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亡
- 戰國無賴(天狗文庫—井上靖文集)
- (日)井上靖
- 5294字
- 2020-03-18 15:57:23
一
本丸內,為了明日清晨將阿市夫人引渡到織田一方,又挑選了二十多名隨行侍女。上面把消息一一傳下后,已過了初更(夜八點)。
這一夜,加乃原已從本丸出來,宿在伯父山根六左衛門的宅邸。卻接到上面下達的突發命令,又被急急召回城內侍奉。
那些侍女不約而同強忍著情緒,面上冷淡,只是順從低首,輕輕應著“是”。就這樣一直垂著頭,也沒有抬起過。
待傳命的年老武士杉山三郎佝僂的背影消失于大廳深處,她們立刻抬頭,露出與此前渾然不同的神色。
彼此無有一言。只是怔怔凝望遠處。雖然很悲哀,難以理解的是,并不是陰沉憂郁的情緒。她們心里落下一種極為平靜的東西。彼此境遇各不相同,在告別即將陷落的小谷城時,必也有各不相同的愛別離苦。不過,她們都無法掩飾地流露出暫得保全性命的安心感。
只有加乃一人不是。她雪白的臉龐已漲紅,一副苦思不得時常有的愣怔神色,雙目發直,如同被魘怔著魔一般。她忽而茫然若失地起身,獨自離開了那里。
加乃回到伯父家中,屋內沒有點燈,她靠近廊邊坐下,許久都沒有動一下。紙門敞開,似乎有風。泉水畔橫斜的竹葉簌簌有聲,時而又止息。蟲唱漸漸響起來。
她并沒有因為留在即將陷落的小谷城內而感到不安。那么如今將要出城,卻又為何失去平靜?面對死亡也沒有絲毫的動搖,為何知道自己得救,反而內心如此惶然無措?
加乃忽而從黯淡的光線里起身,決心到久政公所在的城內尋找佐佐疾風之介。她并沒有想好要找他做什么,只是必須要見到他。這是她現在所能想到的全部。
雖然和疾風之介不在一處,卻都身在小谷城。此前加乃一直很安心。因為和疾風之介有著相同的命運,加乃并沒有對城池的傾覆與可能降臨的死亡感到太大的痛苦。
“沒多久這小谷城也要淪陷了吧。”十多天前,來拜訪伯父山根六左衛門的疾風之介這樣對加乃說道。那時織田軍尚未殺到城下,盡管朝倉氏那邊敗報不斷,人們只是隱隱不安,對于各自命運的急轉,尚未有切身之感。
“如果此城失陷,您準備怎么辦?”加乃這樣問時,疾風之介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作答。當時她似乎聽到疾風之介輕笑了一聲。而回想起來,也記不清他是否真笑過。不過,他當時冷峻的眼神卻清楚記得。也許正是這冷冷一瞥,才給加乃留下了深刻印象吧。
那時,加乃確實是因那冰冷的眼神才被疾風之介吸引。
然而即使心動,也并不要和對方有什么。如果對方不主動講明愛意,她也斷然不會說什么。這位伯父山根愛重的、力量強大的年輕武士,也有這樣的勁兒。
只要疾風之介那冷峻的雙眼還睜開著,加乃就不會獨自出城。一想到那個人也望著城內燃燒的火焰,加乃心里意外一靜。似乎已經可以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
然而現在,意想不到的是,她留在城里的時間竟十分有限。這使她像變了個人似的無拘無束起來。她想趁今夜與疾風之介毫無顧忌地傾談。
如今中之丸已落敵手,想要越過此處與久政公所在的區域取得聯系,對于強壯的武士也絕非易事。但加乃卻完全沒有考慮這巨大的難處。一旦有了找尋疾風之介的念頭,這世上就沒有任何東西能令加乃膽怯。
伯父六左衛門守在本丸,他的妻子與三個孩子已去往伊吹山[8]麓深處的友人家中躲避戰亂。因此偌大宅邸內空無一人。加乃走出家門,從瑞龍寺[9]背后取道大路,途經小谷山[10]麓,躲開敵軍控制的中之丸,繞了很大的半圓迂回。她不顧一切地走在夜路上,心里沒有一絲恐懼。
途中不知被守在哪處望樓的武士們叫住。
“奴婢受本丸差遣,要去主公的宅邸。”加乃這樣說,也沒有引起什么懷疑,就過去了。若在平時,三更半夜差遣侍女是不大可能的。現在卻一點兒沒有受到責難,加乃益發痛切地感到小谷城已陷入非比尋常的境地。
好容易走到距離久政公宅邸僅二三町[11]處,加乃遠遠望見幾十叢燃燒著的篝火,氣氛與本丸完全不同。加乃離開本丸時,大廳內尚在舉行酒宴,然而守衛望樓的武士們一片死寂,闔城籠罩著難以言明的憂郁與凄涼。與之相反,久政公這邊卻好似慶功祝宴一般。
加乃心想,今夜長政公夫婦骨肉離分的悲哀使本丸一片消沉,而一生征塵、粗魯固執的久政公卻與長政公完全不同啊。
走向篝火時,突然有人叫住加乃:“誰?”
“奴婢受本丸的山根大人差遣,要去拜見佐佐疾風之介大人。”加乃答道。
“什么?是個女人!”湊上前的三位武士一身酒氣,滿口污言穢語,將加乃推向另一群武士那邊。
在那里加乃又重復了一遍方才的言辭,又受到同樣的調戲,被趕到另一群武士跟前。沒有一人留意到她是從本丸來的侍女。
加乃輾轉于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徘徊在淪陷前夜、半無人統治的、充滿不可思議的狂暴與悲哀的城內。
二
“疾風,本丸的山根大人派人來啦,是個女人喲。”一位武士進來說道。
“我來了。”疾風之介隨口答道,站起身。座中諸人大多投去疑惑的目光。疾風之介一聽是山根大人派來的使者,還是個女人,便是加乃吧。但并不知道她為什么獨自前來。
闌珊篝火對面,鏡彌平次和幾名武士混躺著睡在地上。
立花十郎太也倒在一邊。疾風之介起身離開時,他霍地起來,環視四周,篝火邊仍有幾人沒有放下酒杯,說著喪氣話。于是又躺了下去。他想著逃離這即將崩潰的小谷城有何等艱難。與過去任何時候不同,每人身體內都充滿殺伐的氣息。武士們毫無理由地向彼此投去猜疑的目光。酒宴剛開始時,鏡彌平次咄咄逼人,挨個詢問眾人是否愿意殉城。彌平次的直接,恰與武士們眼下的心情相契。
想要逃出城,無論如何都不止殺一人兩人吧。十郎太漸漸理清思緒,躺在那里,輕輕闔目。
疾風之介剛剛聽那位武士說本丸有人過來,繞過伊野田兵部宅邸之側。黑暗中突然傳來加乃的聲音:“疾風大人。”
與加乃在這里相遇,疾風之介有一種本能的不安。因為不知道這些自暴自棄的武士到底會做出什么來。
他走在加乃前面,途中想起什么似的,轉身折回,來到伊野田家大門敞開的宅內。雖然這里還能聽見武士們的喧嘩,而腳下踏過的落葉聲也清晰入耳。
一到明天,這里也要化為灰燼了吧。屋子與庭園都一片冷清,全無人跡。二人相隔三尺,在空曠的宅內緩緩走著。
毫無可怪,這里當然也無人灑掃收拾。踩著拋散一地的落葉,深有廢園荒蕪之感。
“你來這里做什么。”疾風之介和過去一樣,有些生氣地說。聽到這樣的聲音,加乃又有了被拋棄的感覺。
“我也不知道來做什么。”她說。這樣的聲音也令疾風之介感到冷漠。
“明日一早,我要侍奉夫人去織田軍中。”
“那么?”
“那么,沒什么。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而已。我,一定要。”
“這不最好不過么。如此你就保住性命了。”
“您有何打算。”
“明天最后一戰,能逃就逃。我可不想去死。本來嘛,沒有你礙事的話,也許我就能順利逃掉。”
“這是什么意思?”
“明天開始交戰后,我準備繞到本丸把你救出來。不過,嗯,很困難吧。”其實,疾風之介的確這樣想。從戰事情況來看,能否順利繞到本丸,實無把握。但是只要有可能,他就會這么做。雖然疾風之介從未仔細想過自己對加乃的感情,但陷落之際,自己心里牽掛著的,無法舍棄的,就是這位女子。不過,他并不想在城破前積極主動地救出這柔弱的加乃。每每想要這樣做時,總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情緒阻止他的行動。
說起來,這種在燃燒起來的激情上澆一盆冷水的情緒,也許是他生來就有吧。抑或是五歲那年,失去與明智城共同陷沒的父母后,在亂世中走到今日的特殊命運帶來的后天影響吧。他自己也不能說清。不僅他不知道,與他志趣相投的人們也沒有誰清楚。不知為何,他也不把一個人的命運或性命看得有多可貴珍重。到那時,能救便救,不能救也沒辦法嘛——他就是這樣想的。
“您真的想過,要救我么?”
疾風無意中聽到凌亂急促的呼吸。女子身體散發的氣息與潤發的膏澤混雜著,有一種熾烈的東西,以令他眩暈的方式蠢蠢欲動。
“那么,我就不侍奉夫人去織田軍中去啦。”
“你說什么?”疾風之介問。
“我想和你在一起。”黑暗中,加乃換了個人似的大膽起來。
“別傻了!你好好想想,哪能留下來!”
“死什么的,我并沒有那么害怕。”在疾風聽來,加乃的聲音已大異平時。
“沒什么必要特地回來送死。我也想盡力活下去,才不想去死呢。”
“那城破以后你要逃到哪里去?”
“哪里……”疾風之介也在問自己,“也許是去信濃[12],諏訪[13]那邊的寺廟里有我的朋友。”
“信濃的話,有武田大人。”加乃想著,嘴上卻道,“那么,我就不給您礙事了,明天一早還是侍奉夫人過去。祈禱您諸事平安。”
她想,這個男人一定能如他所愿,順利殺出重圍吧。然而一想到這也許是永訣,新一番涌起的激情又令她渾身震顫。
她一步又一步趨近他,輕輕喚道:“疾風大人。”聲音如此喑啞。而后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驅使,在黑暗中探索疾風之介的身體。仿佛是一面無論怎樣搖撼都紋絲不動的厚墻。她雙手攥著他的肩膀與右臂,突然嗚咽起來,將臉埋在他厚實的胸膛內。
疾風之介感覺自己仿佛抱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活物。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兩人,還能說些什么呢?什么都不可以說了吧。他感到一陣冷風從腳下裹挾而上,充盈于自己與加乃的身體之間。仔細聽來,秋夜冷風確也搖動著四圍繁密的樹林。
此時,門外傳來雜沓的馬蹄聲,緊接著,還有幾人匆匆朝相反方向疾走的動靜。情勢緊迫。
疾風之介松開加乃的身體,命她留在這里,自己穿過樹林的空隙向門外走去。
門外已靜下來。只有一位酩酊大醉的武士在墻根踉蹌。
“發生了什么事?”疾風之介問他。
“中之丸的敵人襲擊了我們派往本丸的五名使者,大概和本丸已經失去聯系啦。”那下級武士的聲音雖還鎮定,卻含著絕望,似乎還沒有完全大醉。
“已經去不了本丸了么?”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反正重要的關口都被人家守住啦,一只螞蟻都出不去。城里已經有火燒起來了!”
疾風之介回到加乃身邊,道:“本丸已經回不去了,太危險。還是從這里趕快逃出去吧。”
“我不要一個人。請讓我和你一起走吧!”加乃的聲音突然拼命固執起來。
“不,我必須守在這里。”疾風之介道。
“無論如何都要留下?”加乃問。
“無論如何。”他答。黑暗中想起鏡彌平次的臉。而且,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奮戰到最后。即使只為了那個男人。
三
亥時(夜里十點)一過,篝火漸歇,城內終于安靜下來。城破前夜,不知何處暗藏的殺氣仿佛流水,留下可怕的死寂。
靜默的黑暗里,立花十郎太睜大雙眼。防止有人逃出城的警戒比前日不知嚴了多少。明日即將舍命的武士們有一種奇妙的心理,彼此都要有共同赴死的命運,誰都不能有例外的好運。
十郎太決定子時(午夜零點)逃走。而且,不管發生什么,寅時(凌晨四點)之前必須突出重圍。否則,那以后城內城外就要混亂起來了。
他想,不管大軍包圍千萬重,進攻者總有疏漏。相比之下,如何逃離小谷城才是問題——這里充滿了垂死的狂人們。
當十郎太猜測時已深夜,便靜靜起身,抬頭。黑暗中,不知死活的武士們鼾聲四起。可憐的人們啊。為生存勞苦一世,明天連唯一的資本——生命,也不得不舍棄了么!這算什么事兒呀。我可不要。不管在哪兒,我至少都要當上一方部將。
“彌平次。”十郎太朝著周圍的黑暗低聲叫。
沒有回音。
“彌平次!”他又輕聲叫道。三兩人翻了個身,鼾聲愈響。
十郎太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彌平次。雖說不過是他自成一格的槍法,舞起來卻殺氣凜然,精妙無雙。傍晚疾風之介說不想送死,他就要殺他。如果被他發現我要逃,也會殺過來吧。雖然勝負難說,他卻是個難纏的對手啊。
最難辦的是很難敷衍他。白天他雖在望樓上說過“我也要逃走嗎”,而他麻臉上浮起的冷笑,也許已看透我的心思吧。
十郎太輕手輕腳地取出太刀,忽從黑暗中立起,跨過幾人的枕畔,朝屋外走去。
出來的時候,他聽到身后一陣腳步,莫非有人尾隨。心想不管是誰,一旦叫他,只有砍死。不過,那就必須離望樓稍稍遠些。十郎太加緊步伐,又必須盡量悄無聲息。
當他拐入兩間屋子之間的小道時,身后有人叫:“十郎太!”
被叫住的瞬間,十郎太猛然拔刀回首,朝對方砍去。對方也立刻向后閃去:“別亂來!”
這時十郎太才聽清是疾風之介的聲音。
“你真的想逃啊。”
“正是!”
十郎太為防對手襲擊,仍毫不松懈地擺著迎戰姿勢。
“恐怕很難逃出去。”
“……”
“除了城門口早見壯兵衛家后門以外,再沒有其他出路。”
不待他說,十郎太也這樣想。白天在望樓上遠眺,他發現只有那里是比較安全的逃脫之路。那里下去,有兩段石崖,每段六尺余高。而后是兩町多寬的竹林。緊急時刻可藏身其間。沿著竹林的小路走到盡頭,是一條無名小溪。順著走下去,一直到底。溪流橫穿織田軍的包圍圈,向北延伸。
一路有河川藏身,對于逃亡者而言,是再好不過的挑揀。
不過十郎太什么都沒有回答。但聽疾風之介道:“不過,鏡彌平次可在早見家后的崖下等著呢!”
“啊?”十郎太發出略顯絕望的嘆息。
疾風之介沒有回答他,道:“那個人可是見到誰都會殺的哦,別害怕——除了我之外。”
短暫的沉默后,又道:“我來幫你逃出去吧。崖下的彌平次我來對付,你就趁機逃走。不過,你也得幫我做一件事。”
“什么?”
“幫我帶個女人出去。”
“你自己不帶她?”
“我還要決一死戰。”
“你又不想死,何必如此!”
疾風之介不予作答,道:“如何,答應我么?”
“沒轍,就當帶了件行李吧。”
“只要帶出織田包圍圈就行了,她是個女孩子,出去了就不要緊了。”
“你答應我的……”
“你說彌平次那邊么?包在我身上,絕不食言。”
疾風之介讓十郎太少待,沿墻走了一陣。不久,加乃跟在他身后過來了。
“就是她。”
她沉默著,似乎微微低首致意。十郎太感到,這活著的行李有一種撲面襲來的脂粉香氣。他冷冷的,不置一詞。
“趁早為妙,快走吧!”疾風之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