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英不愿因自己而再牽連別的好心人,真想痛痛快快的以死泯千仇。可她連死的自由都沒有了,自達她的恩師陳銀芝含恨離開了人間之后,組織上害怕她再度輕生,曾派人暗中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學生們為確保老師的人身安全,將她藏到中山公園的密林深處練武健身,他們卻悄悄的躲在樹上或假山后窺伺著周圍的一切動靜。一旦發現情況,他們即刻將她轉移到更隱避的地方。
李玉英在單位是個優秀分子,在家中是個賢妻良母,業余生活中是個不知疲倦的樂觀派。她始終兼著青少年宮武術培訓班的主教練,在她的身上充滿了愛心。
她除了完成本職工作外,還堅持助人為樂常為他人做好事。她給自己規定,每天堅持學雷鋒為人們做一件好人好事,無論刮風下雨,節假日從不間斷。
每個星期天的上午,她還要利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到青少年宮武術培訓班教武術學生。回到家中,還要照顧好丈夫及剛出生不久的女兒馬英。
李玉英在這個家中,雖然是個倍受尊敬的人物,但她不狂傲,反而更加謙虛謹慎,和睦持家。在她身上,從未有過親生和繼母之嫌,馬杰尊重繼母,繼母更是把他當親生樣的疼愛有加。就連她和馬書銘婚后生的第一個女兒馬英,她也將她與馬杰一樣同等疼愛,不偏不向。
馬英的出世,確實給馬家增添了三分的喜悅。單在起名上,就充分體現了一家人的民主作風和各自所處的人身地位。
全家四口人,除了馬英不能開口說話外,發言最為激烈的要屬馬書銘了。他激動地說:“馬杰像我,外鋼內柔,所以在起名時我堅持為杰,‘杰’乃才能出眾之意。女孩子秀氣,眼睛嘴臉像她媽,以我之見應該叫‘靚’。容貌超人之秀氣也。”
李玉英持不同意見說:“我才不喜歡秀秀氣氣的,我一生就喜歡拼博。‘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樊’。這是葉老帥的原話,多偉大!”
“好!偉大,偉大好!”還是馬杰理解母親的心思,此時已讀高中的馬杰看了一眼妹妹,又看了一眼媽媽,笑說:“媽媽的‘英’字就很偉大嘛!含義深廣。英武、英勇,英姿颯爽,豪邁而矯健。就連毛主席都贊譽紅色娘子軍說:‘颯爽英姿五尺槍,不愛紅妝愛武裝’。媽媽是不愛紅妝愛武術,武術是瑰寶,媽媽是傳寶人。妹妹以‘英’定名,將來大有超過媽媽之才華。”
“喲嘿,馬杰個小子也跟著他媽品起來了?看來這個家我是孤立派了。”馬書銘少數服從多數,尊重了妻子和兒子的意見,他用手指點了下女兒的小臉蛋,逗她笑說:“好好好,就按你媽和你大哥的意見定名為‘英’子吧!小英子聽見了嗎?”
馬英確實像媽媽一樣,有豪邁矯健的英姿。但她確實來得不是時候,媽媽懷著她整整十個月,同演講團一起山南海北的拖累了十個月。女同志生孩子有特殊假期,可媽媽一天也沒有享受過,生罷馬英的弟三天,媽媽就開始了她的多項活動。
李玉英夫妻恩愛,和睦相處,對子女疼愛有加,但決不嬌生慣養,多以真、善、美來影響他們健康發展。馬英從生下來,她的性格與哥哥的性格就截然不同:馬杰性格內向,溫柔少語;馬英性格潑辣,脾氣焦躁,稍不隨意,就可著嗓的門哭鬧,哭得人心發顫。
媽媽雖然舍不得彈她一指頭,但她也不能一哭就抱她、一鬧就哄她,慣出壞毛病就麻煩了。她就任著女兒的性子哭,哭足哭夠了她自然就不哭了。
時間在一天天的推進,馬英在一天天的見長,她的苦日子也在一天天的漸近。
1966年,由于“文革”的興起,全國各地紛紛掀起了“文革”熱潮,各大中小學都積極地參加了這一運動。從小范圍的學生運動逐不上升到派別組織,最后發展到工農兵參加、踢開黨委鬧革命的派別斗爭。馬英缺少歡樂的童年,就是在那個激情的歲月里度過的。
馬英的母親會武術,且又是物資戰線上的“紅”色標兵,兩派組織爭著拉她。因為紅人的影響力大,組織的牌子當然就硬,擁護者、支持者就多,當然隊伍就龐大,革命造反的氣勢就宏偉。
但李玉英有李玉英的觀點,她是黨組織培養起來的標兵,是刻苦學習、努力工作所取得的成績。沒有黨組織那不是一盤散沙了,舊中國不就是一盤散沙才受到各國列強的欺負。共產黨好不容易打下了天下,你現在要造反,要踢開黨委鬧革命。要造誰的反?要革誰的命?共產黨把你養大成人了,養成了反目成仇的冤家。她不干!一家組織也不參加。
人世間就這么無情,在有派別斗爭的年代,你不參加這家可以,但你不參加那家就不行了。因為你的立場和觀點決定了你的選擇,它不會讓你獨立的。
你不是造反派,必定是保守派。一個組織,一個家庭都分裂成了兩個派別。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不認一家親哪”!
李玉英全家四口人,丈夫老黨員優秀干部,當然不會革共產黨的命了。兒子最聽媽媽的話了,他決不會站出來反對媽媽的。馬英剛剛出生不久,現正在噢噢待乳,總不能站起來反對爸爸、媽媽及哥哥吧,一家人自然而然地成了保守派。
馬杰看著以往和自己要好的同學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去北京參加串聯被毛主席接見,他心里羨慕得不得了。他是保守派的兒子,保守派在造反派的心目中,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像。當然他沒資格去北京參加“文革”大串聯,當然也就沒有機會接守毛主席的接見了。有的同學給他出點子說,你站出來公開與家庭決裂,不就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北京了嘛。
馬杰憤然地說:“打死我,我也不會反對爸、媽的!他們可都是聽黨話、跟黨走的優秀分子。想要我與家庭決裂?沒門!我寧愿不去北京,也不愿做一個不孝的兒子。”
“死心眼!”幾個同學甩手而去。
李玉英的武術訓練班也和武漢的其它學校一樣,名存實亡了。武漢所有的大中小學都停課鬧革命了,她怕馬杰跟著眾多學生整天流浪荒廢學業,她就給他布置些作業讓他老老實實的在家學習。武鋼是國家的重點工業,雖然也受了造反派的沖擊,但有國務院親自過問,所以才沒敢停產鬧革命,馬書銘仍晝夜不停地會戰在練鋼爐旁。她除照顧好馬杰的吃、穿和學習外,又要精心撫養馬英。
她是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優秀分子、預備黨員,對組織非常忠誠,一個心眼的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支左軍代表對地方組織的管理、地方干的工作作風不太滿意,逐漸產生了隔閡,慢慢的有隔閡轉化為矛盾。他們就利用李玉英這個優秀人物的典型,來挑地方干部的毛病。
物資局在百萬雄師的領導下,為貫徹國務院提出的“抓革命、促生產,把國民經濟搞上去。”的重要指示,晝夜不停地抓好本系統的革命和生產高潮。
李玉英是物資系統的統計,為了匯綜上報各系統的生產報表,夜以繼日地堅守在打字機旁,馬英無人照顧,她只好將她送到幼兒園享受全托。
軍代表在支持左派鬧革命的運動中,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們要李玉英打有關革命的口號和傳單,物資局的臧經理要李玉英打生產方面的文件。李玉英被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就來個折中的辦法,她說:“等把臧經理要的文件打完再打口號吧?”
這一下觸惱了軍代表,勃然大怒地說:“是生產文件重要還是宣傳口號重要?什么優秀分子,純粹是混進革命隊伍中的投機取巧分子。”
有了軍代表這個原則性的結論,再加上他們凌駕于革命委員會之上權力,莫須有的罪名當然就一下子降在了李玉英的頭上。
在那帽子滿天飛的年代里,只要給你戴上這頂帽子,那是很難取下來的,李玉英多年的心血一天之內化為了烏有。就因為她沒有聽軍代表的話,沒有立即打革命運動的口號,被他們當即組織召開物資系統黨委擴大會宣布取消了她預備黨員的資格。
李玉英雖然沒有了黨票,但她畢竟是受黨組織培養幾年的先進分子,總還是有一定覺悟的。她既不恢心,又不氣餒,仍以黨員的先進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努力工作,力求從思想上入黨。
李玉英被取消黨員資格,并不以為著派別斗爭的取消。相反,矛盾在不斷激化,斗爭在不斷升級。才開始由小范圍的辯論,最后由舌戰變成了圍攻、批斗。
因為沒有了先進分子的招牌,沒有了預備黨員的資格,當然要忍受一般人沒有的政治壓力。她完全成了那些人找領導岔子的出氣筒子,倒不如說她成了臧經理的替罪羊了。只要物資系統一有個大小運動,就拿李玉英當靶子進行批判。雖然她站在被批判的舞臺上,但她始終沒忘記報恩,她說:“沒有解放軍就沒有她一家人的生命,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無論那些造反派怎么囂張,李玉英總是這么平心靜氣,不火不惱,有恩必報地說:“毛主席英明,共產黨偉大!解放軍光榮,我這一輩子決不干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解放軍的虧心事的……”
俗話說干啥悟啥,李玉英非常崇尚武德,在成千上萬人的紅衛兵小將和造反派們面前,她竟然毫無懼色,對答如流。
批著批著,只見她兩眼一閃,突然轉換話題,把水火道人王規章練武的三字經格言給搬了出來。這是她每次傳教武術課前的必授格言。每周日的武術課前,她都要先用十分鐘的時間,將格言傳誦給每個學生牢記心中。
現在,她雖然被氣勢洶洶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圍在舞臺上批斗,但她仍搖頭晃腦,念念有詞的背誦著《三字經》。那真切有味的格言,引逗得所有在場的人發不起火來,有的人竟然也跟著她搖頭晃腦,念念有詞:
練武功 講武德 要涵養 陶性格 練身體 保祖國 不打架 不邪說 要尊師 要尊德 三不打
要牢記 僧和道 老和少 打不得 不欺師 不滅祖 師兄弟 要團結 去七情 心要正 扶正氣
免淫心 愛國家 護人民 須早起 勿貪睡 少飲酒 氣要克 不爭名 不圖利 武安幫 文治國
練武者 要光明 要正大 有私心 莫教他 早練功 最相宜 氣要和 是第一 能延壽 療疾病
勿貪財 勿貪色 要永記 守武德 練功時 須切記 鞋要緊 衣要齊 不言語 守正氣 頭要正
腰要直 站馬步 騎馬襠 胸要正 心莫慌 前似弓 后似箭 旋風腳 把身翻 外擺腿 二起腳
掃襠腿 勿哈腰 不扒腿 精氣神 須運足 不傷骨 血脈暢 堅持練 壽命長 強身體 病可防
練武功 志要堅 冬練九 夏練伏 要恒心 不馬虎 莫吹牛 莫自大 莫威風 要謙虛 功練成
人不知 不欺弱 不欺窮 要扶正 敬雙親 愛弟妹 手足情 住街鄰 要和氣 有矛盾 和為貴
有口角 禮為先 守規章 遵法紀 武林道 互借鑒 各門派 共學習 共交流 要團結 勿保守
要繼承 要發揚 勿熏心 勿利欲 勿勾心 勿斗角 要掘起 為國家 為人民 練武者 必須讀
銘記心 講德風 是根本 示子孫 傳萬代 放光明 三字經 不通順 請批評 請指正
一個造反派頭頭望著舞臺下面的混亂局面,終于忍不住了,他指著李玉英大吼一聲說:“夠了!一個假典型竟然恬不知恥地在這兒蠱惑人心,明目張膽的轉移革命斗爭大方向。李玉英,如實交待你是采取什么手腕撈取政治資本,被樹為假典型、假預備黨員的?”
說李玉英是假典型還免強說得過去,說她是假預備黨員,那就有點政理不通了。預備黨員的組織和審批程序是很嚴肅的,要有先進的思想和事跡,要有入黨介紹人和組織的考察,要有正式黨員的舉手表決。假預備黨員以為著李玉英所在的黨組織、參加表決的正式黨員都是假的。李玉英一個小小的統計員,有那么大的公憤嗎?非也!知道內情的人都知道她是被冤枉的。只不過是別人借了她這個靶子,來影射重點培養她的臧經理。為了揪出她的黑后臺,他們不得不把心思用在李玉英身上。
李玉英的刻苦努力,黨組織的精心培養,“外學雷鋒內學李玉英”,全物資系統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怎么現在突然變成了假典型?人們嘴上不說,內心都各有自己的主見。既然是批斗,總得有所表示吧,便也跟著起哄兩句應付差事。
盡管那個頭頭有點聲嘶力竭的吆喝,但大家的聲音卻有氣無力。那個頭頭有點惱羞成怒,把批斗李玉英的氣一下子轉移到眾造反派的身上,他怒吼道:“你們的立場都到哪里去了,啊!對待一個假典型,不可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之心!革命造反陣營里,決不允許有立場不堅定的人!來,大家跟著我繼續批斗。我喊一句,你們跟著我喊,要氣勢磅礴、雄壯有力。”
“打倒假典型李玉英!”
大家跟著喊了一句:“打倒假典型李玉英!”
“嗯!這還差不多。”那頭頭聽著臺下那震耳欲聾的呼叫聲,滿意地點了點頭說,“繼續批斗。李玉英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李玉英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揪出假典型身后的黑后臺!”
“揪出假典型身后的黑后臺!”
“打倒資本家的孝子賢孫!”
不知是誰突然喊出來這么一句,那個頭頭立刻來了精神,派人將李玉英的哥哥李少華,和女子十七中的教務主任陳銀芝揪到舞臺上同李玉英一起批斗。
他們在陳銀芝的脖子上掛了兩串子破鞋,讓她和李少華并膀站在一起,無中生有地侮辱她說,“資本家的闊小姐,國民黨軍官的情婦,請你交待出你是采取什么樣的手腕,拉攏腐蝕青少年的?”
陳銀芝畢竟是大家閨秀,有函養,她面向臺下千萬雙眼睛,溫柔和氣地說:“各位革命造反派同志們,說我是資本家的成份,我承認,但不是什么闊小姐;說我是國民黨軍官的情婦,這是莫大的侮辱,我和他李少華沒有一絲的關系;說我拉攏腐蝕青少年,這更是莫須有的罪名。雖說我家是大資本家,但我同情貧困的孩子,更喜歡刻苦學習的學生。只所以我自愿從工資里資助李玉英一元錢的學費,是她有勤奮學習的精神,和突出的成績感動了我,我才向她盡了一點微薄之力。這怎么能說是腐蝕青少年呢?”
臺上臺下鴉雀無聲,千萬雙眼睛望著這位溫和善良的教務主任無話可說。
“一派胡言,簡直就是一派胡言。”還是那位頭頭,一躍站到主席臺的桌子上振臂高呼:“打倒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他這一聲吶喊,像一聲討伐資產階級的動員令,頓時以排山倒海之勢激發起了對資產階級的公憤:“打倒資本家!打倒地主資產階級!打倒資產階級的牛鬼蛇神!打倒……”
震撼云天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打倒腐蝕青少年的資產階級孝子賢孫!”
“打倒……”
“……”
那些讓人心顫斗的呼聲,像無情的鞭子抽在陳銀芝的身上,卻疼在李玉英的心上。由于她生馬英不久,沒有經過很好的調養,身體本來就非常的虛弱,這再加上晝夜不停的加班加點,還要受這沒完沒了的精神刺激,她早已支撐不住了,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在周圍暗中保護她的幾位同學看到后,不論三七二十一,翻身躍上舞臺,背起她跳下舞臺就跑。批斗正兇的造反派,被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嚇得目瞪口呆,干“哎”兩聲無動于衷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別說李玉英和她的學生們有高強的武功,就是他們沒有武功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李玉英身后有百萬雄師作堅強后盾。
所以,他們眼睜睜的看著李玉英被十多個同學護衛著揚長而去。
“文革”仍在逐步升級,對待一些被專政的對像,由圍攻批斗,逐步上升為掛牌游街、限制人身自由。不說明問題不讓吃飯、不讓休息。
最后,由于矛盾的激化,兩派組織竟然發展到了槍對槍,刀對刀的武斗。陳銀芝因為忍受不了造反派無休止的侮辱和折磨,在一個天黑月高的夜晚,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從樓頂上跳樓自殺了。
李玉英得到這一噩耗時痛哭失聲地說:“從小受苦難,偶遇恩師相助,在她身上學到了不少做人的道理。正是她報恩的時候,她連個機會都不給,就這么悲殘地走了啊!”
李玉英不愿因自己而再牽連別的好心人,真想痛痛快快的以死泯千仇。可她連死的自由都沒有了,自達她的恩師陳銀芝含恨離開了人間之后,組織上害怕她再度輕生,曾派人暗中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她的學生們為確保老師的人身安全,將她藏到中山公園的密林深處練武健身,他們卻悄悄的躲在樹上或假山后窺伺著周圍的一切動靜。一旦發現情況,他們即刻將她轉移到更隱避的地方。
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風雨寒霜,李玉英在學生們的保護下,躲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災難。就這么日復日、年復年的堅持到粉碎“四人幫”。
“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傳來,武漢也和全國一樣,像獲得第二次解放樣的傾城歡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