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日子就這樣一天疊著一天。

三個人在這樣一個封閉的天地里，靜悄悄地長大。

林浩東自然不會一直都不理睬顧小雯，沒過幾天，三人又玩在一起了。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清晨，天氣有點兒冷。

很多人吃完早飯之后都回去窩在被窩里，林浩東和顧小雯則早早地跑去閱讀室看書。

外面的雨一直淅淅瀝瀝的。

林浩東一個人走到走廊上，望著整個操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遠處傳來幾聲汽車鳴笛的聲音。

在那個時候，汽車是極少見的，所以鳴笛聲穿過細雨，顯得格外刺耳。

林浩東遠遠地盯著辦公樓那邊的一樓出口處。

突然他看見了一個身影。

呆了大約兩秒種，他立刻跑下樓，朝大門口狂奔而去。

顧小雯覺得詫異，便跟了出去。

林浩東被攔在了門口，他看著一個女人的身影越走越遠，著急著跑到旁邊圍墻的欄桿處，大聲叫道：“媽！”

那個女人愣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見圍墻里面的林浩東。

她全身被碎花的衣裙包裹得嚴嚴實實，撐了一把雨傘，還帶著墨鏡，根本看不出臉上的表情，但是她的動作卻在看見林浩東的那一霎那間變得十分怪異，她一只手撐著傘，一只手捂住了抽動的嘴唇。

她哭了！

她真的是媽媽。

林浩東朝她大喊。

“媽！你回來啊！”

那女人猛地扭過頭去奔跑起來，不遠的地方汽車一直在鳴笛。

雨越下越大。

林浩東望著那個背影大喊：“你回來！你回來?。〔灰酉挛?！媽，你回來??！”

顧小雯嚇得躲到了花壇后面。

她看見林浩東在雨里嚎啕大哭。

顧小雯心里涌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像是裹在心臟外面的一層細網驀地被劃破，少年的心就那么生澀的跳動，帶著從未有過的鮮活，帶著對生命的虔誠和禮贊。

第一次，顧小雯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強烈，在那一瞬間，少年的心思由混沌化為澄明，她覺得自己長大了。

她沒有走過去，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然后默默地品味著這來自成長的疼痛。

林浩東轉過來，臉上滿是雨水和著眼淚，他伸手抹了抹，看見了面前淋著雨的顧小雯。

顧小雯嚇了一跳，像是做了壞事被人發現一般，飛似地跑了。

林浩東走到了花壇邊，發現在地上遺落的紅色發夾，他把這個發夾撿起來，緊緊地握在手里。

因為無意中瞥見林浩東的秘密，又因為自己心里有些異樣的情愫，顧小雯那陣子看見林浩東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康明輝卻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想找顧小雯一起玩。有時候顧小雯不想湊在林浩東跟前去，康明輝就顯得很為難的樣子，不知道如何是好，急著撓頭抓耳的，每當這種情況，顧小雯又覺得康明輝特別可愛，就陪著他玩。

有一次康明輝和顧小雯擠在一起畫畫。

開始是顧小雯在畫，然后康明輝在旁邊一會兒指指這兒，一會兒指指那兒，說著說著，把顧小雯擠到一邊。

顧小雯噘著嘴，滿臉不高興。

“到底是我畫還是你畫??？”

“嘿嘿，你畫，你畫?！?

康明輝訕訕地笑。

顧小雯使勁一推，康明輝才意識到他站在顧小雯之前站著的地方，趕忙讓她。

顧小雯一邊畫，康明輝還拿著不同顏色的畫筆，在旁邊等著，時不時遞過去給顧小雯。

“哎呀，拿錯了，現在要淺藍色?！?

“我覺得這里用紫色也很好看啊。”

顧小雯咯咯地笑：“你這個傻瓜……怎么會用紫色呢……”，語氣中滿是親昵。

林浩東在一邊看了很久，終于叫了一聲顧小雯。

“顧小雯，你跟我出來一下。”

顧小雯看著他，有點莫名緊張。

兩人往旁邊走了一段，站在走廊盡頭。

“叫我做什么？”顧小雯問。

“那天的事情不要告訴明輝?！?

林浩東語氣比較平緩。

“哪天？什么事情？”顧小雯故意裝作不知道林浩東在說什么。

“那天……那個女的是我媽?！?

林浩東盯著顧小雯看了一會，平靜地說道。

顧小雯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表情，來掩飾自己心里的波瀾，只得面無表情噢了一聲。

“我是四年前被我媽扔在這里的?！?

林浩東聲音聽起來有些悲傷。

他并沒有對顧小雯繼續說當時的細節。

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記憶呢？像是一道傷口，盡管經過很長的時間結了痂，但是一觸碰，又是鮮血淋漓，他無法將這樣的傷口坦呈在顧小雯面前。

林浩東也曾經有過幸福的童年，而且家里條件還十分優越，可以一切都是從五六歲的時候，他爸爸生病去世后開始改變的。

他跟媽媽兩人一起生活了幾年，具體的情況已經無法記清了，只是隱約記得零星的片段。媽媽的脾氣變得越來越不好，偶爾發怒的時候還會打他，過后又會抱著林浩東痛哭。后來慢慢的，媽媽就變得很忙，經常把林浩東一個人留在家里。

有一天，他被媽媽帶去一個地方。

媽媽說要去處理一些事情，不能讓他跟著自己，等事情處理完了之后便回來接他。說這話的時候媽媽的神情很不自然，這讓林浩東隱隱感到有些不安，可是他知道自己就算是反對也是沒有用的。

那天不是一個晴天，天空沒有陽光，陰沉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十歲的林浩東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個陰沉沉的空地上，他沒有走來走去，沒有東張西望，只是眼睛死死地盯著媽媽進去的那個屋子，稚氣的臉上掛著與年齡不符的冷淡和警惕。

媽媽沒有從那間辦公室出來，而是直接走了。

他就是這樣被留在了福利院。

那天他并沒有覺得很傷心，更多的是一種無助與恐懼。

對前方未知的恐懼。

在那樣的迷茫與恐懼中，林浩東看見了康明輝。

那天他一個人倔強地站在辦公室門前的空地上，一動也不動。

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他越來越不安，終于有些慌張地打量起四周。

康明輝從遠處走過來，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

他沒有再往前，視線卻停留在林浩東身上，大大的瞳仁仿佛閃著星點。

若不是他穿著男生的衣服，林浩東會認為眼前的是個女孩。

圓圓的臉蛋異常粉嫩，漆黑的眼珠被長得不可思議的睫毛幾乎蓋住，嘴唇像是涂了紅色的水彩，看上去年紀稍微小一點。

他愣愣地看著林浩東，純凈的眼神里沒有疑惑和猜測，沒有嘲諷和挑釁，林浩東也看著他，忽然感到了孤單。

他很希望他能走到他身邊來找他說話，好奇地問他些什么，可是康明輝沒有這么做。

林浩東有點期待地看著他，康明輝嘴角微微上揚，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抬起頭，用手指了指旁邊的樹叢上方，忽然，他問林浩東：“鳥兒在唱歌，你聽見了嗎？”

林浩東扭頭，果然有幾只鳥兒在那里竄來竄去。

等他回過頭時，康明輝已經不在原處，太陽從灰灰的云層里使勁往外鉆，透著無力的光，把那個慢慢走開的人影拖得又細又長。

林浩東無精打采地跟著保育員到處走，仿佛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眼前的圍墻把福利院與外面隔離成兩個世界。

到福利院的那天下午，林浩東心煩意亂走，不知不覺中走到北邊，發現兩個小孩正在對另一個小孩拳打腳踢。

被打的那個小孩兩手抱著頭，蜷在角落里，嗚嗚地哭，林浩東不由得大喝一聲。那兩個小孩看著比他們高大的林浩東過來，一溜煙跑了。

林浩東站在小男孩跟前，小男孩將捂著頭的手放下來，抬起臉怯生生看著他。就是早上在辦公室門前跟他說話的小男孩。

他擦了擦眼淚，眼神中仍然帶著驚恐。

林浩東打量著面前這個男孩，不知怎么的，他的心突然一顫，想起歡歡。

那是他從小養的一條拉布拉多犬，自從爸爸去世以后，那幾乎是他唯一的伙伴，每次媽媽出門，都是歡歡陪著他。

可是連這一點安慰也被媽媽奪走了，歡歡離開的那天也是用這樣驚恐的眼神看著他。他哭著哀求媽媽不要送走歡歡，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媽媽并不理睬。

林浩東在這個像洋娃娃一樣的男孩面前紅著眼圈。

“他們為什么打你？”

“他們總說我長得像女孩，老欺負我，搶我東西?！?

“以后再有人打你，你就來找我。我比他們大，不怕他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浩東，你呢？”

“我叫康明輝。”

林浩東送康明輝回到宿舍之后，立刻有幾個小孩前來圍觀。

在他轉身以后，身后一陣竊竊私語。

“他長得這么高??？他幾歲了?。俊?

“肯定比我們都大，我還看見他媽媽了，打扮得真漂亮?！?

“聽說他家很有錢……”

“你別胡說，有錢為什么還要把小孩丟在這里？”

“……”

林浩東覺得背上有團火在燒，他迅速地逃離了那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