佛忽從林間飄來,實在想不到出自這位抱著自己的女子之口。這笑聲仿佛與她沒有關系。

“如果想我救你,那幫你也沒什么。要是想死的話呢,我就狠心幫你一把。”

疾風之介的身體一陣異樣的戰栗。確實是難以想象的聲音。她清澈的聲音,或是恐嚇,又或是恩惠。

她將疾風從膝上放下,硬生生站起來。濃密柔長的烏發自身后垂下。她又一次俯視躺在腳邊的疾風之介,沉默著走開。

不久,耳畔一陣凌亂的足音。

“就是這人啊。”有老人沙啞低沉的聲音。隨即,疾風之介的肩膀被他輕輕拿腳踢了踢。疾風之介躺著哼了聲。

“救不活了吧。”那沙啞的聲音說,“誰來殺了他吧!就知道搶東西算什么,不積功德!”

疾風之介很想掙扎起來,但身體動彈不得。就這樣死在這里可不行。他想喊叫,但也發不出聲音。

“好吧!”有人應道,旋即拔刀,月色中刀光凜然,橫在疾風之介眼前。

疾風之介扭動著,睜開雙眼,望著將自己圍住的幾個男人。看來都像是野武士[16],穿著各不相同,面目兇暴。疾風之介憤怒地盯著對他拔刀的人,氣氛恐怖,充滿不安與憎惡。

“請等一下。”是方才那位女子清澈的聲音,“爹爹,還是把他帶回去吧。”

“不中用了!”沙啞低沉的聲音道。

“您看他好不容易逃到這里,一定想有人幫他。看他受這么重的傷,說不定是個高手呢。”

她說完,暫無人發話。短暫的沉默后,沙啞低沉的聲音緩緩道:“不錯,那就救救看吧,也許救得過來呢。”

另一個聲音道:“這可是擔風險的事,我剛還想把他扔湖里去呢。也罷,抬走好了。”

而后三四人竊竊私語了一會,將疾風之介的身體、頭、腳抱住,從地面抬起來,動作相當粗魯。

疾風之介渾身劇痛,迷迷糊糊感覺自己被人抬去哪里。

烏云蔽月,偶爾有樹枝噼里啪啦掃過他的臉。

不知走出去多遠,忽而感覺身下仿佛是流水,周圍是水中踢踏的足音,不絕于耳。

他被搬到一只小船上,擱在靠近船頭的地方。

冷風沁人,水面偶有魚群跳動,濺起水聲。許久,月亮從云翳中漸漸出來,疾風之介意識到自己躺著的小舟不知何時已在水中出發。

人們悄無聲息,連劃水的櫓聲也盡力避免。

這時,鼾聲起來了。隨即,旁人仿佛受到傳染,又響起幾聲。莫可名狀的安心感向他襲來,疾風之介也不知不覺墜入昏睡。

就這樣不知過去多久。

疾風之介醒來了。他仰面躺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離自己二尺多遠的地方有一塊隔開的巖石。石上蒼苔叢生,水滴似乎要落下來。苔蘚間垂下幾叢羊齒類植物,拂過他的臉。

四周幽暗。

一絲微光從他右面灑下。他想挪動身體,比之前稍稍輕便些。這才發現全身的武裝均被解下,從肩頭到胸前,都包著白布。抬起右手一看,手上濡濕了綠色的汁液,許是擦了草藥。一聞,刺鼻的野草清香。在他昏迷時,全身的傷口已被處理。

他朝右邊光線的來處望去,這里大約是某處湖畔洞窟,約有五六間長,四周巖石包圍,一片黑暗。外面有半圓形洞口,從那里能看到陽光照耀的湖面。水紋寂靜,波光粼粼,其余不見一物。只看見小小的一片天空與湖水,以及正午的陽光。

疾風之介努力仰頭,總算稍稍抬起一些,看到自己躺著的船艙。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從腳下堆到船頭的武器。

幾十把刀。成捆的槍。鎧甲。

原以為沒有人在,而武器后卻有動靜,露出一張女子的臉。

“你醒過來啦?還好沒有被殺掉。”記憶中清澈的女聲。

光線黯淡,并不能看清她的臉。洞口透進的陽光映見她半面雪白的肌膚。這時疾風之介仍覺得她很美。

“要把我帶到哪里?”疾風之介第一次開口。難以想象自己終于發出聲音。

“就別管去哪兒啦。你都撿回一條命了,要殺要剮得看我心情。你活了下來,就好好謝天謝地吧!”

“要帶我去哪?”疾風之介又問道。

“你可真煩呀。是去比良山中[17]。”

疾風之介心道,果然如此。大約是避人眼目,才白日停舟躲避于洞窟,夜間沿琵琶湖航行吧。

“你們有很多人嗎?”

“大家都在島上睡覺呢。這兒黑咕隆咚,他們才不要待呢。”說著她站起身,遞過來一個碗,用十分溫和的語氣問:“吃點兒東西?”疾風之介頓時也覺得自己餓了很久。

此時,外面一陣怪響。

“外面在刮很大的風哦。”她道。疾風之介這才知道那是風聲。那半圓形的洞口外,風景已與之前大不相同。湖上風浪驟起,水波飛濺。緊接著浪頭也打到洞里,小舟猛烈搖晃。

“就因為這天氣,我討厭秋天。”女孩兒說。

“為什么討厭?”疾風之介鸚鵡學舌般問道。

“你年紀輕輕,語氣卻好傲慢。我就是討厭這寒風,從比良山來的風都刮到這兒了。”

疾風之介略感眩暈,閉上眼睛。小舟不停地搖晃著。

鏡彌平次被五花大綁扔在松樹下,烈風呼嘯,裹挾砂石與塵埃,迎面撲來。

小谷城陷落已三日。整日陽光曝曬,塵沙撲面,彌平次那平時就已像阿修羅般猙獰的臉孔,經此三日益發慘不忍睹。

太陽落山時,與過去兩天一樣,一名武士沿著和緩的山坡走上來。是一位非常可惡的年輕武士。他趨近道:“怎么,下決心沒有?”

彌平次完全無視,緊緊閉著嘴。

“你這頑固的東西,回答我!”他抬起一足,踩住彌平次的臉,“你要是今天還拿不定主意給咱們效力,頂多到明天早上你這條命就到頭了!早該把你殺了的,不過是我們主人心血來潮,一時多事,才留你活到現在。身在福中不知福,蠢貨!”

這武士不知是懶得照看彌平次,還是覺得主人對這淺井家茍延殘喘的老東西另眼相待而十分嫉妒,語氣非常惡劣。

彌平次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只希望死個痛快,這么拖泥帶水實在可恨。

至于活下去,給他們效力,想都不用想。小谷城陷落時自己本該一道自絕,想不到竟忍辱偷生到現在,實在難以忍受。殺頭就好了,誰想到這么啰嗦。

小谷城與十天前,甚至一個月前保持著完全一樣的姿態,屹立于東南方。幾處望樓上有清秋潔白的云團緩緩飄過。城雖未改,而里面一個舊相識都沒有了。只有部分織田軍以勝利者傲慢的姿態留在那里。

方才那年輕武士說自家主人多事,彌平次也不知道那主人到底是誰。本來也沒有知道的必要。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有哪點被敵方的武將看中了。他突然望著那武士道:“你們為什么不殺我?”這是他這天第一次開口。

“你的臉!”

“啊?”

“你的臉!因為你那張到處是傷疤的怪物臉!”那年輕武士似為排遣無聊,又踩住彌平次的臉,“我們主人大概就看上你這張臉吧!蠢死了,真想不通!”

說著,踩在臉上的腳越發用力起來。

盡管遭此侮辱,彌平次仍不作聲,輕輕闔目,任其凌虐。他躺在地上,心里卻想著別的事。

他也為自己這張丑陋的臉難堪。雖說天生一副猙獰臉孔,其實也還好,算是一張普通人的臉。不過是在姊川之戰中傷了兩回,就變成這般模樣。后來兩年,又生了一臉瘡,變得越發難看。

長政公與久政公都不喜歡我這張臉。每次到他們跟前,他們都轉開視線,極為不悅。而現在居然有人看上我的臉,真是荒唐。

他突然縱聲大笑。

“你笑什么!”武士問。

“我這張臉屬于淺井,屬于小谷城。別開玩笑了!”而后陷入沉思,瞇起眼睛,遠望沐浴夕光的城樓。自己必須求速死!而從外表看來,他那張可怖的臉孔一絲變化也沒有。

“吃!”那武士又和前兩天一樣,扔給他一個飯團。又和前兩天一樣將五花大綁的彌平次手上的繩子解開:“只給你松開手!”

彌平次也如前兩日一樣把暫時解放的手撐在地上,待恢復知覺后,將飯團塞到嘴里。在被殺之前,必須活著,沒有必要餓肚子。餓死實在難看,他一想就戰栗。要殺就得從腔子里噴濺出熱血,將這頭顱威風凜凜地拋出十來尺才好。

既然給我吃,那我就吃!彌平次這幾天已在這里吃掉六個飯團。可今天,當他用自由的手抓住飯團的瞬間,突然瞥了那武士一眼。這個動作此前從未有過。腦海中閃過電光石火的念頭,他想重獲自由。他不明白,為什么之前自己從沒這么想過。

彌平次緩緩把沾滿泥土的飯團送到嘴里。

“快吃!”那武士輕蔑地叫道。

但他仍然慢吞吞嚼著,盡量放松雙手。當他吃完兩個飯團,道:“捆上吧。”

年輕武士蹲身,將彌平次兩手交叉,彌平次突然迅速抓住他的手腕,開始搏斗。彌平次發出低沉悠長的咆哮,將那武士拽過來,在地上扭打,滾了一兩回。因為雙腳還捆著,十分費力。他雙手卡住武士的喉嚨,怒目而視,竭力嘶吼,雙手更用力。

對方很快喪失抵抗力,癱軟在地。彌平次松開手,急促喘息著,仰面倒地。

過了一會,他支起身體,用那武士的刀把捆得嚴嚴實實的下半身解開。

他已經四天沒有站起來過,踉蹌著立了片刻,才一步步走出去。走出很遠,發現自己正朝著小谷城而去,又緩緩變了方向。他獲得了自由,但心里仍然空蕩蕩的。因為在這片土地上,自己已沒有什么必須要去的地方了。

就算再被抓住也無所謂。他漫然走著,背后襲來每天都有的狂風。待這陣風過去,內心深處起來的一股冰冷的虛空感令他渾身顫抖。而后,當他再邁出步子,第一次意識到,既然重獲生命,就該繼續活下去。這并不是愛惜生命,而是覺得以后的人生會更無意義,連死都沒有任何意義。

立花十郎太剛逃出小谷城時就想著自己未來的新仕途。

他想,這次可得選個靠得住的武將,必須讓他認識自己的價值。多年來白白效力,現在一想還會憤怒。無論如何三十歲之前都必須出人頭地,十郎太還有兩三年的時間。

那一夜,十郎太帶著與逃亡者不甚相符的欲望之眼,趁夜一步步遠離小谷城。他并不覺得那是逃亡,不過是離開而已。一到天明,就開始迅速上大路南下。他知道在小谷城陷落之前,如果不走出很遠,必然很危險。他一人匆匆走著,不時駐足等候加乃。他認為大大方方走進織田軍的勢力范圍,是不被懷疑作淺井軍的最佳之法。

加乃一切聽憑十郎太,跟在他身后。

三天后,織田軍的部隊頻繁從十郎太與加乃后面追來,又超過,一路南下。每逢這時,十郎太就與加乃靠在一起,一副浪人的態度,慢悠悠走著。

二人沒有受到任何盤查。因為氣焰正盛的織田軍根本不屑看這路邊兩人一眼。當十郎太清楚他們已不再冒險時,便以熱切的眼神打量那些部隊。也許自己不久也能投奔到這凱旋部隊的那一位門下了。

如果投靠一位有前途的武將,自然再好不過。但以他之前的經驗,凡有前途的武將都不甚可靠。淺井長政不也很有前途么,不也才智雙全么,如今也遭此厄運。因此他誰也不想倚賴。但無論如何現在還是想去織田信長那邊謀職。

他攜加乃與那群揚起一路沙塵疾走狂奔的武士平行向前。到了第三天的黃昏。

“我們是要去哪里呢?”加乃終于第一次開口問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但根據日落的方向,以及在路上偶爾看見的右側湖面,她知道自己正往與目的地伊吹山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就在這里與您告別吧。”她道。

十郎太猛然一驚。因為帶著加乃,才未被懷疑是逃兵,也沒有被懷疑是淺井的余黨。因此在找到新的落腳點之前,他根本不想放走加乃。

“告別?現在這么做可太輕率了些。我會把你送到伊吹山或是別的什么地方去。請再忍耐一下吧。”十郎太這么說,加乃也沒辦法反駁。這路上到處都是粗野的武士,姑娘家一人走著也很危險。況且加乃能平安到此,畢竟也多虧十郎太。再者她身無分文,若不是跟著十郎太,這些天恐怕連一碗飯都吃不到。

第三天,十郎太才開始放心投宿農家。這里并無戰爭紛擾,農舍四圍田野環繞,一派安寧景象。十郎太估算了這里離小谷城的距離,想必也不會有人到此搜捕。于是這夜,二人總算在室內安歇。

“累了吧,好好休息。”十郎太道。

“是。請您先休息吧……”加乃答。直到夜深,她也不愿走進屋內。不久又開口問:“疾風之介大人現在怎么樣呢?”

出城以來,加乃第一次問出這樣的話。不知為何,她一直避免說出疾風的名字。此前許多次想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但出逃已三日,加乃再也無法沉默。

“疾風?”十郎太一副意外的神色,嘴角肌肉微微抽搐。

“那人大概死了吧。”他冷冷道。

“怎么可能。”

“他本來就想去死。”

“請不要騙我。”

“你覺得是騙你,那就騙你好了。反正他本來就想死,所以才讓你逃出來。如果想活命,何必在城里留到最后。”

“他跟我說過,一定會逃出來的。”

“也就隨口那么說吧,他是可惜了。”

聽十郎太這么說,加乃又是不安又是憤怒。

如果他真的死了,自己恐怕也會選擇死亡。但加乃相信疾風一定不會死。而逃亡途中路過民家,無數次聽說小谷城破時淺井家的部下全部殉身。她雖以為那不過是傳言,但還是陷入難以忍耐的不安。

夜深時分,風起來了。加乃想念著伯父,他是早就決定殉城的,大概已經壯烈身死。她更惦念的是疾風。聽著風聲,加乃不安得要死去了。

十郎太根本沒有去聽什么風聲。他只是想著如何去織田軍謀位。正想著,忽而豁然開朗。那就是娶加乃為妻,在織田軍混得功名立身,實在美妙。

晚秋凜冽的風又刮起來。若當著風口,怕連野豬都要伏地躲避。狂風徹夜緊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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