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尋找世界的入口
- 旅行,是為了找到回家的路
- (日)新井一二三
- 6550字
- 2020-01-16 15:15:14
——二〇一二年三月上海復旦大學演講稿
只要認真尋找世界的入口,你一定找得到世界。因為世界本來就屬于大家,世界也就屬于你。但是為了進入世界,首先你得一個人離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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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尋找世界的入口》。我這么說,你也許覺得奇怪。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不是早已經生活在世界上了嗎?怎么還需要找個入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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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日本東京長大。對小時候的我來說,世界是很遙遠的地方。世界是美國,世界是歐洲,都是在電視旅游節目里能看到,但是我身邊沒有人去過的地方。
講語義的話,世界是包括地球上所有國家和地區以及男女老少全人類的,當然也應該包括日本在內。可是,當年住在東京都新宿區的小巷里,我的活動范圍特別小,跟大世界簡直沾不上邊似的。如果有人告訴我,你也是世界的一分子,恐怕我會以為他是個騙子。
從我家到學校,新宿區立淀橋第四小學,走路不到三分鐘,而且巷子特別窄。窄到什么程度呢?兩個行人擦肩而過都需要側身。有一次我家對面的同學家房子失火,但是救火車開不進來,只好把消防水管放得很長很長,花了好幾個鐘頭才滅了火。那是我小學二年級的冬天,已經幾十年過去了,可是心中的不安至今記憶猶新。
那一帶密密麻麻蓋的木造房子,都是平房或者兩層樓,包括我自己住的家。有些大機關,如當年的日本國鐵或者日本銀行,為職工家屬蓋的宿舍是四層樓的水泥公寓。那是附近最高的樓房,由我看來夠氣派。所以,我的世界不僅很小,而且很矮。
下課回家以后上河合樂器的音樂教室、書法班、珠算班,都是在走路五分鐘的范圍內。有時候,替母親去買東西,也都在家附近個人開的蔬菜店、面包店、鮮肉店、南北干貨店。平時去的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同一個學區里面的一些朋友家。路上要經過一條大馬路叫大久保通,有個紅綠燈,看右看左后走過馬路,對當時的我來講,是最大的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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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事的時候,家里已經有一輛車了。到了周末,父親會開車帶我們去東京郊外的河邊、海邊、山區等等。講距離的話,大概每一趟都有上百公里吧。但是,我并不覺得我的世界因此而擴大了多少,因為我只是坐在父親開的車子里,并沒有離開父母提供的環境。我從小就相信:有自由的地方才稱得上世界。電視節目里出現的外國人都顯得好快樂,好自由自在。否則的話,我也不會幻想:長大以后一定要去闖世界。
有幾次,我自己去過住在東京東部的姥姥家,是大約一個小時的旅程。單獨一個人出門,坐電車看窗外的風景,那感覺很自由,討人喜歡。我從小就喜歡火車多于汽車,因為火車上有別人,有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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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九七〇年的暑假里,父親開五百多公里路,帶我們去大阪參觀了世界博覽會。那是在一九六四年的東京奧運會以后,全日本都好期待的國際性活動。許多人從東京坐剛開通不久的新干線去了大阪。我也好憧憬據說跟子彈一樣快的新式列車。但是我家孩子多,那年老五弟弟正在母親的肚子里。坐新干線去,會很麻煩,費用也會非常貴,所以我們還是被塞在父親開的小車子里去了。
夏天的大阪特別熱,只比夏天的臺北好過一點點而已。那年,大弟弟四歲,妹妹還不到兩歲,母親挺著大肚子,一家六口子排隊參觀一個一個場館實在不容易。可是,我們手里有一人一本所謂的“世博會護照”,進一個場館就給你蓋一個印章,和真正的護照上蓋出入境圖章一樣。我恨不得拿那本護照,到各個國家的場館去收集更多的印章。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從小跟我性格完全不同,乖乖的,就沒有那種欲望。父母拿我沒辦法,叫我自己去逛會場。我會看看哪個場館外邊的人龍比較短,容易進去。反正,我感興趣的主要是不同國家的印章,而不是里面的展覽,所以去哪個場館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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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樣,我自己進入了一個東歐國家的場館,好像是匈牙利的。里面有什么展覽,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卻至今忘不了,那場館里賣著一種食品,是當地風味。我特想嘗一嘗,所以跟母親要了錢,買來吃。上面有白色的醬,看起來像生日蛋糕上的鮮奶油,可是吃起來一點也不甜,反而是酸酸的。現在回想,應該是酸奶油(sour cream)吧,可當時的我就是吃不慣,非得偷偷地扔掉,因為生怕母親知道了以后會罵我浪費錢。沒有錯,我是浪費了錢,但我是被它的異國情調所吸引,就是想嘗一嘗,結果吃不慣都心甘情愿,因為吃不慣的東西更加充滿異國情調。
那天,我似乎生平第一次摸到了世界的門。那兒是沒人排隊的冷門場館,賣的食品味道很奇怪。可是,一個人站在微暗而稍冷的屋子里,我暗自感到興奮,好比發現了父母都不知道的秘密。
世界的入口在哪里?我大概是那個時候開始尋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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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初中以后,我看了許多日本人寫的旅游文學。也許跟大阪世博會上的經驗有關吧,對大家想去的美國、英國、法國等,我始終不大感興趣。反之,相對少有人去的地方,如東歐、西班牙,還有南太平洋上的島嶼新喀里多尼亞等地方,會刺激我的旅游夢想。
不過,無論如何夢想,當時的我是沒有條件去國外的。一九七〇年代的日本,出國旅游剛開始流行。但那是新婚夫妻去度蜜月,或者考取獎學金去留學,又或者農民賣土地忽然發了財等,在種種特殊的情況下才可行的大事業,而并不是小孩子說了父母就會答應的事情。所以,我初中時候的初步計劃是:盡量在日本國內去單獨旅行。我深信旅行會打開世界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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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中一年級開始,我每逢學校假期,都買當年日本國鐵的周游票,并預訂青年旅社的床位,去單獨旅行一個星期。
第一次旅行的目的地是日本海邊的金澤市和能登半島。我從小在日本東南部的太平洋岸邊長大,之前沒看過西邊夕陽下去的大海。日本海那邊有朝鮮半島和中國大陸。哎,那想象叫我多么興奮。日本是島國,除非過海,我們是出不了國門,到不了國外的。半島是在島國里面最接近世界的地方。我從此對半島情有獨鐘。
高中畢業以前,我去了總共五六次的單獨旅行。只有一次,和一個女同學一起去了日本最大的湖泊琵琶湖。結果,我覺得沒有單獨旅行好玩,因為單獨旅行才能夠真正離開平時的生活、平時的自己,也能夠嘗到孤獨的滋味。在沒有人認識我的環境里,試圖扮演跟平時有所不一樣的自己,或者稍微調整一下原有的個性,我認為那才是旅行的樂趣。所以,去哪里并不重要。但有朋友在身邊,哪好意思臨時改變人格?人家會以為我不是騙子就是神經病了。
平時的生活是在父母給予我的環境里進行的,離開那環境意味著我會進入另一個世界。但是,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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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平第一次出國是大學二年級的夏天,到北京參加了四個星期的漢語進修班。那是早稻田大學中文系的同學們通過旅行社,跟北京華僑補習學校聯系而策劃的節目。我算是經老師介紹,付錢參加了一個旅游團。
一九八二年的北京,跟當年的東京很不一樣,和現在的北京也是完全兩回事了。不過,對我來講,關鍵在于中國是外國,也許通往世界。
在眾多國家里面,怎么選擇去了中國?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早一年春天上大學的時候,作為第二外語,我選修了漢語。那究竟為何選擇了中文?是因為我覺得中國很親近,也因為我覺得中國好遙遠。大概“遙遠”的感覺更加重要,畢竟我尋找的是世界的入口。
關于一九八二年夏天在北京的經歷,我在《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那本書里有一個章節專門講述,所以在這兒不贅述了。總而言之,那四個星期的經驗,對我有了非常大,可以說是關鍵性的影響。所以,我勸所有年輕朋友,若有機會一定要去國外。
在許多忘不了的經驗里面,最重要的大概是,有一天晚上,我去北京火車站看見了一班列車正往莫斯科出發。那個時候,我深刻體會到了:中國是歐亞大陸上的國家。從北京出發,可以通過西伯利亞平原到莫斯科,在那兒換車,就能去柏林、巴黎、羅馬、倫敦、阿姆斯特丹。那晚,目送著國際列車,我由衷受了感動。就是在那一剎那,我發現了世界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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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入口,當然并不限于北京火車站的國際列車站臺。我估計,其實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為世界入口的。例如,我丈夫說,他在中國臺北的萬華找到了世界的入口。萬華只是一個繁華區,使那兒成為世界入口的,不外是他自己在那兒的某些具體經驗。我當時沒有跟他在一起,所以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些什么事情。可是,我還是能想象:一個人,一個年輕人,生平第一次真正離開自己從小熟悉的環境,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經驗之前想都沒有想象過的事情。那時候在他面前,一個完全新的世界打開門,或者你至少看得到世界入口的把手了。
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國家、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民族,我們從小就聽說過。然而,不是在書本上、不是在電視上、不是在銀幕上,而是在現實中,自己親身體會到的時候,你大概才會看到世界的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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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人,因為交通工具沒有今天發達,一般沒有條件去國外旅行。但是,有不少人還是通過旅行進入了世界。
比方說,日本十七世紀的江戶時代,有一個俳人,即俳句詩人,叫做松尾芭蕉。他是歷史上最有名的俳人,甚至有俳圣(俳句圣人)的別名,估計很多人都聽說過。芭蕉四十五歲的時候,帶著一名徒弟,往日本本州島北部,也就是在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大地震中嚴重受災的東北地區徒步出發,然后花上七八個月時間,總共走了兩千四百公里路。那趟旅行的記錄以《奧之細道》(有中譯叫《奧州小道》)的書名出版,成為松尾芭蕉的代表作,也是日本紀行文學的代表作。
芭蕉這個人挺有趣的。他本名叫松尾宗房,做了俳人以后,改名為松尾桃青。他三十六歲的時候,到江戶即今天的東京,在一個叫深川的河邊小村子蓋小屋,獨自住了下來。有一天,一個徒弟送給了他一株芭蕉。誰料到,那株芭蕉就在他院子里繁茂起來了。芭蕉這種植物,一般是在熱帶、亞熱帶地區繁殖的。他徒弟帶來的一株,估計是有人從琉球,也就是今天的沖繩帶過來的。總之,由日本人,尤其是十七世紀的江戶人看來,它充滿著異國情調。他生性愛旅行,對異國事物的憧憬特別強烈,所以,在自己的院子里有熱帶植物繁茂起來,感到非常高興,從此自稱為松尾芭蕉了。
松尾芭蕉寫的《奧之細道》收錄于日本中學的古文課本,對書中的文章和俳句,許多日本人都相當熟悉。序文是這樣開始的:月日是百代過客,流年又是旅人。這一句話表達的思想,其實不是他的獨創,而是取自中國唐代詩人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李白寫: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逆旅是旅館的意思。所以,李白是說:世界是萬物的旅館,時間則是永遠的旅人。
江戶時代的日本文人對中國古代文學的造詣相當深。他們是把唐詩、宋詞當世界古典鑒賞的。松尾芭蕉的不少俳句也引用了李白、杜甫等的作品。除了序文開頭以外,《奧之細道》中還有一個特別有名的俳句作品:夏草萋萋,武士長眠留夢跡。那也是根據杜甫《春望》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而寫的。
芭蕉一輩子做了好幾次旅行,雖然都是在日本國內,但是他的思想卻超越了時空的限制,跟唐朝時期的李白、杜甫相應。顯而易見,文學作品會成為世界的入口。也不僅是文學作品,應該可以說,任何形式的藝術以及宗教等,都會提供世界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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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強調旅行的意義,旅行的有效性。李白之所以把世界比作旅館,把時間比作旅人,跟他自己的旅行經驗一定有關系。芭蕉之所以把歲月比成旅客,也是他自己控制不住漂泊之欲望,正要啟程的時候。
十八世紀英國的貴族,讓孩子讀書完畢以后,最后送到歐洲大陸的意大利、法國等地方去旅游幾個月到幾年,叫做Grand Tour或壯游,算是教育性的成年禮。可見,旅行對個人成長的意義,早就是世界公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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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么要尋找世界的入口?或者說,通過那個入口,我們究竟要到達什么地方?
這里我想舉一個例子。十七世紀的松尾芭蕉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東京都江東區深川,二十世紀又出了一個重要文人。他叫川田順造,是位著名的文化人類學者。他把結構主義大師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翻譯成日文,自己又花了很長時間在非洲做了田野調查,從巴黎第五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
我最近看了他兩本散文集《從江戶(東京的下町)出發——去往被經歷過的記憶之旅》和《母親的聲音、河流的味道——圍繞著一個幼年和未生之前的記憶之斷想》頗有感觸,因為這位大知識分子說,他選擇文化人類學這門專業,并且去法國、非洲做多年的研究,最初的動機就是想要遠離自己的背景。
十七世紀松尾芭蕉曾居住的深川,位于同德川幕府所在的江戶城,也就是與今天日本天皇住的皇宮隔了一條河的地方。當地居民是各行業的匠人、工人、商人或者漁民,換句話說是堂堂正正的良民、老百姓、庶民,但都不是壟斷統治階層的武士。
江戶時代的日本是封建社會,有士農工商的身份制度。十九世紀的明治維新以后,則把原來的武士階層封為貴族。到了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由美國代表盟軍占領日本,才取消了身份制度。深川居民是追溯到十七世紀的老江戶,是他們把江戶城的庶民文化繼承過來的。但是,住在河西臺地上江戶城里的武士、貴族、官員等,對于河東低地的居民一直保持看不起的態度。
這條河現在叫做“隅田川”,江戶時期則叫“大川”。河西的臺地叫做“山手”,河東的低地則稱為“下町”。海拔的高低跟居民的地位呈著正比例。一九二三年東京大地震的遇難者,一九四五年東京大空襲的受害者,都主要是下町的居民。因為那里海拔低,不但容易受水災,由于木造小房子密集,一旦發生火警也容易延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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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四年出生,畢業于日本最高學府東京大學的川田教授,曾經年輕的時候,對自己的家庭背景有劣等感、自卑感,所以離鄉背井去歐洲、非洲各待了七年。在熱帶大草原上,跟當地人生活在一起,學會他們的語言,吃喝跟他們一樣的東西,然后才能夠研究他們的神話。那無疑是一段很困難的過程,但久而久之,還是適應過來了。文化人類學者說,他真正沒想到的是,好不容易適應了之后,非洲式生活變成了日常生活,當初那么充滿異國情調的種種細節,都逐漸失去新鮮感,不久就要進入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境地了。
這個時候,他想起來了自己曾嫌棄的東京下町深川的庶民文化,個中獨有的味道和質感。于是回到久違的故鄉去,開始訪問老鄰居、父母的老朋友等。那樣子,他發現了自己兒時那么熟悉、但青年時期故意丟掉的江戶市井文化,包括傳統音樂、民間信仰、眾多節日等等,都跟著過去幾十年來日本人生活方式的現代化、都市化、西方化而幾乎消失了。
今天的東京居民,大多是自己或父母一代才從鄉下搬來東京住的。相比之下,川田順造是第八代的老江戶,再說在巴黎受過文化人類學的訓練,也有在非洲做田野調查的經驗。所以,當寫起東京深川的歷史和文化時,他的雙眼似乎望遠鏡和顯微鏡兼備,既有理論的框架又有感情的基礎,令人佩服不已。
不過,由我看來,最難得的是,曾經對故鄉感到自卑的文化人類學者,在異鄉過了許多年以后,不僅克服了當初的劣等感,而且重新發掘了對故鄉深厚根本的愛。人去旅行,為的不外是回來。旅行的最終目的地始終是最初的出發點,即故鄉。否則的話,那不叫做旅行了,該稱為自我放逐。我估計川田順造在非洲的大草原上發現了世界的入口,從那里進去,他踏上了回到自己家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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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回我自己吧。二十歲的夏天,生平第一次出國,在北京火車站國際列車月臺發現了世界入口以后,我決定正式去中國留學,在北京和廣州共讀了兩年書。更重要的是那兩年里我也不停地走了大江南北:從北京往東北,到內蒙古、甘肅,沿著絲綢之路去新疆,然后從青海越過海拔五千米的高山到西藏拉薩,從云南經過四川下長江,去了湖南、湖北,從浙江又沿海往福建、廣東南下,一直到海南島三亞的天涯海角鹿回頭。中國給了我很多很多次旅行的機會。
我的中文就是在大陸各地的旅途上,通過跟來自各地的中國旅客日復一日的交談中學到的。兩年的留學完畢后回來日本,但是漂泊慣了還想漂,于是接著又去加拿大、中國香港,前后過了十二年的海外生活。中間也去了美國、英國、法國、瑞士、葡萄牙、荷蘭、奧地利、捷克、匈牙利、古巴、越南、新加坡等等地方旅行。
就是在那漫長的旅途上,我逐漸跟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但恨不得闖世界的小女孩告別,踏上了成人之路。過十多年回到日本的時候,親朋好友都還記得我,但是我已不記得從前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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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住在東京,路是窄的,房子是矮的。現在住在東京,路是寬的,房子是高的。東京變了,我也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些事情,我都是在一個人旅行的路途上學到的。
只要認真尋找世界的入口,你一定找得到世界。因為世界本來就屬于大家,世界也就屬于你。但是為了進入世界,首先你得一個人離開家。出了一個門以后,才能入另一個門。這是肯定的。不用怕。人去旅行,為的是回來。我認為,只有旅人才能真正找回故鄉,并用雙手緊緊擁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