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來中國:偵探小說在中國的跨文化傳播
- 魏艷
- 5071字
- 2019-12-27 16:48:06
四 章節
除導論外,本書大致按照時間順序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晚清時期的偵探小說翻譯與創作”分為翻譯與創作兩章,以案例分析的形式展開。第一章討論了當時三位翻譯名家的三部譯作,分別是魏易、林紓翻譯的《歇洛克奇案開場》,周桂笙翻譯的《毒蛇圈》以及周作人翻譯的《玉蟲緣》。我主要從文化分析的角度出發,嘗試從各自譯本的序、翻譯中的衍文、文體選擇等角度討論他們的選本原因及從中折射出的文化意義。三位均是翻譯名家,所以真正錯譯的例子很少,但從譯本的序文及他們事后的思想文字來看,“錯意”的情況非常普遍,從他們的翻譯活動來推斷,晚清時期讀者對偵探小說這一新的文體理解紛呈,有的是用新小說來批判舊文明,有的則是從新小說中讀出舊道德之必要,有的同情罪犯的正義觀并將偵探邊緣化,有的則是被其中的博物論所吸引,由此可見此時翻譯活動中文化協商的多樣。
第二章討論晚清偵探小說的創作。總體而言,晚清時期偵探小說以翻譯為主,創作僅為起步階段,只有零星散作,但這一時期新舊交替的特點一是傳統文體公案、志怪與西方偵探小說并存,而且晚清作家在寫傳統文體時也自覺地以偵探小說的標準重新審視之,并加入某些西方偵探小說元素;二是女權運動開始興起,本土作家也受此激勵,創作了以女偵探為主角的作品,雖然從性別意識的角度看,這一作品并不算成功,但卻第一次在中國的偵探小說中塑造了一批新舊女性群像,既歌頌舊女性殉母的堅貞,又贊賞新女性的自由與豪放。因此,這一章對晚清偵探小說創作的討論也分為三個段落。第一段落以劉鶚的《老殘游記》與林紓的《冤海靈光》為例討論作家如何在傳統的公案小說中將西式的偵探對照并反思傳統刑訊制度。第二段落以吳趼人所輯《中國偵探案》中的一篇《守貞》為例來說明他怎樣試圖從傳統志怪故事中尋找一種以傳統道德倫理知識為基礎的中國式的偵探小說。第三段落以陽湖呂俠(即呂思勉)所著《中國女偵探》(1907)為例分析這部中國最早描寫女子偵探的小說中的晚清女子群像的刻畫。
第二部分“民國時期的本土偵探小說”主要討論民國初年至40年代的本土原創作品。以往對于這一時期偵探小說的研究多采取文學史或作者論的方式,并主要集中于程小青與孫了紅這兩位作家,而是次我采取主題論述的方式,圍繞民國偵探小說內容的四個特點:科學話語的傳播、本土日常性與家庭犯罪題材的流行、詩學正義的解決手法以及摩登都市性來重新審視民國偵探小說創作的不同面向。
相應的,第三章到第六章也圍繞著四個特點依次展開:第三章“民國偵探小說家與科學話語共同體”中嘗試將汪暉所提出的“科學話語共同體”這一概念運用到偵探小說的作家群,分析這一傳統認知上以“保守”著稱的鴛蝴派作家筆下科學話語的書寫及傳播特色。第四章“民國偵探小說中的日常話語”關注本土偵探小說創作“內省式”的特點,即主要描寫新舊交替時期下的家庭犯罪。在這些內省式的創作中,本土的偵探小說從衣食住行、人際關系、居住空間等各方面記錄了當時新舊交替時期民國社會的民俗人情,從而使偵探小說在民國上海日常生活話語研究中別具一格。第五章“民國偵探小說中的正義觀”中分析了偵探與俠盜這兩種不同的正義執行者在中國偵探小說中的不同處理及其折射出的價值認同。偵探的失敗與俠盜的興盛可謂民國偵探小說不同于西方同行的另一大特色。這里偵探的失敗或者發展出滑稽偵探小說的特殊類型,或者讓他故意失敗來美化國人的謙虛品格,有時也作為黑暗現實下詩學正義的處理方式,而此時俠盜的形象既有《莊子》開始的“竊鉤者”與“竊國者”對比的文學傳統,亦有法國偵探小說中亞森羅蘋的文學原型。第六章“偵探小說與上海摩登”側重偵探小說的另一個維度即作為都市生活的“冒險指導書”,討論民國偵探小說中“嘆世界”的一面,并借助李歐梵提出的“上海的世界主義”這一概念,分析偵探小說中對上海都市的摩登現代性的書寫及其局限。這四章的論述雖然在某些主題上仍會以某些作家作品為主,但仍盡可能將更多的作家作品納入進來,以展現民國偵探小說創作的廣泛與多樣。
第三部分“狄公案的中西互動”以高羅佩的狄公案系列為主線,比較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的不同以及狄公案故事跨時代、跨文化的流傳與演變。共分為三章,第七章“高羅佩與《武則天四大奇案》”討論高羅佩狄公案系列的來源即晚清時期的公案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以及高羅佩英譯本的材料取舍,并借此說明中國傳統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的區別。第八章“高羅佩的狄公案系列”著重分析這一系列小說的四大特色:一、以偵探小說中的理性推理改寫公案小說,但也在不影響探案的情況下適當保留某些靈異成分,使之也有別于西方偵探小說;二、情欲犯罪占很大比例,并以現代心理學分析犯罪動機;三、能從國際政治的角度思考不同文明之間的接觸與沖突;四、在偵探小說的新奇性上,高羅佩反其道而行,以古代的一個或幾個傳統文化器物貫穿整部作品,并成為破案的關鍵,而且器物的選擇也有明顯的文人色彩。第九章“狄公案之后”討論高羅佩狄公案系列是如何在80年代被重新引進中國,以及狄仁杰故事的當代發展。
最后,第十章“走向世界的當代中國偵探小說”為全書總結以及對當代中國偵探小說的研究做出展望。

程小青畫像(范伯群教授拍攝于程宅)
[1]劉鶚:《老殘游記》,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28—129頁。
[2]鄭樹森:《從諾貝爾到張愛玲》,新北:印刻出版社,2007年。
[3]1946年日本小說家木木高太郎為了讓這一類別的小說主題更開闊,提出將“探偵小說”一詞改為“推理小說”,但當時反應冷淡,后來日本政府頒布了《當用漢字表》,規定漢字日常使用的書寫范圍,特別是法令、公文書、新聞、雜志中共有1850個漢字可以使用,“偵”字不在此范圍內,之后“推理小說”一詞開始被廣泛使用(參見洪婉瑜《推理小說研究:兼論林佛兒推理小說》,臺南:南天書局,2007年,第2頁)。但實際操作上,由于相關規定一直在調整與改變,所以這一漢字改革方案在其后的約束力也愈來愈小,在五六十年代的日本推理雜志上,“偵”字仍然會偶爾出現。
[4]Omori Kyoko,“Detecting Japanese Vernacular Modernism: Shin Seinen Magazin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entei Sh?setsu Genre, 1920-1931”, Diss. Ohio State University, 2003, pp.10-11.
[5]晚清時期的偵探小說定義比較廣泛,例如Baroness Orczy(1865—1947)所著冒險小說The Scarlet Pimpernel(1905)被譯為《大俠紅蘩虂傳》(1908),E. Phillips Oppenheim(1866—1946)的間諜小說及Allen Upward(1863—1926)的宮廷小說等。周桂笙認為中國古代已有偵探,但作用與西方現代國家中的偵探不同:“吾中國古時的偵探,就和間諜細作差不多,大之則為一國一軍,小之則為一家一身,大抵為私利的多,為公益的少,從沒有像現今世界東西各國這樣,請了許多偵探專家,專門為百姓刺探案情用的。”周桂笙:《〈上海偵探案〉引》,原載《月月小說》1907年4月第七號,收錄于任翔、高媛主編的《中國偵探小說理論資料(1902—2011)》,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20頁。
[6]“包打聽”的稱呼略有貶義,僅指負責打聽情報,而沒有判斷、推理、偵破等行為。
[7]該文的中文譯本可參見〔法〕托多羅夫《散文詩學:敘事研究論文選》,侯應花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11年。
[8]Jacques Lacan, Jeffrey Mehlman trans,“Seminar on The Purloined Letter”, Yale French Studies, Volume 48, French Freud: Structural Studies in Psychoanalysis, 1972, pp.39-72.
[9]Nels Pearson and Marc Singer,“Introduction: Open Cases, Detection,(Post)Modernity, and the State”, in Nels Pearson and Marc Singer eds, Detective Fiction in a Postcolonial and Transnational World,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p.3.
[10]它們分別是The Post-Colonial Detective(2001), Postcolonial Postmortems: Crime Fiction from a Transcultural Perspective(2006), Detective Fiction in a Postcolonial and Transnational World(2009), Crime Fiction as World Literature(2017)。
[11]Kinkley, Chinese Justice(1993), King-fai Tam,“The Tradition Hero as Modern Deteetive”.
[12]王德威在《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一書中也提出過這樣的反思:“假若我們對中國文學現代性的了解,僅止于遲到的、西方的翻版,那么所謂的‘現代’只能對中國人產生意義。因為對于‘輸出’現代的原產地作者、讀者,這一切都已是完成式的了。”(〔美〕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宋偉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頁)他在書中從“啟蒙與頹廢”“革命與回轉”“理性與濫情”“模仿與謔仿”四個層面討論不同的現代性面向。其中的“回轉”“謔仿”等在中國偵探小說中也有體現,例如本書第二部分第五章談滑稽偵探小說時就分析了趙苕狂的“胡閑探案”中對福爾摩斯探案的謔仿。
[13]Ernst Bloch認為西方18世紀中期以前并無有意為之的嚴格按照證據的判決,那時,依靠目擊證人以及犯人的供詞即可定罪,如果沒有足夠的證人,則使用酷刑,這一切都與啟蒙運動下的人道主義與邏輯推理背道而馳。Ernst Bloch,“A Philosophical View of the Detective Novel”, The Utopian Function of Art and Literature: Selected Essays,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88. p.246.
[14]例如英國倫敦警察廳(The London Metropolitan Police,成立于1829年)中的便衣偵探部(The Detective Department)于1842年成立,英國真正意義上的偵探小說也是在這之后才出現(P.D. James, Talking about Detective Fiction, Oxford: Bodleian Library, p.13)。當時倫敦警察廳有4000警員,而偵探部只有2位督察(inspector)和6位警長(sergeant),相對來說仍是一個很小的部門。在這個便衣偵探部門成立之前,倫敦曾于1749—1839年間也有主要負責捉賊的街頭流動舊式警員,他們屬于弓街(The Bow Street)法庭,被稱為“Bow Street Runners”。奈特指出早期在英國人的觀念中刺探他人的生活這一主張并不受歡迎,大眾對設立調查員以改進監察質素這一改革建議也一度非常冷漠(Stephen Knight, Crime Fiction, 1800-2000: Detection, Peath, Diversit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p.30, 9-10)。
[15]Knight指出即使在西方語境中,現實中的偵探群體及其質素也是緩慢形成及改進的,小說中的創造更自由,特別是在女偵探及科學分析方面,有時是超前的。Stephen Knight, Crime Fiction, 1800-2000: Detection, Death, Diversit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62.
[16]這里將“線索”作為敘事裝置的方法借鑒了莫瑞蒂(Franco Moretti)在《文學的屠宰場》(“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一文中示范的對偵探小說的一種研究方法。文中莫瑞蒂以“線索”這個形式上的裝置為例說明它在偵探小說這個類型的演變上是如何變化的。莫瑞蒂發現在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小說中“線索”只是一個裝飾,福爾摩斯的破案完全是靠自己的推斷,讀者在這一全能偵探面前只能表示信服,因此這類小說旨在塑造一個超人式的偵探。而黃金時代的英國偵探小說開始強調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公平競賽,“線索”便真正具有了智力性,提供讀者相關信息以便參與破案推理。參見Franco Moretti,“The Sl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 Modern Language Quareterly 61:1, March 2000, p.216。
[17]劉半農:《跋》,《福爾摩斯偵探案全集》,上海:中華書局,1916年,收錄于任翔、高媛主編《中國偵探小說理論資料(1902—2011)》,第36頁。
[18]程小青:《無罪之兇手》,《霍桑探案集(十三)》,北京:群眾出版社,1986年,第133—134頁。
[19]P.D. James, Talking about Detective Fiction, Oxford: Bodleian Library, pp.176-177.
[20]Jon Thompson, Fiction, Crime, and Empire, Champaign: UI Press, 1993, p.8.
[21]Marshall Berman,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 London: Penguin Books, 1988, p.15. 此書已有中譯本:〔美〕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體驗》,徐大建、張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本書的引文源自英文版,是筆者自己的翻譯。
[22]詹姆斯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為例,談到在她的故事中,犯罪被解決,犯人被拘捕或死亡,鄉村便重歸平靜與秩序。但這在現實生活中是不會發生的,謀殺是一種具有污染性的罪行,受它影響的生命不可能在此之后會保持無動于衷。參見P.D. James, Talking about Detective Fiction, Oxford: Bodleian Library, p.165。
[23]Panek LeRoy, Watteau's Shepherds: The Detective Novel in Britain 1914-1940,Bowling Green, OH: Bowling Green University Press, 1979, p.11.
[24]Franco Moretti,“Clues”, Signs Taken for Wonders, New York: Verso, 1988, p.136.
[25]Franco Moretti,“Clues”, Signs Taken for Wonders, New York: Verso, 1988, p.137.
[26]Jon Thompson, Fiction, Crime, and Empire, p.57.
[27]只有張天翼曾以張無諍的筆名發表過“徐常云探案”系列。施蟄存作為現代主義作家的代表,也只發表過一篇犯罪小說《兇宅》,本書第二部分第六章對這篇小說有所討論。在西方,寫偵探小說的作家也多持保守立場,例如朱利安·西蒙斯(Julian Symons)就認為幾乎所有二三十年代的英國作家及大多數美國作家都是右派立場:“他們在情感上是相當保守的。他們不可能創造出一個猶太偵探,或者一個意識到自己出身的進取的工人階級,因為這些人物在他們看來是與己不相干的。”(Symons, Bloody Murder, London: Penguin Books, 1986, p.96)
[28]Franco Moretti,“Clues”, Signs Taken for Wonders, pp.142-143.
[29]狄公案故事系列是一個特例,本書的第三部分分析了荷蘭作家高羅佩筆下的狄仁杰偵探小說也糅合了一些中國傳統公案小說的因素。20世紀50年代的反特小說受到蘇聯反特小說的影響,而當代的中國偵探小說,則受到西方、日本乃至各種影視作品的多元影響,情況更加復雜,這點筆者希望日后再單獨撰文分析。
[30]Fredric Jameson,“In the Mirror of Alternate Modernities: Introduction to Karatani Kōjin's Origins of Modern Japanese Literature”, Karatani Kōjin, Origins of Modern Japanese Literature,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3,p.xiii. 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在研究中國現代文學中西方現實主義在中國特殊的接受歷史時也有類似的觀察,可參見Marston Anderson, The Limits of Realism: Chinese Fiction in the Revolutionary Period, Berker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此書也有中譯本(〔美〕安敏成:《現實主義的限制:革命時代的中國小說》,姜濤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
[31]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 New Left Review 1, 2000. Jan-Feb, p.65.
[32]Henry Y.H. Zhao, The Uneasy Narrator: Chinese Fic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to the Moder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33]〔美〕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第3頁。
[34]Patrick Hanan, Chinese Fiction of th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 Centuries: Essays by Patrick Hana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58.
[35]《舊唐書》卷八十九·列傳第三十九。
[36]〔荷〕C.D. 巴克曼、H. 德弗里斯:《大漢學家高羅佩傳》,施暉業譯,海口:海南出版社,2011年,第157頁。
[37]指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中的《花斑帶探案》(The Adventure of the Speckled Band,1892)
[38]Franco Moretti,“Clues”, Signs Taken for Wonders, pp.145-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