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顧小雯回來的時候是中午，一到福利院，她馬上奔到食堂去找林浩東和康明輝兩人。

他倆不在食堂，她又跑到宿舍外邊看了一眼，還是沒人。

于是她跑到北邊的荒地里，果然遠遠地就看見那兩人在坐著曬太陽。

“康明輝！！”

顧小雯遠遠地就喊，林浩東和康明輝一起扭過頭，看見顧小雯，連忙站起來迎向她。

“顧小雯，你終于回來了！”

“你沒事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著問，顧小雯也不知道先回答誰的問題。

康明輝還突然間眼淚汪汪的，顧小雯看著他的樣子好笑。

“我沒事啦！沒有生病，你不要再傷心啦……我有東西要給你們。”

顧小雯從書包里拿出紅紅綠綠的果凍，一骨碌全都給了康明輝。

“來，吃果凍。”

然后還拿出一本書遞給林浩東：“這是給你的，林浩東。”

林浩東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本新的英語詞典。

“這是從哪里來的？”

林浩東高興壞了，一邊翻一邊問道。

學校里只有一本很破很舊的英語詞典，林浩東用起來很不方便，沒想到顧小雯居然給他弄了一本新的來。

“哈哈，都是別人給的。在醫院的時候，有人來看我們呢。”

兩人說著話，康明輝那邊研究怎么把果凍的蓋子揭掉。

“哈哈，你果凍還沒吃呢。”

“太滑了，怎么也撕不開呢。”

康明輝有點著急。

“來，我來幫你。”

顧小雯也坐了下來，從康明輝手中把果凍拿過來幫他撕開，又遞給了林浩東一個。

“好涼啊！”康明輝把果凍全擠進嘴里，嚼了兩口便急忙吞下去了。

“真甜，還有水果味……”康明輝舔舔嘴唇，“真好吃，我再吃一個。”

“小雯真好，出去住院有好吃的也沒忘了給我們帶回來。”康明輝吃得美滋滋地說。

“那是當然了，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可是我們也沒和你一起住院啊？你肯定害怕了！”

“我沒事，你不還哭鼻子了嘛，就算是同當了。”顧小雯指指他眼角還掛著的眼淚開著玩笑安慰道。

萬霞的事情，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像一個惡夢留在顧小雯的心里。

她整夜整夜的咳嗽，瘦骨嶙峋的身體，還有紅得可怕的臉頰，都在顧小雯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每次想到這些的時候，她都去操場拼命地跑步，是不是身體健康，再強大一點，死亡就可以離自己遠一點？

她曾經和林浩東討論過死亡這個話題。

那是過去一年多以后了，醫院走廊推車上的爸爸，和死在床上的萬霞，兩人的影子都已經從顧小雯心中淡去了，每次想到的時候也不再會那么害怕了。

顧小雯覺得自己口中可以很從容地說出死亡這兩個字的時候，她問林浩東：“你見過有人在你面前死掉嗎？”

那是晚上剛從閱讀室走出來，兩人在坐在操場上的石凳上。

林浩東被繁重的學習壓得喘不過氣來，似乎是和院長的約定，如果想要去讀高中，必須要參加全縣統一的中考，取得好成績才行。

這對于福利院的孩子來講，無異于比登天還難。

這些孩子分布在各個年齡層，學習水平參差不齊，雖然保留學籍，也會有老師偶爾象征性分別講課，但是學業幾乎是停滯狀態。林浩東知道，學習只能靠自己。

好在老師都喜歡愛讀書的孩子，無論林浩東問老師書本上的各種自己看不明白的內容，還是偶爾私下里問老師討要外邊孩子用過的輔導書，老師都會盡力滿足他。

按照學籍資料上來說，林浩東現在已經是初二的學生了，他和老師說過他自己的打算，想到初三上半學期把所有的課程都系統的學完并復習一遍，然后半下年再像別的學生一樣開始做題。

顧小雯知道他的打算，只能默默地支持，基本上都會陪著他學習，雖然只是在旁邊看故事書。

這天從閱讀室出來，林浩東有點悶，就去操場上走了走，顧小雯見他不作聲，也就安靜地跟著他，然后兩人一起坐在邊上的石凳子上。

遠遠地看去，辦公室，宿舍，傳達室亮著幾盞燈，夜很靜，坐在操場上，抬起頭，能看見星星。

過去的兩年，顧小雯知道了林浩東的很多事。

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在福利院。

知道他為什么會對康明輝好。

知道他和康明輝為什么會對自己好。

知道他之前為康明輝打了很多架。

知道院長和別的老師為什么會對他另眼相看，所以才會讓他護著康明輝和自己不被人領養。

這些都不是林浩東自己說的，他從來不說這些。也不是康明輝說的，他的腦子似乎從來不想這些事情，所以就算你問他，他也不一定能答上來。

林浩東的這些事情，顧小雯都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或者是老師，或者是保育員，或者是別的孩子。

她很希望林浩東跟他說一點什么自己的事情，但是他從來不說，從顧小雯來福利院到現在，她從來沒看見他流過眼淚，有時候顧小雯覺得他都不像一個小孩子，而像是個大人一樣。

“你見過有人在你面前死掉嗎？”顧小雯這樣問。

林浩東看了她一眼：“怎么了？又想起那些事情了？”

顧小雯搖搖頭：“不是。”

林浩東想了一會兒：“沒有。我爸爸是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生病，在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然后才死的。那時候還小，不太害怕，就是像突然間生活里面少了這個人，后來……后來……”林浩東兩次說起，最終沒有說下去：“沒有后來了。”

“你說人死了以后是會了哪里？”

“哪里都沒去，埋在地里腐爛了，化成水，化成土。”

“會疼嗎？會怕黑嗎？”

“不會，什么感覺都不會有了，比活著好，所以死是一種解脫，是件舒服的事。而且外國人都說人活著是為了贖罪的，如果表現好的死了之后是可以上天堂的。”

“天堂在哪里？”

“天上。跟中國的神仙住的地方差不多。”

“你亂講啦，書上說西方的神仙是住在奧林帕斯山上，哪里是在天上。”顧小雯白了林浩東一眼。

“因為山很高，所以才說成是天上。”

知道林浩東有可能是亂說的，顧小雯也不跟他爭辯了。

“其實我覺得人死了，有可能就變成天上的星星，當地上的人們想念他們的時候，他們就一閃一閃的，當他們想念地上的人了，也一閃一閃的。好像在說，我在這里啊，我在這里啊。”

林浩東盯著顧小雯看，顧小雯說著說著就不說了。

顧小雯隨口又問道：“那你媽媽呢？”

林浩東的目光似乎一下子冷了下來，站起來就走了。

“以后不要問這個問題！”

留下顧小雯在原地發愣。

林浩東又是好長一段時間沒理顧小雯。

顧小雯已經習慣了他這樣表里不一的樣子，也并不在意，依舊和康明輝一起圍在他身邊嘻嘻哈哈。

康明輝幾乎不學課本上的東西，林浩東很早之前就做過很多努力，耐心教他，可是他偏偏這方面少根筋，不管林浩東怎么說，他都是一臉茫然。

時間一長，林浩東也放棄了。

康明輝的天賦在音樂上。

音樂室里所有的樂器幾乎他都會，有些還很擅長。有書的他會去找書來看，各種樂器的教程估計是康明輝唯一能看懂并且喜歡看的書了。

有些沒有書的樂器，他就自己琢磨，有時候老師也會單獨教他，因為這個，林浩東還纏著老師要來了音樂室的鑰匙，交給康明輝保管。

康明輝有時候會給顧小雯表演，不過怕影響林浩東學習，經常是趁林浩東沒有看書的時候。

顧小雯聽說康明輝有一把很奇怪的琴，是當時他被扔在福利院門口時身邊唯一一樣東西，一直都很好奇，想看看那是什么樣的。

不過因為所有來歷不明的孩子當時的隨身之物都是要登記由院時統一保管的，要等出去的時候才會交還，所以康明輝的琴也被院里收著的。

為了滿足顧小雯的好奇心，康明輝有一次特意去求檔案保管的阿姨，說要給顧小雯看一眼，一眼就行。

平常的時候，這兩人都是表現很好，討人喜歡的孩子，所以阿姨趁著有空的時候，就帶著他倆去看看。

“真棒！這是大提琴嗎？怎么會這么大？”顧小雯看到那把琴的第一眼驚嘆道，“我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爸爸告訴我的，聽說會演奏這個的人都是音樂家。”

“小雯，這個不是大提琴，叫低音提琴。”老師解釋說。

康明輝對這把琴并沒有表現太多的熱情，因為它實在是太大了，立起來比一般的大人都高，考慮到康明輝還太小，怕把琴弄壞了，所以院里盡量不拿出來給他玩，等到將來能夠交還給他的時候，再由他處理。

康明輝的低音提琴顧小雯就看見過那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