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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戰場

疾風之介與十郎太、加乃三人走到早見壯兵衛的屋后,在那里停下。

“您平安脫險后,我該去哪里找您?”加乃的聲音微微顫抖。她現在滿腦子只有這件事。

加乃知道疾風之介并不想戰死,而是想趁明日混戰,在城陷時逃出去。為了不給他添累贅,才同意現在自己先離開。先一步出城,也是為了能與疾風之介看到共同的明天。

雖然不知這明天究竟是何模樣。對于現在的她而言,實在沒有別的逃走的理由了。

想到自己擅自離開明日抱定一死之決心的伯父山根六左衛門,加乃自然心痛。而現在也無法顧慮太多。伯父許多次勸她與伯母一起避去伊吹山麓的朋友家,但她從來沒有答應。伯父認為這是加乃出于對阿市夫人忠義之心。其實當加乃面對此事,腦海中總是浮現出疾風之介不可捉摸、難以取悅的面孔。

“伊吹山西麓有一戶姓津守的望族,我伯母在那里,我要投奔過去。”加乃想告訴他,你一定要來找我。但當著十郎太的面則無法說出口。

“是津守家,津、守。附近沒有人不知道這一家。”加乃擔心疾風之介記不住這家姓氏,有些不安,一字一頓重復道。

“能去的話我就過去。”疾風之介道。為什么他語氣這樣冰冷?即使在陷落前夜非同尋常的氣氛里,他依然這樣。加乃有些不滿。

疾風之介道:“那么,我們快點行動吧。”在加乃聽來實在是公事公辦的敷衍。簡單商量后,決定讓疾風之介先下懸崖引開彌平次,十郎太與加乃趁機下去,隱蔽于夜色。以投擲石塊為暗號。就是這樣的順序。

十郎太吩咐加乃:“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許出聲。不管什么情況都不要離開我身后。”

疾風之介站在下崖的地方,眼見加乃已被夜色吞沒。雖有漫天星斗,而地上仍一片深濃的黑暗……那個令自己心動的女子。也許在自己一生中,對加乃這樣的感情,是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這樣想著,不由對眼前的分別有了幾分感慨。而當他意識到自己正陷入這樣的感慨,又迅速將注意力轉移到別處了。

也許明天自己會死吧,像父兄與伯父們那樣戰死沙場。

即使僥幸活命,身為武士,也隨時被死亡糾纏吧。自己到底能為這個女子做些什么?現在,除了將她悄悄送入暗夜,別無他途。

木葉繁茂,在風中摩挲有聲。疾風之介在黑暗中略覺黯然,然而,只有一瞬,又道:“那么——”說著望了他們一眼,攀著崖壁叢生的灌木枝,向下滑去。

黑暗中,加乃與十郎太屏息默立。開始還能聽見疾風之介下崖的窸窣聲,不久便靜下來。蟲鳴霎時在加乃腳邊響亮起來。

爬下兩段山崖沒有花多久。疾風之介立在崖下,透過黑暗向四周張望。約略十二尺之外的樹木陰影里,有些與別處不同的異樣!

崖邊的小道定是繞城延伸。他決定,當樹旁的人影盤問他時,就向右側閃避。

疾風之介死死盯著暗中某處,一動不動。對方也紋絲不動。

僵持一陣,果然有人問:“誰?”正是彌平次沉著爽朗的聲音。疾風之介忙將手中石塊朝崖上擲去,立刻沖右側跑去。但還沒走出三十尺,就聽身后彌平次一聲怪吼,唬得疾風之介悚然身子一縮,一柄長槍從他腰旁掠過,刺在土堤上。

剎那,疾風之介被石塊絆倒,翻了個筋斗,跌倒在地。

彌平次像撲殺獵物的野獸一樣飛身上前。

二人扭作一團,在地上翻了兩三滾。疾風之介終于被彌平次壓倒,在地上死命扭頭。

“誰?報上名來!”彌平次喘著粗氣問道。疾風之介默然不語。

此時,他留意著三尺以外爬下山崖的十郎太與加乃。少時,終于看清從崖上下來的兩個小小的影子,旋即消失于暗夜。料想二人身影已消失于竹林之側,疾風之介猛然發力,將彌平次掀翻在地。彌平次不提防摔得仰面朝天。疾風之介急忙拔腿逃離。跑出三尺遠,彌平次已追來。疾風之介飛奔到崖下,沒命地往上爬。

“傻瓜!回城去吧,我饒你一命。”彌平次在下面吼道。

他看到這個逃亡者又跑回城里,大概也不想追下去。疾風之介一言不發,向上爬去。

爬到崖上,感覺右手疼痛。伸手去摸,指尖一脈冰涼黏稠,似乎在流血。許是與彌平次扭打之際被地面石塊或樹根磨破。

四周漆黑,不辨方向。許是方才下去時路過的早見壯兵衛家西邊的空地吧。

他長吁一口氣,遠望崖下平原。而深濃夜色仿佛一塊黑板遮蔽在眼前。

他們兩人正在這黑暗中奔逃吧。想到加乃雪白的小腿正一點一點遠離自己,疾風之介第一次感到難以忍耐的寂寞。

第二天,八月二十九日,拂曉的云霞燃燒得極為明麗。

東面半空紅霞絢爛如帶,白色的魚鱗云散布其間,又一片一片被彤云吞沒。這漫天令人恐懼的紅色,直到清晨的日光照徹天地才漸漸消散。

天明之時,空中沒有一絲云翳。澄澈秋空仿佛可聽見石英相觸的清響。

阿市夫人與三位公主已離開本丸,轉移到織田軍中的消息傳到久政公的陣營,已是清晨卯時(上午六點)。城內武士紛紛披上甲胄,正忙于備戰。

原以為阿市夫人已轉移,織田軍應無所顧慮,一早發動進攻。孰料直到辰時(上午八點)織田陣中仍鴉雀無聲,靜得駭人。

合戰于巳時(上午十點)開始。久政剛覺察地方陣營微有動靜,即命打開所有城門。這是最后一戰,要打得輝煌盛大。

而后久政公親率近身三百侍童沖在頭陣。這是淺井家的最后一戰。第一場交戰持續約一個時辰,剛發現敵軍布陣有一角潰亂,淺井軍就突然收回兵力。

未時(下午兩點)久政再度出擊。在隨后激烈的拉鋸戰中,彼此混戰,直到申時(下午四點)。本丸那邊似乎戰況愈烈,吶喊聲不時乘風而至,聽來是奇妙的虛空,也分不清是哪一方傳來。

久政本想再次收兵,但士兵已再難集結。兩軍完全陷入混戰,極目處皆可見本軍將士在敵軍重重包圍中拼死奮戰。

這一幕在久政公眼里如此絕望。回頭一望,最后可倚賴的城域已有部分織田軍乘虛而入,城門旁的一段圍墻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即便在四十年來久經沙場的久政眼里,這也是前所未見的地獄模樣,陰慘無極。就到此為止罷。他擺脫敵軍,直往城內,僅有數騎相隨,很快到了廳內。

“不可有閑雜人等進入!你們再戰一時。”他命令周圍。

半個時辰后,久政自戕。

他自殺后不久,城內城外繼續激戰,仿佛烈焰燃燒至最盛時,俄而又緩緩平息。

鏡彌平次在城北面的小丘陵上略作休息,渾身負傷十余處。平原上散亂倒伏著敵我雙方的尸骸。風自南向北,撩起芒草的穗子。

“你是織田軍還是淺井軍的?”突然,身旁不遠的松林里傳來聲音。彌平次無力地起身:“我是淺井的家臣,鏡彌平次。”

話未落音,對手猛然從背后砍來。

彌平次避開鋒芒,繞松數圈,以槍刺中對手的肩頭。雖非強敵,彌平次卻用盡全力才將他擊倒。喘息稍定,抬眼望見幾名武士正往這邊丘陵跑來。一眼就知道是織田軍的人。

他想,終于到了最后的時刻。小谷城似已落入敵手,敵軍如螞蟻般極緩慢地進入城門。

現在他已無氣力對付那幾個人。右肘的刀傷雖已用白棉布裹了幾層,而仍然出血嚴重,棉布上染紅的鮮血幾乎要滴落。

此時背后有人叫:“彌平次,快逃!”回頭看,佐佐疾風之介正與幾名敵人保持一定距離,向他這里退來。

但彌平次卻懶得回答。

“彌平次,快逃!”疾風之介又叫。

彌平次呻吟般道:“我不。”說著,緩緩起來,擺出迎戰的姿態,拿槍對準他們。

頃刻,又出現幾名零散的武士。

“不要殺他!”一人叫道。

“是個老家伙,捆起來!”其他幾個武士提刀對準彌平次,擺開合圍之勢。

彌平次知道現在的自己已無法對敵人造成任何威脅,只是一個無力衰朽的老人罷了。

“來吧!”彌平次沙啞著聲音叫道。

下一個瞬間他的肩膀感到劇烈的痛楚,似乎是木棍之類的東西打下來。眼前一黑。正此時,對手們一齊朝他沖來。

彌平次啊地大叫一聲,槍已被擊落,仰面重重倒地。他想站起來,但已不能動彈。好幾只手將他制服。

“殺了我吧!砍死我吧!”他呻吟著。

“殺了我吧!砍死我吧!”反復徒勞叫著,轉眼已被五花大綁,扔到松樹底下。

整日如阿修羅般暴亂血腥的戰場映入他眼中,此刻卻風景寧靜。彌平次意識到自己正蒙受武士最大的恥辱,必須想法結束生命。

視野中,與先前保持同樣態勢的數名敵人在相隔十間[14]左右的地方與疾風之介對峙。疾風之介一再后退,向身后平緩的山坡而去。

又有一名武士出現在疾風之介背后,伺機而動。

“危險!”彌平次正這樣想著,疾風之介已將這無恥的偷襲者殺了個痛快。

隨即,又迅速將最右一人砍倒,朝山坡背后奔去。

余人緊追其后。不一會兒,那群武士消失在彌平次視野里。

“不好,這老東西咬舌了!”松樹下坐著的武士望著彌平次叫起來。鮮血從彌平次口中流出。巨大的苦悶襲擊了他,刀傷滿布的麻臉上只有對他們的憎惡。

那名武士撕下一塊彌平次肘上卷著的棉布,裹了塊石頭塞到彌平次口內。彌平次被石頭堵住嘴,頓時怒目圓睜。

凄涼的寒風刮過,仿佛要將姬御前山坡上覆蓋的雜樹劈作兩半。寒風掠過山頭,化作數條疾風,掃過激戰過后的戰場。

彌平次憤怒地瞪著雙眼,任憑烈風襲面。

一名武士踢了踢他的臉:“死了還是活著?”

彌平次表情紋絲不動。他什么也沒看到,只想如何去死。

疾風之介倒在草叢中。什么時候倒在這里,他已全不記得。也許是不斷念著不能死、不能死,才從暗夜里摸索著走來吧。

他渾身無力,癱倒在草地上。就知道手腳完全不能動彈,肩頭受了嚴重的傷,其余倒不記得哪里有大傷。不過輕傷恐怕遍布全身,數也數不清。肩傷一跳一跳痛得厲害。

突然,想起彌平次被大群武士抓住時的瘦小身影,也許是要被殺掉吧。可惜他一身武藝,那張麻子臉,終于也不能動彈了么!他就是長了那張可怕的臉才不能發跡吧!那刀傷與麻子下隱藏的東西,卻那么不同。

他單純且極重義氣。除久政公以外,世上再無可奉為主公的人。不,也許不是為久政公,而是與小谷城魂牽夢縈吧。父祖三代彼此的恩義,是彌平次的口頭禪。

他決心將城破之時視為自己生命的終結之時。這種想法無可動搖,在他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真是愚蠢啊。而我嘴上雖不說,卻很愛重此人。一看他那張粗陋的面孔,不知為何很安心。可是現在,他恐怕已不在人世。

我也正是因為他身上那種奇怪的東西,才在城中留到最后。如果不是他,也許昨夜就和十郎太一道逃走了。

然而十郎太與加乃如今是何境況?

十郎太與加乃。加乃與十郎太。

疾風之介又失去知覺。仿佛正被加乃在某處冷冷地瞧著,他呻吟著,向深谷墜去,沒有盡頭。他的意識漸漸模糊,仿佛陽光被云翳遮蔽。

不知過了幾天,漫長的昏迷過后,疾風之介醒來。薄淡的陽光灑在他胸前與臉上。喉嚨極干渴,哪怕一滴水也好,他渴望清涼的水。

廝殺的吼聲從遠處清晰傳來。雖然有時聽著像山間林木被風搖動的聲響,而那的確是人們拼命的嘶喊,有一種獨特的撕裂感。

原以為已逃到離小谷城很遠的地方,如今看來恐怕還在小谷城附近。想必因為身負重傷,搖搖晃晃也走不出幾步。

他躺臥的地方,是某處山下雜木林的一角。他期待著日暮降臨,如果此時身上的陽光消失,大地被夜幕籠罩,身體要舒服不少吧。土地與他藏身的草叢,也等待著夜露的滋潤。

午后光陰極冗長,日光西斜后,不論如何細聽,也聽不見剛才不時傳來的廝殺聲了。

黃昏下過一陣秋雨,只一小會兒。樹叢間落下的雨滴潤濕了疾風的衣裳。很快,又是藍天。

疾風之介沒有睡著,也沒有想什么特別的東西。朦朧中,幼年記憶漫至眼前。

父親隼人臨終前也像自己這樣躺著吧。他有五位伯父,三位舅父。明智城陷落時,他們全部赴死。他們大概也像自己這樣,像彌平次這樣死去的吧!

他想,可是我并不想死。父親、彌平次還有伯父他們,都是滿足赴死,而我沒有。

夜半,疾風之介不知醒來幾次。離他躺著的地方不遠似乎有一條小路,仿佛聽見往來的足音與人聲。側耳細聽,似乎不再有動靜,而方才確實有人經過。

疾風之介很希望被誰發現。這個念頭突然襲來,一旦形成,便很執拗。再這樣下去,恐怕就要死了。

這次醒來后,他躺在那里,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死亡。

他抬起右手,遮在臉上。就連這個動作都耗盡全力。而后,他看到沾滿泥污的手,蒼白如紙。

“也許是月光吧。”他想。白日飽受日光曝曬的身體如今沐浴著月光。大概正是月光蒼白,也令他的手蒼白。

他又一次清楚聽到與方才一樣嘈雜的人聲,不久又遠去。也許是小谷城來的殘兵吧。人聲斷續,時有傳來。過了一陣終于完全消失,周圍恢復原先的寂靜。

疾風之介沒有睡著,也沒有醒著,徘徊在半夢半醒的世界。

當他發現有人靠近說話而猛然驚醒時,一個極溫柔的身體正抱著他。

倉皇之下無法判斷身處何境,但很快意識到自己被誰抱在懷中。那定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幾個時辰前,他還為自己蒼白的手而驚訝,如今卻要被拂在他胸前皎白美麗的手驚住。那略顯蒼白的手,美得幾乎不像在人間。

而疾風之介驀然一驚。那皎白美麗的手,忽而在月光下取出他的印盒[15],而后開始溫柔地為他解開衣甲。

搶劫?!剛要掙扎,抱著他的女子在他正上方投下目光。

疾風之介不由大驚,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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