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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青霧
  • 潘梅
  • 4691字
  • 2020-02-19 17:58:13

一連好些天,春花在潘塘洗衣服都來去匆匆,生怕在這又碰見張務軍似的,可不安分的心,又渴望能天天遇見他,甚至希望自己手中洗的衣服,都是張務軍的……呸,不害臊!春花被自己羞著了。少女情懷,無人能解。

四爹著急被偷的蒜,想去問村長,又不好意思老去催。四爹覺得村里人對自己都是敬重的,自己能慢悠悠地走,唯獨在村長面前,四爹覺得自己的腰會佝僂得更厲害。四媽又是一陣責罵,她拍了拍圍裙說:“你不去我去,我不信這么久還沒找到!”

四爹怕四媽去了說出不好聽的話來,見春花正在剝毛豆,就叮囑春花跟上。其實,當四爹說起村長家時,春花就已經支起耳朵了,那可是張務軍的家?。〉惨稽c點涉及張務軍的,春花都會驀然心動。眼睛看著,手中摘著,卻還是有一些豆米被無辜地扔到豆角殼里。聽到四爹喊自己,春花心里咯噔一下,復雜極了。如果不是張務軍,春花尋常是不去村長家的——應該說,自她懂事,她就很少串門。可又偏偏因了張務軍,春花既歡喜又躊躇。想想,不是問蒜嗎?又不是特意去看他。對,不是的!她立刻給自己找到了天底下最正當的理由。怕四爹反悔,也不待四媽喊她,她便快速丟下手中的毛豆,跟在四媽身后,甩起油光光的大辮子,一跛一跛地朝村東走去,腳步輕快。

帶著寒意的青霧已從村口幽然飄至,迂回盤旋,捉不住,驅不走。四媽心里煩躁,望望天色,忍不住又罵了一句。

剛進村長家門樓,春花一眼就在一群后生中望見張務軍,他是那么醒目,那么美好。春花的心跳,就這么措不及防地加速了,在胸膛內咚咚作響。

此時的張務軍,正靠在杏樹上,一手拿張《人民日報》,一手插在褲兜里,和村里的后生們高談闊論,談部隊,談政治,談鎮上的故事。這些,春花聽不懂。

看見四媽和春花,張務軍笑著朝她們點點頭。春花又是一陣頭重腳輕的眩暈。在春花看來,張務軍的點頭微笑是一種暗語,是一種只有心意相通的兩個人才聽懂的暗語。春花的心為他癡狂,也突然覺得對以后充滿了希望:老天爺啊,如果以后能跟他在一起,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事實上,張務軍早淡忘潘塘邊的事了,他在朝每個人笑,他喜歡這種被眾星捧月的感覺。哪怕被鎮政府里的領導們呼來喝去累成條狗,只要一回到潘園,一站在潘塘的塘埂,他就會把身子挺得筆直的,他享受著鄉親們打心眼里的敬意,他知道自己就像塊磁鐵,在村里,走到哪都吸著人們的目光,也吸著同村后生的嫉妒和像春花這樣年輕小姑娘的愛慕。

當春花一瘸一拐走進張務軍家門樓時,年輕人都扭過頭來,直接越過四媽去看她。

春花突然暴露在這么多人的目光里,很是扭捏,極力想隱在四媽身后,兩只小巧的手兒不停地攪著辮梢,眼睛緊盯著地面。

四媽大大咧咧張口就喊:“村長呢?我家蒜可找到了?”

村長婆娘剛好從屋里出來,雙手一拍:“唉吆……你家蒜怎還沒找到啊?”本是同情,不知怎的,四媽就聽成了嘲弄,當下便不客氣地把嘴撇成了一彎老鐮刀,唰唰地割著不快:“不是指望村長嗎?真是的,他可是點了頭答應幫我們找的!”沖沖的語氣讓村長婆娘聽了很不舒服,她鼻子輕哼了一聲,心想,楊瘋子就是楊瘋子,真是沒頭緒,哪像求人?你家事,幫是人情,不幫是本分!語氣頓時也冷淡下來:“他還在鋤地,你慢慢等,我就不招呼你了?!绷滔逻@句話,她轉身回到堂屋拌豬菜,懶得再搭理四媽。四媽卻是自顧自地跟了進去:“哎,你別躲啊,答應了幫找的,咋能賴賬呢……”

春花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跟進去,跛腳抬起又放下,四爹的交代春花是沒忘記,可張務軍還在院里呢!她的優柔落在后生們的眼里,讓他們頓時哄笑個不停,仗著這邊人多,有的目光甚至是赤裸裸地在春花臉蛋上、身上尋索著。此刻,春花的臉像被烘透了的柿子,紅極了,也美極了。越這樣,后生們越是樂得肆無忌憚。春花想不出辦法,索性咬咬唇,把辮子往身后一悠,目光柔靜如水,回迎了眾人。這反倒讓幾個后生覺得不好意思了,將臉扭過別處,抓耳撓腮,就像自己心里的齷齪小勾當被逮了個現行一樣。

“我爸還沒回來……要不,你們去地里找他?”張務軍還在微笑。他的笑容就像一縷溫暖的陽光,撥開霧氣直抵春花的心房。春花的心,又開始狂跳不已。

“不了,我就站這兒等會兒吧?!贝夯ㄓ值拖铝祟^,嚶嚶的聲音小得自己都不曾聽清,嬌羞的模樣像極了小媳婦。她至今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肩膀上有他殘留的溫度,沉甸甸的,暖暖的。

有個后生隱隱看出了什么蹊蹺,俏皮地喊了句:“張務軍,她怕是特意來找你的吧?”

驀地被戳中了心思,春花的小臉頓時又急又羞,右腿輕顫,眼里也升騰了水霧,她慌忙將頭低下,緊張得不知所措。張務軍倒是很坦然,似乎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玩笑。

“呸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村長婆娘挎著拌好的豬菜從屋里出來,沉著臉,朝后生們喊,“下次再嚼舌,就別到我家來了,別把我家張務軍帶壞了?!焙笊鷤兿嗷プ鲋砟槪缓宥?。村長婆娘進了豬圈,揮起拌豬菜的木勺,狠狠地抽在一只豬腚上,睡意正酣的母豬,被抽得嗷嗷直叫。一只小豬仔趁她不注意,徑直跑進堂屋,東拱拱西拱拱,最后竟伸直了蹄子,堂而皇之地躺下。

正悶悶不樂的四媽,卻像是發現稀奇事似的高興起來:誰家會讓臭烘烘的豬睡堂屋?嗨,正好說明這婆娘是個不會料理家務事的主呢!剛受了她不少冷話,窩在自個兒胸口的氣正沒地出,嘿嘿,老天有眼啊,這回好好笑話笑話她!

誰知四媽太激動了,一張口便喊成:“吆喂,你怎能讓豬睡地上呢?”

村長婆娘朝堂屋望望,竟樂了,兩片厚實的嘴唇一搭:“噢,你家的豬都睡在床上???!”

“你,你……”四媽差點一口氣沒背過來,卻一時又想不到機巧的話來反駁,瞬間就像只被拔了毛的公雞,耷拉著尾巴,嘴里罵著再次悻悻而歸——這些年跟村長婆娘斗嘴,她從來就沒贏過。

偌大的院,一眨眼只剩下春花站在村長婆娘和張務軍面前。村長婆娘把小豬仔趕進豬圈,又一木勺抽在豬腚上:“讓你不好好待著,也不撒泡尿照照,有些地可是你能去的?”可憐的豬仔騰開蹄子,在豬圈里竄。

春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不確定村長婆娘的話是罵剛才那些后生的,是罵豬仔的,還是在罵四媽呢?反正,應該與自己無關吧?她不停地寬慰自己,繼而又杵了下殘腿,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喊了聲:“嬸……”

“哦,是春花啊?!贝彘L婆娘這才和春花搭話:“你家蒜的事,你叔在村里打聽呢,有眉目了自會跟你爹說,你個丫頭片子就別管了。”

村長婆娘面上是和春花說著話,卻再次揮起木勺朝著豬腚又是一下:“沒事別到處鬧騷,小心把你另一條腿打折?!庇仔〉呢i仔連連被抽,拋起四個爪子,在豬圈里亂竄,可又找不到地方可躲。

春花就是再不機靈,也從這粗俗的話里聽出名堂來,她只恨不能找條地縫鉆下去,一張小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眼里的霧氣更濃,眼看就要化作水滴落下來。

張務軍不忍,皺起眉頭,連連扯他媽衣服,急促又低聲地說:“媽,媽!”

村長婆娘翻眼又瞅瞅春花,才開始把豬食倒進槽里。春花從沒有得罪過她,她也挺喜歡這個安靜的小丫頭,可為了兒子她顧不了那么多。自從張務軍回來,這村里大姑娘小媳婦的,有事沒事就在她家門口轉悠?;盍税胼呑?,村長婆娘一眼就能看得透透的。張務軍是她的命根子,以后還會吃皇糧,她得好好護著,鄉下的這些丫頭片子,誰也不能把他搶走,來一個趕一個,來兩個趕一雙!更別提眼前這個瘸子了。她得讓人知道厲害。

春花大腦嗡嗡作響,她咬緊嘴唇,紅著眼眶,低著頭,慢慢轉身,朝門樓外走去。

張務軍瞧著春花一瘸一拐的背影,心突然像被揪了一下似的輕顫了下。等春花拐彎出了門樓,他皺著眉頭,低吼:“媽,你看你,凈說些讓人下不了臺的話!”

“兒啊,你、你不會是看上她了吧?”村長婆娘沒想到兒子會兇自己,吃了一驚。

張務軍猛然一驚,瞬間就像是賭氣似的朝村長婆娘大吼:“笑話!我怎會看上她?!”

春花并未走遠,門樓外,她羞愧又緊張,當她聽到村長婆娘問張務軍“你不會是看上她了吧?”,心頭頓時狂跳不已,想聽到張務軍的答案,又害怕聽到。他,應該是喜歡自己的吧?在潘塘邊他都給我戴花了,見我就一直笑呢,可,自己……自己是瘸子,他,應該是不喜歡的吧……一時間,春花心思百轉千回,她覺得自己心都快蹦出來了,她用力緊緊按住。等聽到那句“我怎會看上她?!”,春花頓時張大嘴巴,嘴唇慢慢失了血色,哆嗦著,身子也像被抽了筋骨,軟塌塌地靠著圍墻緩緩蹲下,眼淚肆意流淌,模糊了所有。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一回事。張務軍的這句話如刀子一樣,冷酷地剜著春花的心。如果說,那天塘埂上發生的事讓春花看見了希望,而現在,她終于認清,什么是天和地的距離。

是啊,他怎會看上自己?!我是個瘸子是個瘸子?。 夯ㄓ檬炙烂卮纷约旱挠彝?,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痛恨自己的這條瘸腿:為什么,為什么?老天爺啊,你為什么要我當個瘸子?。?

春花越想越難過,一顆少女的心真正碎了,肝腸寸斷!

青霧,絲絲縷縷,從潘塘浮向幽深的竹林。

春花眼神空洞,失魂落魄,也不知是怎么在霧色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她眼泡紅腫,像地里熟透了的番茄,一捏,就是一把水。齊腰的長辮子也凌亂了,無力地垂在胸前,額前的碎發凌亂地遮住了半邊臉。

回到家,坐在稻場上,春花默默拿起竹篾,開始機械地編竹籃。新剖出的竹篾異常鋒利,帶著毛刺兒,刺得她滿手血痕,鮮紅的血珠洇染了竹篾,瞬間被吸了進去,順著纖維漸漸擴散,本是碧青的翠白色,漸而通紅。春花麻木地把手指放進嘴里吮著,咬出扎進肉里的一根竹刺。這時,她感覺不到疼痛。

四爹從屋里出來,在煙盒里摳出最后一支卷煙,把煙盒一揉,扔遠了。他問春花:“村長怎說?”

連問幾遍,春花就像沒聽見似的。她怎會聽見呢?她整個人仍然腌漬在悲傷里,張務軍的那句話就像是一把巨大的鐵刷,一遍又一遍地刷刮她的心。

春興一回來就唱嗷嗷的,見家人還沒到齊,順手拿了根竹竿放在褲襠下,“駕,駕”地當馬騎,興奮地圍著稻場打轉。

四媽說:“春興啊,你今散學這么早?”

春興停了下來,他本想等家里人都回來再大聲宣布的,但此時,他已經等不及了。春興揚起黑黝黝的臉蛋,大聲說:“我今上午干了件大事?!痹捪袷菍λ麐屨f的,可春興眼睛只看著天,活脫脫一只驕傲的小公雞,就等家人過來問他。

四媽臉笑成了一朵菊花:“我兒啊,干啥大事了?快說說。”

春興將竹竿往地上一插,看大姐春花還是悶聲坐在那編竹籃,并沒有反應,有些小失望,好歹自己爹媽都攏了過來,他便把頭仰得更像個英雄,這才揭開謎底:“媽不是講家里的蒜可能是二孬子偷的嗎?”

“嗯?!彼膵屩皇前汛謇锟梢傻娜硕己Y選了一遍,她還沒有根據。

“所以我就跑到他家罵,要他還回來?!贝号d得意揚揚,兩臂交差環抱在胸前。

四爹稀疏的胡子抖動了下:“你個兔崽子又沒親眼看見,咋知一定是他偷的?村長都答應了幫我們找,要你去扯卵蛋?是他偷的還好,要不是他偷的,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

四媽撇著嘴說:“人家講那天天沒亮看見二孬子在潘塘洗蒜,還不少呢。春興,干得好!”

四爹被這對母子氣得胡子更顫抖了,狠狠剜了一眼四媽,轉頭又顫巍巍地問:“他……認了?”

“認個屁!他說是自家地里的,還要拉我去他家地里看。我可不吃他那套。我就在他家門口使勁罵,他攆著要打我,我想,打是打不過他的,那我就跑啊,跑到他家茅房邊躲著。等了半天,我總算等到他上茅房了!我瞅準機會,撂了好大一塊土疙瘩進去,濺了他一身糞。哈哈……我撂得真準……”

“春興……”四爹已經忍無可忍了,顫巍巍地摸起了春興插在地上的竹竿,“你今沒上學?”

“沒、沒啊?!贝号d一看情況不對,猶豫著邊答邊往后退。他想起他爹最恨他逃學,本編好撒謊說散學才去的,可這一激動,就暴露了。

“你沒依據就跑到人家門口罵了半天,還濺人一身糞?”四爹說著,手里的竹竿就已經往春興身上揮去。

春興直往春花身邊竄,邊竄邊喊:“大姐,救命??!”

可惜,春花的心不在身上呢。

緊接著,就聽見春興嘹亮的哀號聲,刺透青霧,響徹半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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