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殖民地歷程
- (美)丹尼爾·布爾斯廷
- 3078字
- 2019-12-19 14:25:34
14 慈善殖民地
倫敦的慈善家們竭力要在佐治亞實現歐洲之夢。他們感興趣的與其說是在美洲可能做到的事,不如說是在歐洲未能辦成的事。他們關于新殖民地的理想乃是英國人心目中殖民地應有的模樣:邊疆的衛士,倫敦苦命失業者的棲身之所,亞熱帶的珍貴資源。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新英格蘭清教徒和賓夕法尼亞貴格會教徒的夢想也是歐洲經驗的結晶,但他們有神學的理論。
十八世紀英國社會諸方面中,沒有比安全與依附更可貴的了。安全就是在一個熟悉和可預見的關系網中生活的保障。菲爾丁的小說《湯姆·瓊斯》中的鄉紳奧爾沃西和韋斯頓就是安全的象征。這種安全,英國中產階級本身能夠享有,偶爾其依附階層也能沾點光。作為治安推事、體面社會的臺柱、行善者、匡弱扶危的人和國家利益的衛士,這個血肉之軀的鄉紳并不僅僅是虛構的。他所體現的安全的對應面是依附,即老實的農民依附于鄉紳,鄉紳依附于貴族老爺,教區長依附于主教,作家依附于資助人,就連高貴的埃格蒙特勛爵也要依附于羅伯特·沃波爾爵士和英國王室,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正是這些以及另外許許多多種依附關系,給英國生活帶來了為許多人所享有的安全和舒適。這樣一種制度當然要求每一方心甘情愿地接受他方為之安排的角色。英國生活的獨到之處及其與新世界生活的差別,莫過于這套萬無一失的關系了。除了因圈地運動或早期工業化而流離失所的人們和有時漂泊不定的流浪漢之外,人人都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而只要按要求去做,就有希望按自己的身份體面地生活。
對于被這個古老網絡束縛住的人來說,美洲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在于解脫。富蘭克林在勸導可望去美洲的移民時,不以某一公道雇主的仁慈慷慨相誘,而以這邊生活的流動性和大有可為相許。正是這種可為性在十八世紀后期激起了克雷布科瓦的熱情:到了美洲,這位缺乏獨立精神的歐洲人就開始有了自己的人生意志——當然往往要冒點兒風險——而正是這種冒險精神使他成為一個美利堅人。風險、自發、獨立、主動、漂泊、流動和機遇交雜在一起,就是美利堅生活的情趣。即使美利堅的平等理想,也不可能自上而下地強加于人。
但是,佐治亞移民的命運卻操在捐助人的手里,他們因此而遭殃。投資家追逐利潤,而捐助人則追求抽象的目標。投資家只要投資能有相當不錯的收益,就不會對他們投資企業的經營方式過分追根究底,但施主們的紅利卻是要按自己的特殊方式行善。佐治亞的受托管理人也不例外。
殖民地創建者們的慈善動機載入了殖民地的特許狀,其中明文規定,任何受托管理人不得擔任任何官職,也不得占有任何土地或由此獲得任何收入。受托管理人的職責據說只能是為移民或為大不列顛謀利益。盡管興起過沖擊佐治亞的受托管理體制的抗議風暴,但從未提出過任何可靠的證據表明有哪一位受托管理人哪怕是在精神上違反了信托的條款。
那些受托管理人親自大量捐款資助殖民地。正如奧格爾索普有一次宣稱的,他“不僅冒著生命危險,不顧身體健康”和聲譽,而且在創業的五年中拿出私蓄三千英鎊;到1744年為止,他已墊支了九萬多英鎊,主要用于軍事目的,這筆錢后來議會一致通過如數給予償還。英國人民小筆捐款很多而并未指望償還。埃格蒙特勛爵在他的日記里寫道,1733年6月的一個晚上,“一位無名氏通過一名守門人捎給我三十英鎊,以資助佐治亞窮人”。全英各地開展了布道活動,呼吁捐款。愛德華·德波弗里爵士去拜會受托管理人,如數獻出他父親留下捐贈給慈善事業的一筆五百英鎊遺產,外加他本人大致相同數目的一筆捐贈。受托管理人還一再地接受類似人物的委托。頭八年中,私人認捐籌得一萬八千英鎊,這表明了成百成千善男信女的友善之心,他們踴躍地把自己不多的幾個先令扔進了捐款盤。
可是,這點錢遠遠不夠。私人慈善事業無法資助那么大的事業。這一冒險事業的慈善目的以及它對帝國防務的意義,一再促使議員們通過直接的議會撥款來資助佐治亞。在受托掌管期屆滿之前,議會撥款總數達到十三萬英鎊。以往——除了用于純粹軍事目的者外——英國政府從未撥出公共基金資助它的任何一塊殖民地。
這些補貼產生了嚴重后果。既然佐治亞的公共開支由英國慈善家捐贈或由英國政府撥款包了下來,殖民者就不用納稅了,從而任何一屆議會亦不需要征稅。這樣過了多年,佐治亞還絲毫不具備自治的基礎。這塊殖民地的移民本來大概只配在倫敦蹲監獄,或者失業流落街頭,而今成了社會受益人。作為這個社會的被監護者,他們沒有任何權利怨天尤人。
倫敦的慈善家們精心規定了他們所設想的殖民者的需要。從“1735年法規”中,我們可以了解到這一關懷的程度。倉庫管理員弗朗西斯·穆爾的記錄寫道:
受托管理人今年想在佐治亞另辟一個縣,并建立一個新鎮。
他們將給遣送來享受施舍的人,每人一件值崗風衣,一支步槍和一把刺刀,一把短斧,一把頭,一把手鋸,一把鐵鍬或鏟子,一把大鋤和一把小鋤,一把手鉆,一把刮刀,一只鐵壺,一副鍋鉤,一只煎鍋;每個區或每個村給一盤公用石磨。每個勞動力(按受托管理人酌定的分量與時間撥給)一年安家之用可得牛肉或豬肉三百十二磅,大米一百零四磅,玉米或豌豆一百零四磅,面粉一百零四磅;勞作時每人每天一品脫濃啤酒,不勞作時不給;五十二夸脫蜜糖供釀造啤酒之用;十六磅奶酪,十二磅黃油,八盎司調味品,十二磅糖,四加侖醋,二十四磅鹽,十二夸脫燈油,一磅棉紗,十二磅肥皂。
對這些人的母親、妻子、姐妹或子女,即對于十二歲以上者一年分配的份額如下(發放辦法同前):二百六十磅牛肉或豬肉,一百零四磅大米,一百零四磅玉米或豌豆,一百零四磅面粉,五十二夸脫釀啤酒蜜糖,十六磅奶酪,十二磅黃油,八盎司調味品,十二磅糖,四加侖醋,二十四磅鹽,六夸脫燈油,半磅棉紗,十二磅肥皂。
七歲以上十二歲以下者每人可得上述份額之半,被視為半丁。
兩歲以上七歲以下者每人按上述配給得三分之一,謂之“三一丁”。
受托管理人支付移民由倫敦到佐治亞的船費;航行途中每周四天吃牛肉,兩天吃豬肉,一天吃魚……
對遷往佐治亞的移民提供的這種給養,聽起來像是管理得當的監獄或雇傭軍的樣子,而不像是到新世界尋找出路的殖民地自由民。
受托管理人及其評議會(佐治亞的政府機構,開會地點則在倫敦)的會議記錄彌漫著家長制氣息。據說該殖民地的官庫總管托馬斯·考斯頓曾當眾宣布殖民者“既無土地、權利,亦無財產;受托管理人授予的一切,受托管理人可以隨意收回”。凡軍官分外英勇者,奧格爾索普必吁請受托管理人予以犒賞,因為“若不實行有功者獎、失職者罰,任何社會都不能生存”。如果薩凡納出了一位中小學校長或助產士,倫敦的受托管理人就得在當年預算中加上補助款項。無論是撥款買一口平底鍋,還是撥款為薩爾茨堡來的二十六名婦女縫制圍腰,受托管理人都一樣地鄭重其事。一言以蔽之,受托管理人親自經管這些素不相識、生活在他們從未見過的土地上的人們的日常生活。
在1735年7月的一次會議上,受托管理人一致宣布:“本托管會要做的事總是正確的,人們應當相信我們。”統治者的這種傲慢態度,或者充其量是恩賜態度,滋長了被統治者的依賴與不滿。佐治亞的移民們對發給他們的食品、住房和農具怨聲載道,盼望或要求遠在倫敦的慈父們給予補償。第一年得到事先保證的補助以后,仍感生計艱難的移民要求第二年再給補助。受托管理人除依允外別無他法。受托管理人為使殖民者滿意和提供良好供應所作的努力推遲了殖民地獨立之日的到來。
早在1739年,珀西瓦爾勛爵就認識到,如果慈父般的政策繼續下去,財政上將難以為繼。盡管主持者身不由己,愈陷愈深,殖民者卻并不見興旺發達。在佐治亞,這些窮苦的英國城里人不僅吃盡性格軟弱之苦,也因其缺乏拓荒者的技能而無所作為。過不多久,受托管理人便不得不承認窮人“在英國無用,到佐治亞來也一樣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