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道隣法政文集 (漢語法學文叢)
- 徐道隣
- 10611字
- 2020-11-28 22:48:00
五、唐(618—907)
中國法律,到了唐朝,達到了最圓滿的發展。過去秦漢魏晉的法律思想和制度,到此得一總匯,以后宋元明清的演變,從此得其準繩。后人說三代之后,管理之法式,未有逾于唐律者,或者說古今之律,得其中者,唯有唐律
,誠非過譽。而中國法律,影響及于朝鮮,日本,琉球,安南等東亞諸國,卓然自成一中國法系者,亦自唐律始。
所以對于此最能代表中國法律系統的唐律,我們不能不比較詳細的予以敘述。
(一)唐律的編制
唐高祖(618—626)命裴寂等以開皇律為準,撰定律令,于武德七年(624)奏上,是為武德律。太宗即位后,命長孫無忌房玄齡等更加厘改,定律五百條,分為十二卷(637?),是為貞觀律。高宗永徽二年(651),長孫無忌、李勣等奏上新撰律十二卷,是為永徽律。三年(652)五月,以“律學未有定疏”廣召解律人,條義疏奏聞,于是長孫無忌、李勣、于志寧、褚遂良等十九人,撰“律疏”三十卷,四年(653)十月,頒于天下。計分名例、衛禁、職制、戶婚、廄庫、擅興、賊盜、斗訟、詐偽、雜律、捕亡、斷獄等十二篇,共三十卷。后人以疏文皆以“議曰”二字開始,誤稱之為“《唐律疏議》”。現傳的律疏,其文字中之地名官號,曾經依照著開元(713—741)年間的制度竄改(Interpolation),以致有人認為此乃“開元律”,而非“永徽律”。實則這個說法,既缺乏充分的理由,也并沒有任何重要的意義。
(二)唐律中的“禮教法律觀”
唐律所代表的中國法律思想及制度,其第一個特點,即兩漢以來整個控制中國政治思想的禮教法律觀。
所謂禮教的法律觀,即是認為法律的作用,在輔助禮教的不足,和法律的內容,是從禮教方面得其根據。此種基本觀念表現在制度方面的,有以下四點:
1.唐律中有許多罪名,專門是為保障禮教規律而設的。例如,
職制,大祀不預申期條:“諸大祀(天地宗廟神州等為大祀),入散齋(齋官盡理事如故,夜宿于家正寢),不宿正寢者,一宿笞五十(無正寢者,于余齋房內宿者亦無罪,皆不得預穢惡之事)。”
戶婚,居父母喪生子條:“諸居父母喪生子者(謂在二十七月內而妊娠生子者),徒一年。”
戶婚,父母囚禁嫁娶條:“諸祖父母父母被囚禁,而嫁娶者,死罪徒一年半,流罪減一等。(若祖父母父母犯當死罪嫁娶者,徒一年半,流罪徒一年)。”
2.“律疏”解釋律文,常常從禮經中取證。例如,
名例,十惡條:“四曰惡逆”……“問……夫,據禮有等數不同,具為分析?答曰:夫者,據禮有三月廟見,有未廟見,或就婚等,三種之夫,并同夫法……其有尅吉日及定婚夫等,唯不得違約改嫁,自余相犯,并同凡人。”
名例,“七曰不孝……聞祖父母父母喪,匿不舉哀”……疏:“依禮,聞親喪,以哭答使者,盡哀而問故。父母之喪,創巨尤切……今乃匿不舉哀,或檢擇時日者并是。”
戶婚,許嫁女報婚書條:“諸許嫁女,已報婚書……而輒悔者,杖六十”;雖無許婚之書,但受娉財亦是。疏:“婚禮先以娉財為信,故禮云,娉則為妻。雖無許婚之言,但受娉財亦是。即受一尺以上,并不得悔。”
3.禮教規則,可以補充法律之不足,而被拿來作條文來應用。例如,
職制,匿父母夫喪條,疏:“問居期喪作樂……,律條無文,合得何罪?答曰:禮云,大功將至辟琴瑟……身服期功,心忘寧戚……須加懲戒。律雖無文,不合無罪。從‘不應為’之坐,期喪從重杖八十。”
名例,老小廢疾條,疏:“問毆己父母不傷,若為科斷?答曰:其毆父母,雖小及疾可矜,敢毆者仍為惡逆,或愚癡而犯,或情惡故為,于律雖得無論,準禮仍為不孝,老小重疾,上請聽裁。”
4.最重要的,法律條文的引用及解釋,可以不受嚴格的形式主義的拘束。唐律中本來已經有內容很富彈性的一項條文:
雜律,不應得為條:“諸不應得為而為之者(謂律令無條,理不可為者),笞四十。事理重者杖八十。”疏:“臨時處斷,量情為罪。”
此外還有“輕重相明”的辦法:
名例,斷罪無正條條:“諸斷罪而無正條,其應出罪者,則舉重以明輕,其應入罪者,則舉輕以明重。”疏:“依賊盜律,夜無故入人家,主人登時殺者勿論,假有折傷,灼然不坐。此舉重明輕之類。賊盜律,謀殺期親尊長皆斬,無已殺已傷之文。如有殺傷者,舉始謀是輕,尚得死罪,殺及謀而已傷是重,明從皆斬之坐。是舉輕明重之類。”
再則有以多數條文,“比附論罪”之例。例如:
斗訟,告緦麻卑幼條,疏:“問女君于妾,依禮無服,其有誣告,得減罪以否?答曰,律云,毆傷妻者,減凡人二等,若妻毆傷殺妾,與夫毆傷殺妻同。又條,誣告期親卑幼,減所誣罪二等。
其妻雖非卑幼,義與期親卑幼同。
夫若誣告妻,須減所誣罪二等。
妻誣告妾,亦與夫告妻同。”
有這樣內容空乏的條文,和這樣彈性的解釋和引用的方法,再加上有特別案情,可以隨時“上議請裁”、“廷訊”、“御審”等等,法律學家自然不會發覺有“法律空隙”(Rechtsluecten)的問題,社會上更不會感覺到司法制度有什么不敷應用的地方了。
(三)唐律之倫常立法
中國的禮教,是建立于“五倫”之上的,所以人與人的關系,在法律方面上,全受雙方相對身份之支配。大體言之,可分以下數端。
1.君主的特別人格。唐律五百零二條中,刑名最重的,莫過于謀反(謀害國君):犯者不分首絞皆斬,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賊盜,謀反大逆條)。事涉皇帝而致死罪者,凡有十八條。例如,闌入上閣內者絞,闌入殿內者絞,越殿垣者絞,非宿衛人冒名入殿內者絞,不承敕擅開宮殿門者絞,夜持仗入殿門者絞,宿衛人于御在所誤拔刀子者絞,射箭至隊仗辟杖內者絞,合和御藥不如本方及封題誤者醫絞,造御膳犯食禁者主食絞,造御幸舟船誤不牢固者工匠絞,監當主司誤將雜藥至御膳所者絞,指斥乘輿情理切害者絞,謀反大逆者斬,盜御寶者絞,偽造皇帝八寶者斬,偽寫宮殿門符者絞。詐偽制書及增減者絞。所以有人說,唐律之為后代君主所喜者,就是以其特別尊重皇帝的原故。
但是如若我們細讀唐律,可以發現君主在唐律中有時是代表國家,有時是代表個人。例如“十惡”的次序,“謀反”(謀犯國君)和“大逆”(毀宗廟山陵),在最前面,而“大不敬”(乘輿服御物,指斥乘輿,對捍制使無人臣理),則在“惡逆”(謀殺祖父母父母)“不道”(殺一家非死罪三人,支解人)之后,可見前者是以國家為主,后者以皇帝個人為主。職制律中,“署置過限”、“貢舉非其人”、“刺史縣令私自出境”之罪在先,而“和合御藥不如本方”、“造御舟船不牢固”之罪在后,可見服務國家之事,重于侍候皇帝之事。斗訟律:毆皇家袒免親,若亦為已之所親,則各準尊卑服數為罪,不在皇親加例。可見私人親屬關系,重過皇親與平民間的關系。所以“君主為國家象征”這個意識,在中國過去的國家論中,并不能說是完全不存在的。
2.官吏的特殊地位。唐律判刑,居官者和平民不同。凡是九品以上之官,只要所犯的不是五流(加役流、反逆緣坐流、子孫犯過失流、不孝流、會赦猶流)和死罪,都可以去官抵罪,謂之“官當”:私罪,五品以上,一官當徒二年,九品以上,一官當徒一年,公罪各加一年當。流罪比徒四年。其以官當徒者,罪輕不盡其官,留官收贖,官少不盡其罪,余罪收贖(名例,以官當徒條及以官當徒不盡條)。七品以上之官,流罪以下,皆減一等,謂之“減罪”(名例,減章)。五品以上之官,犯非惡逆,雖坐絞斬,亦聽自盡于家(斷獄,斷罪應絞而斬條)。居官者雖是犯了五流而配流如法,也還是可以免居作之役(名例,牘章)。就是說,居官的犯了罪,縱是處死配流,也還是不役身,不受杖,而保全他一種光榮的身份。
至于他們的舍宅,車服,器物,甚至祖先的墳塋石獸之類,都有一定制造的規定,來顯著的(Conspicously)表示他們的品級(雜律,舍宅車服器物條)。唐律對于官吏在社會上的地位,確實是予以十分尊重的。
但是因此居官的人們,在一般作人的責任上,也比較平人為大。尤其在取與授受之間,顯著的表示出法律對他們要求之嚴格。例如,
職制,監主受財枉法條,“監臨主司受財枉法者:十五匹絞”。而平民竊盜,雖五十匹,也不過止是加役流而已(賊盜,竊盜條)。作監臨主司而受財,就是不枉法(雖受有事人財,判斷不為曲法),也要一尺杖九十……三十匹加役流(監主受財枉法條)。甚至于“有事先不許財,事過之后而受財者事若枉,準枉法論,事不枉者,以受所監臨財物論”(職制,有事先不許財條)。
再看:
職制,受所監臨財物條:“諸監臨之官,受所監臨財物者(不因公事,而受監臨內財物者),一尺笞四十,一匹加一等,五十匹流二千里。乞取者加一等(非財主自與,而官人從乞者)。強乞取者(以威若力,強乞取者),準枉法論。”
職制,因使受送饋條:“諸官人因使,于使所受送饋,及乞取者,與監臨同。”
職制,貸所監臨財物條:“諸貸所監臨財物者,坐贓論。若百日不還,以受所監臨財物論。若賈買有剩利者(官人于所部賣物及買物,計時估有剩利者),計利以乞取監臨財物論。強市者笞五十。有剩利者,計利準枉法論。”
職制,役使所監臨條:“諸監臨之官,私役使所監臨,及借奴婢牛馬駝騾驢車船碾硙邸店之類,各計庸賃,以受所監臨財物論。”
職制,監臨受供饋條:“諸監臨之官,受豬羊供饋,坐贓論。”
職制,率斂監臨財物條:“諸率斂所監臨財物饋遺人者(謂率人領物,成以身率人)。雖不入己,以受所監臨財物論。(若自入者,同乞取法。)”
職制,監臨家人乞借條:“諸監臨之官,家人于所部,有受乞借貸,役使賣買有剩利之屬,各減官人罪二等。官人知情,與同罪,不知情者,各減家人罪五等。”
職制,去官受舊官屬條:“諸去官而受舊官屬(前任所僚佐)士庶(舊所管部人)饋與,若乞取借貸之屬,各減在官時三等。其因官挾勢,及豪強之人乞索者(挾持形勢,及鄉閭首望豪右之人,乞素財物者),坐贓論減一等。”
看上面出差即不能受禮物,部下的財物,即借用亦不許,家人斂索,主人不知情也要得罪,雖去官仍不能受部屬的饋贈,法律之防閑官吏者,可謂周密極了。
再則作官吏的,對于國家的公物,更有特別愛護的責任。例如,
職制,增乘驛馬條:“諸增乘驛馬者,一匹徒一年”。疏:“給驛,三品以上四匹,四品以上三匹,五品以上二匹,余官一匹;數外剩取,是曰增乘。”
職制,乘驛馬枉道條:“增乘驛馬輒枉道者,一里杖一百,五里加一等。經驛不換馬者杖八十。”疏:“問,假有人乘驛馬,枉道五里,經過反復,往來便經十里,如此犯者,如何處斷?答曰:律云枉道,本慮馬勞,又恐行遲,于事稽廢,既有往來之里,亦計十里科論。”
職制,乘驛馬赍私物條:“諸乘驛馬赍私物(謂非隨身衣仗者),一斤杖六十,十斤加一等。罪止徒一年。”
雜律,乘官船載衣糧條:“諸應乘官船者,聽載衣糧二百斤。違限私載,若受寄及寄之者(若受人寄物,及寄物之人),五十斤及一人,各笞二十。一百斤及二人,各杖一百。每一百斤及二人,各加一等。”
廄庫,假借官物不還條:“諸假請官物(謂有吉兇應給威儀鹵簿,或借帳幕氈褥之類),事訖過十日不還者,笞三十。十日加一等。”
廄庫,監主貸官物條:“諸監臨主守,以官物私自貸,若貸人,及貸之者,無文記,以盜論,有文記,準盜論。(文記謂取抄署之類。雖無文案,或有名簿,或取抄及署領之類皆同。)”
廄庫,監主以官物借人條:“諸監臨主守之官,以官物私自借,若借人,及借之者,笞五十,過十日,坐贓論減二等。”
雜律,應給傳送剩取條:“諸應給傳送(一品給馬八匹,二品六匹,三品以下,各有等差),而限外剩取者,笞四十。若不應給而取者,加罪二等。強取者各加一等。主司給與者,各與同罪。(強取而主司給與,亦與強者罪同。)”
像上面最后一條的規定,雖是被人強迫,仍然不能免罪。作官吏的責任,不可謂不嚴格了。
3.親屬身份在法律上的重要作用。這個可以分六項來講。
(1)緣坐。賊盜,謀反大逆條:“諸謀反及大逆者……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姊妹并沒官……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謀叛條:“諸謀叛已上道者,妻子流二千里。若率眾百人以上,父母妻子流三千里。”造畜蠱毒條:“諸造畜蠱毒(謂造合成蠱,堪以害人者),及教令者絞。造畜者同居家口,雖不知情,皆流三千里。”這就是本來無罪之人,只因為和犯罪者有親屬關系,因之被連帶到配流,沒官,以至處死。
(2)減贖。皇帝袒免以上親,太皇太后皇太后緦麻以上親,皇后小功以上親,犯死罪,皆條所坐及應議之狀(議者原情議罪,稱定刑之律,而不正決之),先奏請議,議定奏裁。流罪以下減一等(名例,八議)。皇太子妃大功以上親,犯死罪者上請,流罪以下減一等。(名例,請章)官爵得請者(五品以上)之祖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孫,犯流罪以下,各從減一等之例(名例,減章)。官品等減者(七品以上)之祖父母父母妻子孫。犯流罪以下聽贖。又以上四等人,犯流罪以下皆聽贖(名例,贖章)。這就是本來犯罪之人,只因為和某種人有親屬關系,遂得減等科刑或納銅贖罪。
(3)量刑。依賊律謀殺期親尊長條,侄殺伯叔父母姑者,皆合斬刑,謂之“惡逆”(名例,十惡條),而伯叔殺侄,則只合徒三年(斗訟,毆兄弟姊妹條)。弟毆兄者徒二年半(斗訟,毆兄弟姊妹條),謂之“不贖”(名例,十惡條),兄毆弟雖傷無罪(毆殺者徒三年,參毆兄弟姊妹條)。妻毆夫者徒一年(斗訟,妻毆夫條),夫毆妻,傷者減凡人二等,不傷無罪(斗訟,妻毆夫條)。可見同一犯罪行為,惟以雙方的親屬關系中之身份不同,而刑罰之輕重,就大不相同了。
(4)定罪。職制,府號官稱犯名條:“諸府號官稱犯祖父名(父名‘衛’,不得于諸衛任官,祖名‘安’,不得任長安縣職),而冒榮居之,祖父母父母老疾無侍,委親之官者,徒一年。”和前面說過的居父母喪生子徒一年,祖父母父母犯罪囚禁而嫁娶者徒一年半,這都是本來很正常的行為,但因為其親屬中有某人在某種狀況之下,而這些行為就成了罪名了。
(5)破法。名例,犯死罪非十惡條:“諸犯死罪非十惡,而祖父母父母老疾應侍,家無期親成丁者,上請,犯流罪者,權留養親。”犯罪共亡條:“諸犯罪共亡,輕罪能捕重罪首者,除其罪。”但緦麻以上親,犯罪共亡者,則不合告言,若捕親屬首者,但得減逃亡之坐,其本犯之罪不原,并且還須依傷殺及告親屬法治罪(同條問答)。同居相為隱條:“諸同居,若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若孫之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隱。即漏露其事,及擿語消息,亦不坐。”疏:“假有鑄錢及盜之類,事須掩攝追收,遂漏露其事,及擿語消息,謂報罪人所掩攝之事,令得隱避逃亡。”這都是本來應該執行的,或者應該免除的,和應該判決的罪名,但是因為犯者的親屬關系,而都“破格”不用了。
(6)特制。戶婚,子孫不得別籍條:“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別生戶籍,財產不同),徒三年。”斗訟,祖父母為人毆擊條:“諸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擊,子孫即毆擊之,非折傷者勿論。折傷者,減凡斗折傷三等。”賊盜,殺人移鄉條:“諸殺人應死,會赦免者,移鄉千里外。若死者家無期以上親,或先相去千里外,不在移限。”這些都是特別為維護親屬關系而設的制度。而最后的一條,一方面既赦免犯罪者的死刑,另一方面又恐怕不能安慰被害者家屬的報仇心理,而規定了這種強迫移民的辦法,其顧慮的周詳,真可說是無微不至。
(四)唐律中的社會觀念
唐律的基本觀念,是一種禮教的法律觀,禮教的目的,是維持社會的善良關系。所以唐律也表現出一種很發達的社會觀念。這一點可以分作兩方面來講。
第一,它有一套很完備的社會防罪制度,就是說,把防止犯罪的責任,一部分付托給社會本身。例如,它規定人民于犯罪發生時,因被動而有動作的義務者。
捕亡,鄰里被強盜條:“諸鄰里被強盜及殺人,(五家為臨,五鄰為里),告而不救者杖一百,聞而不救者減一等。力勢不能赴救者(謂賊強人少,或老小羸弱),速告隨近官司。若不告者,亦以不救助論。其官司不即救助者,徒一年,竊盜者各減二等。”
捕亡,道路行人捕罪人條:“諸追捕罪人,而力不能制(不能拘制),告路道行人,其行人力能助之而不助者,杖八十。勢不得助者勿論。(謂隔川谷垣籬塹柵之類,不可踰越過者。官有急事,及私家救疾赴哀,情事急速,亦各無罪。)”
還有人民于犯罪發生時,有時不須被動,即自動的有動作的義務者,例如,
斗訟,強盜殺人條:“諸強盜及殺人,賊發,被害之家及同伍(同伍共相保伍者),即告其主司。若家人同伍單弱,比伍為告(每伍家之外,即有比伍)。當告而不告,一日杖六十。”
斗訟,監臨知犯法條:“同伍保內,在家有犯,知而不糾者,死罪徒一年,流罪杖一百,徒罪杖七十。其家唯有婦女及男年十五以下者,皆勿論。”
雜律,見火起不告救條:“諸見火起,應告不告(須告見在及鄰近之人共救),應救不救,減失火罪二等。”
捕亡,被毆擊奸盜捕法條:“諸被人毆擊,折傷以上,若盜及強奸,雖傍人(雖非被傷被盜被奸家人及所親),皆得捕系以送官司。”
斗訟,密告謀反大逆條:“諸知謀反及大逆者,密告隨近官司,不告者絞。知謀大逆謀叛不告者流二千里。知指斥乘輿及妖言不告者,各減本罪五等。”
以上可見社會本身對于防止犯罪的各種責任。
第二,唐律中有很明顯的警察意識,來保障各種公益。例如,
戶婚,脫戶條:“諸脫戶者(一戶之內,盡脫漏,不附籍者),家長徒三年。”、“里正知情者,同家長法”(里正不覺漏條);“州縣知情者,從里正法”(州縣不覺脫漏條)。
雜律,城內街巷走車馬條:“諸于城內街巷,及人眾中無故走車馬者(無要速事故),笞五十。以故殺傷人者,減斗殺傷一等。若有公私要速而走者不坐。以故殺傷人者,以過失論。”
雜律,在市人眾中驚動條:“諸在市及人眾中,故相驚動令擾亂者,杖八十。以故殺傷人者,減故殺傷一等。”
雜律,筎船不如法條:“諸船人行船筎船,寫漏(筎船,謂筎塞船縫;寫漏,謂寫去漏水),安標宿止(行船宿泊之所,須在浦島之內,仍即安標,使來者候望),不如法,若船筏應回避而不回避者,笞五十。以故損失官私財物,坐贓論減五等。”
雜律,舍宅車服器物條:“諸營造舍宅車服器物,及墳塋石獸之屬,于令有違者,杖一百。”疏:“舍宅者,營繕令,王公以下,凡有舍屋,不得施重拱藻井。車者,儀制令:一品青油,通幰虛偃。服者,一品袞冕,二品鷩冕。器物者,一品以下食器,不得用純金純玉。墳塋者,一品方九十步,墳高一杖八尺。石獸者,三品以上六,五品以上四。”
雜律,失時不修堤防條:“諸不修堤防,及修而失時者,主司杖七十。”
雜律,盜決堤防條:“諸盜決堤防者(盜水以供私用,若為官檢校雖供官用亦是),杖一百。若毀害人家,及漂失財物,贓重者坐贓論。以故殺傷人者,減斗殺傷罪一等。若通水入人家,致毀害者,亦如之。其故決堤防者(非因盜水,或挾嫌隙,或恐水漂流自損之類),徒三年。”
雜律,醫合藥不如方條:“諸醫為人合藥,及題疏針刺,誤不如本方,殺人者徒二年半。故不如本方,雖不傷人,杖六十。”
雜律,侵巷街阡陌條:“穿垣出穢污者(穿穴垣墻,以出穢污之物于街巷),杖六十。出水者勿論。主司不禁與同罪。”
賊盜,以毒藥藥人條:“脯肉有毒,曾經病人,有余者速焚之,違者杖九十。若故與人食,并出賣,令人病者,徒一年。以故致死者絞。即人自食致死者,從過失殺人法(盜而食者不坐,仍科不速焚之罪)。”
雜律,施機槍作坑井條:“深山迥澤,及有猛獸犯暴之處,施機槍作坑井者,仍立標幟,不立者笞四十。”
賊盜,山野物已加功力條:“諸山野之物(謂草木藥石之類),已加功力(或刈伐,或積聚),而輒取者各以盜論。”
雜律,賣買不和較固條:“諸賣買不和而較固取者(較謂專略其利,固謂障固其市),及更出開閉,共限一價(謂賣物以賤為貴,買物以貴為賤),若參市(謂負販之徒,共相表里,參合貴賤,惑亂外人),而規自入者,杖八十。”
雜律,器用絹布行濫條:“諸造器用之物,及絹布之屬,有行濫短狹、行濫謂器用之物不牢不真,短狹謂絹匹不充四十尺,布端不滿五十尺,幅闊不充一尺八寸之屬,而賣者,各杖六十。”
雜律,私作斛斗秤度條:“諸私作斛斗秤度不平,而在市執用者,笞五十。因有增減者,計所增減準盜論。”
雜律,校斛斗秤度條疏:“校斛斗秤度,每年八月,詣太府寺平校,不在京者,詣所在州縣官校,蓋印署,然后聽用。量,以北方秬黍中者,容一千二百為龠,十龠為合,十合為升,十升為斗,三斗為大斗一斗,十斗為斛。秤權衡,以秬黍中者百黍之重為銖,二十四銖為兩,三兩為大兩一兩,十六兩為斤。度以秬黍中者一黍之廣為分,十分為寸,十寸為尺,一尺二寸為大尺一尺,十尺為丈。”
賊盜,盜毀天尊佛像條:“諸盜毀天尊像佛像者徒三年。”
賊盜,發冢條:“諸發冢者加役流,已開棺槨者絞,發而未徹者徒三年。”
雜律,國忌作樂條:“諸國忌日廢務日作樂者,杖一百,私忌減二等。”
雜律,得宿藏物條:“得古器(謂得古器鐘鼎之類)形制異(形制異于常者),而不送官者,準所得之器,坐贓論減三等。”
衛禁,私度關條:“諸私度關者(無公文),徒一年。越度者(謂關不由門津不由濟而度者)加一等。”
衛禁,不應度關條:“諸不應度關而給過所(有征役番期及罪譴之類,不合輒給過所),若冒名請過所而度者,各徒一年,即以過所與人,及受而度者,亦準此。”
以上這二十幾條條文,只是一些有代表性的選擇,已可看出戶籍警察、交通警察、營建警察、水利警察、衛生警察、山林警察、經濟警察、宗教警察、古物警察、邊界警察這些觀念,在當時不但存在,并且是很發達的了。
(五)唐朝的司法制度
唐律司法制度中,最值得我們注意的要點之一,即法官對于其斷案之曲直,負有絕對之責任。唐律中,無罪之人被判罪,謂之“入罪”,有罪之人被放縱,謂之“出罪”。其處罰的規定如下。
斷獄,官司出入人罪條:“諸官司入人罪者(或虛立證據,或妄構異端,舍法用情,鍛煉成罪),若入全罪,以全罪論。從輕入重,以所剩論。從笞杖入徒流,從徒流入死罪,亦以全罪論。其出罪者(謂增減情狀之徒,足以動事之類。從重出輕),各如之。即斷罪失于入者,各減三等。失于出者,各減五條。”
就是說,法官裁判,故意違法的,皆隨其所判得罪;就是以過失而誤判的,也要減等論罪,而不能諉謝其責任。
至處各級裁判機關之管轄權,則“徒斷于州,杖斷于縣”,是一般地方上的管轄范圍。徒刑以上歸大理,其下由京師法曹參軍事與諸司斷之,是京城里的管轄范圍。縣申州,州申省(刑部),是一般“覆審”的程序。凡鞫大獄,特召刑部尚書、御史中丞、大理卿同案之,謂之“三司使”,是一種特別法庭。邀車駕,撾登聞數,上議請裁,廷訊御審,是一種非常裁判。
斷獄,應言上而不言條:“杖罪以上縣決之,徒以上,縣斷定,送州覆審。大理寺及京兆河南府斷徒,申省覆審。大理寺及諸州斷流以上,皆連寫狀申省。大理寺及京兆河南府,即封案送。若駕行幸,即準諸州例,案覆理盡申奏。”(斷獄,死囚覆奏報決條)疏:“死罪囚,奏畫已訖,應行刑者,皆三覆奏訖,然始下決。即奏訖報下應行決者聽三日乃行刑。”這就是說,杖罪以下斷于縣,一審即可執行。徒以上罪斷于州,必定要經過一次的“覆審”。流以上罪,必須經過“申奏”,而死罪必須“覆奏”三次,和奏準了之后,再過三天,才能執行。
唐律刑獄之制,非常薄罰而慎殺。累犯笞杖,決之不得過二百。累犯流刑,流不過三千里。累犯流徒,役不過四年(名例,犯罪已發條)。死刑不出絞斬,廢除過去種種不人道的酷刑(名例,死刑二條)。緣坐入死,限于父子,再無族誅之事(賊盜,謀反大逆條)。而其笞杖的粗細長短,有一定的限制。背、腿、臀分受,有明白的說明。
捶人而濫施大杖,徒流應送配所而稽留不送者,都有嚴格的制裁(斷獄,監臨以杖捶人條,徒流送配稽留條)。而且秋分以前,立春以后,正月五月九月(斷屠月),一日,八日,十四日,十五日,十八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二十八至三十日(禁殺日),皆不得決死刑。一年之中,能殺人的,算起來一起還不到八十天。
唐朝對于獄訟之淹遲不決,也想過控制的辦法。一般的規定:職制,稽緩制書條,“依令,小事五日程,中事十日程,大事二十日程。徒以上獄案,辦定須斷者三十日程。其通判及勾,經三人以下者,給一日程,經四人以上,給二日程,大事各加一日程,若有機速,不在此例。”后來憲宗元和四年(809),敕“刑部大理,沒斷罪囚,過為淹遲,足長奸幸。自今已后,大理寺檢斷,不得過二十日,刑部覆下,不得過十日。如刑部覆有異同,寺司重加不得過十五日,省司量覆不得過七日。如有牒外州府節目,及于京城內勘,本推即日以報牒到后計日數。被勘司卻報不得過五日。仍令刑部具遣牒及報牒月日。牒報都省及分察使,各準敕文勾舉糾訪。”穆宗長慶元年(821),牛僧孺奏:“天下刑獄,苦于淹滯,請立程限:大事,大理寺限三十五日詳斷畢,申刑部,限三十日聞奏。中事大理寺三十日,刑部二十五日。小事,大理寺二十五日,刑部二十日。一狀所犯十人以上,所斷罪二十件以上為大。所犯六人上,所斷罪十件以上為中。所犯五人以下,所斷罪十件以下為小。其或所抵罪狀并所結刑名并同者,則雖人數甚多,亦同一人之例,違者罪有差。”
唐制徒以上罪,不斷于縣而斷于州府者,因為州府都設有專門司法幕僚:州有司戶參軍事及司法參軍事,上中州各二人,下州各一人;府有戶曹參軍事及法曹參軍事,上中府二人,下府一人。戶曹及司戶參軍,“掌判斷人之訴競,凡男女婚姻之合,必辦其族姓,以舉其違;凡井田利害之宜,必止其爭訟,以從其順”。法曹及司法參軍,“掌律令格式,鞫獄定刑,督捕盜賊,糾逖奸非之事,以究其情偽,而制其文法”(唐六典卷三十)。可見當時民事和刑事,不是完全沒有分別的。
唐朝對于司法人才的選拔,也很注重。當時每歲的貢舉,都有“明法”一科。考試的項目,是試律令各十帖,試策共十條(律七條,令三條)。全通為甲,通八以上為乙,自七以下為不第(通典卷十五)。比起“明經”、“秀才”各科,都有甲乙丙丁四第者,可說是選拔的標準,更為嚴格。
以上所述,是唐朝法律制度的大概。至于實際上執行的情形,是否和制度的理想,能相去不遠,這就要看整個的政治情形為斷。大體說來,太宗(627—849)代宗(762—879)憲宗(806—820),都是寬仁恩恕之君,這時候的司法情形,都是為當時及后世所稱道的。武后(684—705)最稱濫刑,天下之人,為之側足。玄宗(712—856)初尚寬仁,晚年屢興大獄。懿宗(860—873)以后,無可稱述者矣。沈家本說,“法之善者,仍在有用法之人,茍非其人,徒法而已……大抵用法者得其人,法即嚴厲,亦能施其仁于法之中。用法者失其人,法即寬平,亦能逞其暴于法之外。此其得失之故,實筦乎宰治者之一心。為仁為暴,朕兆甚微。若空言立法,則方策具在,徒虛器耳。”(歷代刑法考,刑制總考卷四,頁三)這句話更說中了任何時、任何地,整個“法制”和“法治”的關鍵所在,更不限于唐朝一朝,或中國一國的法制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