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凜冽寒風(fēng)
- 戰(zhàn)國無賴(天狗文庫—井上靖文集)
- (日)井上靖
- 4978字
- 2020-03-18 15:57:23
一
“還很年輕呢。”低頭俯視疾風(fēng)之介的女子停住為他解衣甲的手,輕笑一聲,又將臉湊得更近些,“想我救你么?”語罷咯咯笑起來。這笑聲仿佛忽從林間飄來,實在想不到出自這位抱著自己的女子之口。這笑聲仿佛與她沒有關(guān)系。
“如果想我救你,那幫你也沒什么。要是想死的話呢,我就狠心幫你一把。”
疾風(fēng)之介的身體一陣異樣的戰(zhàn)栗。確實是難以想象的聲音。她清澈的聲音,或是恐嚇,又或是恩惠。
她將疾風(fēng)從膝上放下,硬生生站起來。濃密柔長的烏發(fā)自身后垂下。她又一次俯視躺在腳邊的疾風(fēng)之介,沉默著走開。
不久,耳畔一陣凌亂的足音。
“就是這人啊。”有老人沙啞低沉的聲音。隨即,疾風(fēng)之介的肩膀被他輕輕拿腳踢了踢。疾風(fēng)之介躺著哼了聲。
“救不活了吧。”那沙啞的聲音說,“誰來殺了他吧!就知道搶東西算什么,不積功德!”
疾風(fēng)之介很想掙扎起來,但身體動彈不得。就這樣死在這里可不行。他想喊叫,但也發(fā)不出聲音。
“好吧!”有人應(yīng)道,旋即拔刀,月色中刀光凜然,橫在疾風(fēng)之介眼前。
疾風(fēng)之介扭動著,睜開雙眼,望著將自己圍住的幾個男人。看來都像是野武士[16],穿著各不相同,面目兇暴。疾風(fēng)之介憤怒地盯著對他拔刀的人,氣氛恐怖,充滿不安與憎惡。
“請等一下。”是方才那位女子清澈的聲音,“爹爹,還是把他帶回去吧。”
“不中用了!”沙啞低沉的聲音道。
“您看他好不容易逃到這里,一定想有人幫他。看他受這么重的傷,說不定是個高手呢。”
她說完,暫無人發(fā)話。短暫的沉默后,沙啞低沉的聲音緩緩道:“不錯,那就救救看吧,也許救得過來呢。”
另一個聲音道:“這可是擔(dān)風(fēng)險的事,我剛還想把他扔湖里去呢。也罷,抬走好了。”
而后三四人竊竊私語了一會,將疾風(fēng)之介的身體、頭、腳抱住,從地面抬起來,動作相當(dāng)粗魯。
疾風(fēng)之介渾身劇痛,迷迷糊糊感覺自己被人抬去哪里。
烏云蔽月,偶爾有樹枝噼里啪啦掃過他的臉。
不知走出去多遠(yuǎn),忽而感覺身下仿佛是流水,周圍是水中踢踏的足音,不絕于耳。
他被搬到一只小船上,擱在靠近船頭的地方。
冷風(fēng)沁人,水面偶有魚群跳動,濺起水聲。許久,月亮從云翳中漸漸出來,疾風(fēng)之介意識到自己躺著的小舟不知何時已在水中出發(fā)。
人們悄無聲息,連劃水的櫓聲也盡力避免。
這時,鼾聲起來了。隨即,旁人仿佛受到傳染,又響起幾聲。莫可名狀的安心感向他襲來,疾風(fēng)之介也不知不覺墜入昏睡。
就這樣不知過去多久。
疾風(fēng)之介醒來了。他仰面躺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離自己二尺多遠(yuǎn)的地方有一塊隔開的巖石。石上蒼苔叢生,水滴似乎要落下來。苔蘚間垂下幾叢羊齒類植物,拂過他的臉。
四周幽暗。
一絲微光從他右面灑下。他想挪動身體,比之前稍稍輕便些。這才發(fā)現(xiàn)全身的武裝均被解下,從肩頭到胸前,都包著白布。抬起右手一看,手上濡濕了綠色的汁液,許是擦了草藥。一聞,刺鼻的野草清香。在他昏迷時,全身的傷口已被處理。
他朝右邊光線的來處望去,這里大約是某處湖畔洞窟,約有五六間長,四周巖石包圍,一片黑暗。外面有半圓形洞口,從那里能看到陽光照耀的湖面。水紋寂靜,波光粼粼,其余不見一物。只看見小小的一片天空與湖水,以及正午的陽光。
疾風(fēng)之介努力仰頭,總算稍稍抬起一些,看到自己躺著的船艙。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從腳下堆到船頭的武器。
幾十把刀。成捆的槍。鎧甲。
原以為沒有人在,而武器后卻有動靜,露出一張女子的臉。
“你醒過來啦?還好沒有被殺掉。”記憶中清澈的女聲。
光線黯淡,并不能看清她的臉。洞口透進(jìn)的陽光映見她半面雪白的肌膚。這時疾風(fēng)之介仍覺得她很美。
“要把我?guī)У侥睦铮俊奔诧L(fēng)之介第一次開口。難以想象自己終于發(fā)出聲音。
“就別管去哪兒啦。你都撿回一條命了,要殺要剮得看我心情。你活了下來,就好好謝天謝地吧!”
“要帶我去哪?”疾風(fēng)之介又問道。
“你可真煩呀。是去比良山中[17]。”
疾風(fēng)之介心道,果然如此。大約是避人眼目,才白日停舟躲避于洞窟,夜間沿琵琶湖航行吧。
“你們有很多人嗎?”
“大家都在島上睡覺呢。這兒黑咕隆咚,他們才不要待呢。”說著她站起身,遞過來一個碗,用十分溫和的語氣問:“吃點兒東西?”疾風(fēng)之介頓時也覺得自己餓了很久。
此時,外面一陣怪響。
“外面在刮很大的風(fēng)哦。”她道。疾風(fēng)之介這才知道那是風(fēng)聲。那半圓形的洞口外,風(fēng)景已與之前大不相同。湖上風(fēng)浪驟起,水波飛濺。緊接著浪頭也打到洞里,小舟猛烈搖晃。
“就因為這天氣,我討厭秋天。”女孩兒說。
“為什么討厭?”疾風(fēng)之介鸚鵡學(xué)舌般問道。
“你年紀(jì)輕輕,語氣卻好傲慢。我就是討厭這寒風(fēng),從比良山來的風(fēng)都刮到這兒了。”
疾風(fēng)之介略感眩暈,閉上眼睛。小舟不停地?fù)u晃著。
二
鏡彌平次被五花大綁扔在松樹下,烈風(fēng)呼嘯,裹挾砂石與塵埃,迎面撲來。
小谷城陷落已三日。整日陽光曝曬,塵沙撲面,彌平次那平時就已像阿修羅般猙獰的臉孔,經(jīng)此三日益發(fā)慘不忍睹。
太陽落山時,與過去兩天一樣,一名武士沿著和緩的山坡走上來。是一位非常可惡的年輕武士。他趨近道:“怎么,下決心沒有?”
彌平次完全無視,緊緊閉著嘴。
“你這頑固的東西,回答我!”他抬起一足,踩住彌平次的臉,“你要是今天還拿不定主意給咱們效力,頂多到明天早上你這條命就到頭了!早該把你殺了的,不過是我們主人心血來潮,一時多事,才留你活到現(xiàn)在。身在福中不知福,蠢貨!”
這武士不知是懶得照看彌平次,還是覺得主人對這淺井家茍延殘喘的老東西另眼相待而十分嫉妒,語氣非常惡劣。
彌平次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只希望死個痛快,這么拖泥帶水實在可恨。
至于活下去,給他們效力,想都不用想。小谷城陷落時自己本該一道自絕,想不到竟忍辱偷生到現(xiàn)在,實在難以忍受。殺頭就好了,誰想到這么啰嗦。
小谷城與十天前,甚至一個月前保持著完全一樣的姿態(tài),屹立于東南方。幾處望樓上有清秋潔白的云團(tuán)緩緩飄過。城雖未改,而里面一個舊相識都沒有了。只有部分織田軍以勝利者傲慢的姿態(tài)留在那里。
方才那年輕武士說自家主人多事,彌平次也不知道那主人到底是誰。本來也沒有知道的必要。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有哪點被敵方的武將看中了。他突然望著那武士道:“你們?yōu)槭裁床粴⑽遥俊边@是他這天第一次開口。
“你的臉!”
“啊?”
“你的臉!因為你那張到處是傷疤的怪物臉!”那年輕武士似為排遣無聊,又踩住彌平次的臉,“我們主人大概就看上你這張臉吧!蠢死了,真想不通!”
說著,踩在臉上的腳越發(fā)用力起來。
盡管遭此侮辱,彌平次仍不作聲,輕輕闔目,任其凌虐。他躺在地上,心里卻想著別的事。
他也為自己這張丑陋的臉難堪。雖說天生一副猙獰臉孔,其實也還好,算是一張普通人的臉。不過是在姊川之戰(zhàn)中傷了兩回,就變成這般模樣。后來兩年,又生了一臉瘡,變得越發(fā)難看。
長政公與久政公都不喜歡我這張臉。每次到他們跟前,他們都轉(zhuǎn)開視線,極為不悅。而現(xiàn)在居然有人看上我的臉,真是荒唐。
他突然縱聲大笑。
“你笑什么!”武士問。
“我這張臉屬于淺井,屬于小谷城。別開玩笑了!”而后陷入沉思,瞇起眼睛,遠(yuǎn)望沐浴夕光的城樓。自己必須求速死!而從外表看來,他那張可怖的臉孔一絲變化也沒有。
“吃!”那武士又和前兩天一樣,扔給他一個飯團(tuán)。又和前兩天一樣將五花大綁的彌平次手上的繩子解開:“只給你松開手!”
彌平次也如前兩日一樣把暫時解放的手撐在地上,待恢復(fù)知覺后,將飯團(tuán)塞到嘴里。在被殺之前,必須活著,沒有必要餓肚子。餓死實在難看,他一想就戰(zhàn)栗。要殺就得從腔子里噴濺出熱血,將這頭顱威風(fēng)凜凜地拋出十來尺才好。
既然給我吃,那我就吃!彌平次這幾天已在這里吃掉六個飯團(tuán)。可今天,當(dāng)他用自由的手抓住飯團(tuán)的瞬間,突然瞥了那武士一眼。這個動作此前從未有過。腦海中閃過電光石火的念頭,他想重獲自由。他不明白,為什么之前自己從沒這么想過。
彌平次緩緩把沾滿泥土的飯團(tuán)送到嘴里。
“快吃!”那武士輕蔑地叫道。
但他仍然慢吞吞嚼著,盡量放松雙手。當(dāng)他吃完兩個飯團(tuán),道:“捆上吧。”
年輕武士蹲身,將彌平次兩手交叉,彌平次突然迅速抓住他的手腕,開始搏斗。彌平次發(fā)出低沉悠長的咆哮,將那武士拽過來,在地上扭打,滾了一兩回。因為雙腳還捆著,十分費力。他雙手卡住武士的喉嚨,怒目而視,竭力嘶吼,雙手更用力。
對方很快喪失抵抗力,癱軟在地。彌平次松開手,急促喘息著,仰面倒地。
過了一會,他支起身體,用那武士的刀把捆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下半身解開。
他已經(jīng)四天沒有站起來過,踉蹌著立了片刻,才一步步走出去。走出很遠(yuǎn),發(fā)現(xiàn)自己正朝著小谷城而去,又緩緩變了方向。他獲得了自由,但心里仍然空蕩蕩的。因為在這片土地上,自己已沒有什么必須要去的地方了。
就算再被抓住也無所謂。他漫然走著,背后襲來每天都有的狂風(fēng)。待這陣風(fēng)過去,內(nèi)心深處起來的一股冰冷的虛空感令他渾身顫抖。而后,當(dāng)他再邁出步子,第一次意識到,既然重獲生命,就該繼續(xù)活下去。這并不是愛惜生命,而是覺得以后的人生會更無意義,連死都沒有任何意義。
三
立花十郎太剛逃出小谷城時就想著自己未來的新仕途。
他想,這次可得選個靠得住的武將,必須讓他認(rèn)識自己的價值。多年來白白效力,現(xiàn)在一想還會憤怒。無論如何三十歲之前都必須出人頭地,十郎太還有兩三年的時間。
那一夜,十郎太帶著與逃亡者不甚相符的欲望之眼,趁夜一步步遠(yuǎn)離小谷城。他并不覺得那是逃亡,不過是離開而已。一到天明,就開始迅速上大路南下。他知道在小谷城陷落之前,如果不走出很遠(yuǎn),必然很危險。他一人匆匆走著,不時駐足等候加乃。他認(rèn)為大大方方走進(jìn)織田軍的勢力范圍,是不被懷疑作淺井軍的最佳之法。
加乃一切聽?wèi){十郎太,跟在他身后。
三天后,織田軍的部隊頻繁從十郎太與加乃后面追來,又超過,一路南下。每逢這時,十郎太就與加乃靠在一起,一副浪人的態(tài)度,慢悠悠走著。
二人沒有受到任何盤查。因為氣焰正盛的織田軍根本不屑看這路邊兩人一眼。當(dāng)十郎太清楚他們已不再冒險時,便以熱切的眼神打量那些部隊。也許自己不久也能投奔到這凱旋部隊的那一位門下了。
如果投靠一位有前途的武將,自然再好不過。但以他之前的經(jīng)驗,凡有前途的武將都不甚可靠。淺井長政不也很有前途么,不也才智雙全么,如今也遭此厄運。因此他誰也不想倚賴。但無論如何現(xiàn)在還是想去織田信長那邊謀職。
他攜加乃與那群揚起一路沙塵疾走狂奔的武士平行向前。到了第三天的黃昏。
“我們是要去哪里呢?”加乃終于第一次開口問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但根據(jù)日落的方向,以及在路上偶爾看見的右側(cè)湖面,她知道自己正往與目的地伊吹山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就在這里與您告別吧。”她道。
十郎太猛然一驚。因為帶著加乃,才未被懷疑是逃兵,也沒有被懷疑是淺井的余黨。因此在找到新的落腳點之前,他根本不想放走加乃。
“告別?現(xiàn)在這么做可太輕率了些。我會把你送到伊吹山或是別的什么地方去。請再忍耐一下吧。”十郎太這么說,加乃也沒辦法反駁。這路上到處都是粗野的武士,姑娘家一人走著也很危險。況且加乃能平安到此,畢竟也多虧十郎太。再者她身無分文,若不是跟著十郎太,這些天恐怕連一碗飯都吃不到。
第三天,十郎太才開始放心投宿農(nóng)家。這里并無戰(zhàn)爭紛擾,農(nóng)舍四圍田野環(huán)繞,一派安寧景象。十郎太估算了這里離小谷城的距離,想必也不會有人到此搜捕。于是這夜,二人總算在室內(nèi)安歇。
“累了吧,好好休息。”十郎太道。
“是。請您先休息吧……”加乃答。直到夜深,她也不愿走進(jìn)屋內(nèi)。不久又開口問:“疾風(fēng)之介大人現(xiàn)在怎么樣呢?”
出城以來,加乃第一次問出這樣的話。不知為何,她一直避免說出疾風(fēng)的名字。此前許多次想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但出逃已三日,加乃再也無法沉默。
“疾風(fēng)?”十郎太一副意外的神色,嘴角肌肉微微抽搐。
“那人大概死了吧。”他冷冷道。
“怎么可能。”
“他本來就想去死。”
“請不要騙我。”
“你覺得是騙你,那就騙你好了。反正他本來就想死,所以才讓你逃出來。如果想活命,何必在城里留到最后。”
“他跟我說過,一定會逃出來的。”
“也就隨口那么說吧,他是可惜了。”
聽十郎太這么說,加乃又是不安又是憤怒。
如果他真的死了,自己恐怕也會選擇死亡。但加乃相信疾風(fēng)一定不會死。而逃亡途中路過民家,無數(shù)次聽說小谷城破時淺井家的部下全部殉身。她雖以為那不過是傳言,但還是陷入難以忍耐的不安。
夜深時分,風(fēng)起來了。加乃想念著伯父,他是早就決定殉城的,大概已經(jīng)壯烈身死。她更惦念的是疾風(fēng)。聽著風(fēng)聲,加乃不安得要死去了。
十郎太根本沒有去聽什么風(fēng)聲。他只是想著如何去織田軍謀位。正想著,忽而豁然開朗。那就是娶加乃為妻,在織田軍混得功名立身,實在美妙。
晚秋凜冽的風(fēng)又刮起來。若當(dāng)著風(fēng)口,怕連野豬都要伏地躲避。狂風(fēng)徹夜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