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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比良

十月末至十一月初,一種通體茶褐色、從未見過的水鳥成群而至,棲息在琵琶湖西一帶枯黃的蘆葦間,整夜哀鳴不已,攪擾村人的安眠。

但十一月剛過了一半,那些水鳥就不知去往何方,一只也不見了。不知為何,它們嬰兒啼哭般的凄聲啼鳴卻一直縈繞在鄉人的耳畔。

這一年(天正元年,1573年)的秋天何其漫長。往年一到十一月,就要有兩三天連續的寒風,而后比良山的峰頂就被白雪覆蓋。今年十一月已過半,仍秋高氣爽,暮秋寂靜的陽光鋪滿平靜的湖面。

人們隱約感覺天災地變即將發生。并為這種毫無理由的預感而恐懼。這一年,亮政、久政、長政,淺井家族歷三代而亡。人們想著,這一年能平安過去么。并不是對淺井家族有怎樣的愛眷,而是因為他們熟悉的一族,忽在朝夕間滅亡,由此倍感恐懼。

“是末世吧。”這一年來,近江地區的人們總念著這句話。末世之感或多或少左右著人們的內心。

人們對織田信長這位新統治者尚無好感。有傳言稱,織田軍攻打小谷城前,曾炮轟竹生島[18]。這使人們對織田軍愈發冷眼相待。當然織田軍是因竹生島為淺井家的武器庫才發起進攻,然而居住在琵琶湖畔的人們卻認為這種行為嚴重無視竹生祭神的神意,實在無法無天。

十一月最后兩三天,氣溫驟降,白茫茫的雪片飛舞在近江一帶。沒有任何前奏,嚴寒突然襲來。那年的雪幾乎每天都紛紛揚揚飄灑著,那個冬天也是前所未有的寒冷。雖然來得遲,而一來就是這樣酷烈的寒冬。比良山的頂峰終日埋在云層里,隱約可見的部分覆滿潔白的積雪。岸邊枯蘆拍打著幽深的湖水,周圍都結滿薄冰。

人們從來沒有像這個冬天一樣渴望春天的到來。他們閉門不出,不知何處傳來的流言令他們不安且恐懼。

什么從堅田[19]駛出的船一周后載回十一具尸體,什么從坂本[20]出去的船一夜間遭遇強盜船八次襲擊,結果同行十余人,包括武士在內,都被洗劫一空,狼狽不堪地逃回來。諸如此類的傳聞每日都有。

總而言之,大約是以幾人或十來人聚為一群,行船偷盜,橫行湖上。彼此之間又反復進行血腥的爭斗。

這樣的傳說不只在湖上,據說今津到小濱九里半的街道上亦有盜賊出沒,襲擊往來行人。據說積雪融化后,會露出不少尸體。

事實上淺井家滅亡后,近江周邊雖已處于織田信長勢力范圍下,但除卻琵琶湖南岸部分區域外,治安仍極度混亂。

織田信長結束小谷城一戰,平定江北后,將淺井氏的舊領地派給羽柴秀吉管轄,自己列陣佐和山城,攻打六角義治的鯰江城,令其降服。至此,信長已悉數掃平積年宿敵。

這一年,織田信長只在九月派兵征討伊勢,別無戰事,度過了一生中難得平靜的秋天。

轉眼到了天正二年(1574)的元旦,織田信長在岐阜城舉行新年賀宴,規模空前。眾人開懷暢飲,無拘無束。宴席一隅放置朝倉義景、淺井父子三人的首級。千軍萬馬的將士們在這跟前傾杯,舞蹈,高歌。

信長將天正二年視為下一步活動的準備期。雖說近畿一帶已攻下,而四鄰群雄割據,東與武田氏統領的信濃、駿河、遠江一帶相接;北面加賀、越前有本愿寺諸門徒;西面由波多野、一色、赤松氏盤踞的丹波、播磨尚屬信長足跡未至之處;南面的南紀伊一帶也不在信長勢力范圍內。即便是在他所領的近畿,有以本愿寺門徒為中心的反對勢力根據地——伊賀;而大阪也以本愿寺為中心,向全國擴張勢力,亦是一向宗起義的指揮中心,與信長頑固對抗。

如此情勢下,信長遂將天正二年當做鞏固自己勢力范圍的一年。這年三月信長從岐阜轉移至佐和山城[21],稍作逗留后,經水原乘舟至坂本,由此進京,拜謁朝廷。四月里,忽而發兵進攻本愿寺,親于堺市指揮作戰。奈何本愿寺僧眾三千五百人防御得當,信長未能如愿,只好于五月二十一日率師返回岐阜。

棘手的是,以本愿寺為中心,全國各地大小教團形成堅固如鐵網的屏障,一旦事起,則門徒群起,燃起反抗的烈火。于信長而言,那是必須征服的對手。而那個集團團結的力量也委實不容小覷。

在近江地區,由于六角與淺井氏兩家長期與本愿寺氣脈相通,多有提攜,兩家滅亡后,眾門徒聽從大阪本愿寺指令,與新統治者擺出處處對抗的姿態。

因此近畿一帶雖處信長統治之下,卻到處隱匿著反抗者,治安絕不平靖。

淺井氏滅亡后,轉眼已半年。光陰荏苒,冬去春來,天正二年的夏天就在眼前。

疾風之介取下腰間掛著的兩只野兔,扔在地上,坐在廊邊。暮色四合,整日奔走山野,身體疲倦,十分沉重,大概是走了太多路。

有一陣他肩上化膿,愈合花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個月前才算恢復。那之后,每天都要稍稍活動。像今天這樣上午離家,黃昏才回來,還是第一次。

“呀,你回來啦。”阿良看他走進廚房,忽在一旁道,“這么晚,你到哪去了?”

疾風之介不作聲,只是凝視著小山谷對面即將湮沒于夜色的雜木林。

聽她的談吐,怎么也想不到是位二十歲左右的姑娘。語調可謂輕浮粗魯,而疾風之介要理解其間真意,至少又花了三個月。其實也沒有多么輕浮粗魯,她幼年喪母,被野武士的父親在比良山中當成男孩兒一樣撫養到今。除了這些粗野的言辭,她也不知道別的怎么說。現在疾風之介倒覺得阿良的話語有一種少女般的稚氣可愛。

“我抓了兩只兔子,你拿回家吧。”疾風之介道。

“疾風。”她道,“你想下山么?”

“當然。”

“要是想,說不定還真能去。我跟爹爹去說說看,最近他們有事要下山呢。”

疾風之介忽而很想笑。為什么想笑,自己也不清楚。或許是因為阿良的稚氣吧。

“我可不幫你們。”他臉上的笑意尚未褪去:“不摻和你們打劫。”

阿良似乎很生氣,粗聲道:“別胡說!”說著俯身撿起兩只野兔,冷冷地走了。

她離開后,疾風之介頓覺輕松,也站起身,繞到住處右側,遠眺堅田一帶。溪谷前半町遠的區域已沉入暮色。

這時他忽而意識到,自己并無心遠眺,只是裝作如此。

還有什么時候會這樣?有時惦記阿良什么時候會過來,自己也會這樣。他微覺自嘲。

很多時候,與她交談時,他都不去看她的臉。最初從小谷城逃出、倒在樹叢中的那一夜,第一次聽到她珠玉滾落般的聲音,如此令他難忘。那時留下的奇特印象,如今也沒有修改的必要。每每聽到她的聲音,就回想起那一夜。那聲音不是單純的男聲或女聲,而是更為超凡,更為純粹。

然而,單聽她的聲音也還好。若同時見到她那不知從何繼承的端莊美貌、靈動神情,疾風之介就完全心旌搖蕩。

不可思議的是,那聲音在他聽來居然有些淫蕩。仿佛是本該發芽的東西沒有發芽,本該成熟的東西尚未成熟,這樣生硬的感覺,卻有一種奇妙的誘惑力。這正是疾風之介所感覺到的阿良。

阿良跟父親一樣,見誰都直呼其名。對小村十五戶人家的男女老幼,她都如此對待。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如今大了,也改不掉。舉止言談也有幾分男孩兒的粗野,這也是從小的習氣。不知是父親有意培養,還是因為在一群亡命徒中間長大,言辭行動自然也耳濡目染。

他剛來這里時,聽阿良大聲直呼“疾風”,也頗覺反感,但只是極短的一段時間。因為阿良除了這樣的直接稱呼,沒有更加自然的叫法了。

疾風之介換上工作服,在屋后小川內清洗身體。而后走出后門,沿著小路走出半町遠。阿良與父親藤十住在那里,藤十是這一小村的頭領。

“阿伯,你還好?”疾風之介用小村的方言對正往地爐內添薪柴的藤十寒暄道。

這位本來就枯瘦的老人,有些難耐這年冬天的苦寒。

“還好。不過人哪,一到七十歲,就不行了。”藤十仍用那夜疾風之介躺在地上時聽到的粗啞聲音道。

疾風之介面對老人,在地爐邊盤腿坐下。

“最近好像又有活兒?”

“是啊。”藤十微微頷首,拿竹管吹了吹火。不久問,“你去不去?”眼里閃過一瞬精光,望著疾風之介。

“要把武器送到一個地方去。他們都去,你要去么?”

“阿伯呢?”

“我是不去啦。阿良會去。這種擔風險的活兒,一個多余的人也不要去。不過也要看你的身體啦。”

疾風之介沒有回答。

他大略能想象這是什么性質的活兒。三四天前自稱是本愿寺使者的僧人到這比良山深處的小村來過。

這個小村全體聽從本愿寺的指令而行動,疾風之介雖沒有問過一句,也是知道的。大約就是收集兵器與鎧甲,再送到某處。小村的十五戶人家似乎還承擔著刺探各地武將動靜的任務。然而他們并不是本愿寺的門徒,所以也可以說是比良山中一群亡命之徒的買賣吧。

他們與本愿寺并無特殊關系,也并非對織田信長有何仇怨。也許是這個小村自古以來的習慣吧。

“我不是很想去呢。”疾風之介道。

“那就留下來吧,或許還有別的事兒要你做。”藤十道。

過了一會,藤十與阿良圍著小食桌,開始吃晚飯。約略六尺以外,疾風之介獨自面對一張食桌,這似乎也是本地習慣。吃飯時誰也不說話,這大概又是一種習慣。

飯畢,阿良像吩咐屬下一樣說:“疾風,洗澡水一會兒就燒開,你讓我爹爹去洗吧。”

地爐的火光映紅阿良美麗的面龐,疾風之介無意間望見,不覺恍惚。他旋即移開視線,默默點頭。

已決定讓小村里的數名男人、阿良并其他兩個女人下山。前一日,此行的男人們聚在藤十家喝酒。

疾風之介覺得這場酒宴很有趣。雖是危險工作的餞行酒宴,卻極為安靜。藤十在最中間,大家都不言不語,沉默著將酒一杯杯送下。

疾風之介當然不參加這酒宴,只是開始露了回面,很快離席。這寂靜的宴會,或許也是古來的習慣吧,實在不錯。

回想小谷城陷落前夜狂暴的宴飲,疾風之介認為這群野武士反而更有人格。

“能回來一半人吧?”藤十若無其事問道。一行人中最年長的平佐答是。他似乎考慮了一下,并沒有再提。當聽到別的話題時,總是溫和地笑起來。

這群人真有風骨。疾風想。

離開藤十家的宴席,回到自己的住所,他想,過不了多久,自己也必須離開這里了。有一回,藤十曾對他說:“是我們把你從死里救回來,雖然不能留你一輩子,但眼下要離開我們可不行。”藤十將瀕死的疾風之介救回來,是為了讓他入伙。每提到這些,藤十的目光便顯出與平常不同的嚴厲,令疾風印象深刻。他知道如果自己逃離這里,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吧。

然而疾風之介并不急于離開。因為下山也沒什么特別的事,在這里雖有些無聊,但一天一天也安穩地過著。

大雪封山的日子,疾風之介臥床休養。有一位姓塙的中年男子偶爾會過來照看他的傷口,雖也不知他是否懂得醫理。臥床的這一段時間,阿良為他送飯。

“疾風,飯菜放這兒啦。”她這樣說著,將食桌放在拉門邊,很快又走了。等疾風之介能下床后,就自己去藤十家吃飯。

冰雪消融后的山居生活,在疾風之介眼中,一切都如此新鮮可貴。他驚嘆于鳥兒種類的繁多。從清晨到太陽升起,群鳥啼鳴,他至少能清楚分辨十余種聲音。

鷓鴣漫啼,時至梅雨,路旁崖邊開滿不知名的野花。紫色的最多。二里以外有一片開滿石楠花的原野,疾風之介還沒有去過。

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里一直住下去。小村的人們最近才第一次下山,他也想著自己應該在最近獨自離開。他惦記著加乃,她說要去伊吹山麓的津守家,果真到了么?他知道,自己是為探尋她的情況才要下山的。

“疾風。”突然傳來阿良的聲音。夏日黃昏的夕光自林間傾瀉,浸潤了小小的前庭。阿良很難得地立在那里。

“你不會是想趁著大家不在逃走吧?”

疾風之介和以往一樣,靜靜聽著她清澈的聲音。

“你可不要做什么奇怪的事哦。”而后,阿良又仿佛漫無意義地輕笑起來。

“說不定我真逃了。”疾風之介脫口道。

“別逗了!”這回她又全是一副男孩子的口吻。也許是替藤十來傳遞此話吧。

疾風之介驀然一驚,后退兩三步。阿良憤然逼近,仿佛要沖到他跟前。

“你別想亂來。”她仰頭望著疾風之介。

疾風一把抓住阿良的右手,手心里掉下一塊石頭。

她大概是準備看疾風如何回答,伺機拿那石塊砸他的臉。

石塊落地后,疾風意識到自己和阿良的臉湊得太近,不由尷尬。而后發現自己的左手居然搭在她肩上,愈發不知所措。

遠看她也算得上有姐姐的風范,而靠近一看,原來比同齡姑娘稚氣得多。

皓雪般潔凈的肌膚,身后一頭濃密的烏絲。

“怎么啦?”阿良這樣問時,疾風之介忽而對眼前的這個人產生殘忍的欲望,直想將之肆意蹂躪。

他突然雙手放到阿良肩上,大把攥住她的肩頭,指尖不斷用力。

阿良大驚,抬起頭。當她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境,本能地要掙脫。但突然,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雙手緊緊抱住疾風之介的脖頸。

疾風之介感覺到這個溫軟柔弱的身子在他懷中微微戰栗。

“啊,有人來了!”她突然掙開他的手臂,推開他,跑出去兩三間遠。而后頭也不回朝后門走去。

動作是難以想象的敏捷。

阿良的背影從后門處消失時,從藤十家那邊回來的小村男子們一路吵吵嚷嚷,從小屋旁的路上過去了。阿良一直沒有回來。

是夜戌時(夜八點),男人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裳,在藤十家門前集合,行動極為靜悄,一個一個下山了。不知擔何使命的阿良與另兩位中年婦人收拾了簡單的行裝,跟在男人們后面。

他們出發后,山中變得十分冷清。留下的除了藤十和疾風之介,就只有婦孺了。

疾風之介去藤十家洗了澡,回到自己住處。

走進臥室,正要伸手去點燈盞,黑暗中傳來低低的一聲“疾風”。是阿良。

“你回來了?”疾風問。

“明天天亮前趕到堅田就好。”

黑暗中,短暫的沉默后,疾風之介突然朝著那仿佛有無數色彩漩渦的暗處撲去。與白天一樣,阿良雙手抱著他的頭,她纖細的身體在那里震顫著。少頃,她屏息道:“我的生命,給你了。”溫熱的氣息拂過疾風的臉。這確實是阿良說出的話,在疾風聽來,卻頭一回不像是出自她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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