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來中國:偵探小說在中國的跨文化傳播
- 魏艷
- 3757字
- 2019-12-27 16:48:07
第一部分
晚清時期的偵探小說翻譯與創作
現存中國最早的西方翻譯偵探小說是1896年8月《時務報》第一冊“域外文譯”專欄中刊載的一篇《英國包探訪喀迭醫生奇案》,講述了一位倫敦的醫生制造毒藥謀財害命的故事,原作者不詳,雖標識為“譯自倫敦俄們報”,但具體來源現已不可考。緊接著,1896年9月至1897年5月,《時務報》陸續連載“歇洛克唔斯筆記”,包括《英包探勘盜密約案》(The Naval Treaty)、《記嫗者復仇事》(The Cooked Man)、《繼父誑女破案》(A Case of Identity)及《呵爾唔斯緝案被戕》(The Final Problem)四則故事,譯者為該報的英文翻譯張坤德。[1]這是現存最早的福爾摩斯故事中譯,與日本相比,中國對福爾摩斯故事的譯介足足早了三年。[2]1899年,素隱書局將其集結成冊,名為《華生包探案》,與當時的林譯《茶花女遺事》一并風行一時。[3]
這四篇故事也體現了中國讀者接受西方偵探小說這個文體的適應過程,從它們的文言譯文中可見,譯者在最初接受與處理這個文體時仍按照傳統小說的方式刪節或改譯,忽略原作故意制造懸念的敘事手法。例如故事的標題已揭示了案件情節、將原作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改為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署名“滑震筆記”等,但很快譯者便領悟了這種西方小說的敘事特色,在《繼父誑女破案》與《呵爾唔斯緝案被戕》中已使用第一人稱“余”敘述。自第三十二冊后《時務報》就再未刊登偵探小說,而是從第三十六冊開始連載張坤德譯,來自上海西字文匯報的報道《會審信隆租船全案》,講述中英之間的法律糾紛。根據《時務報》的內容特色及風格的連貫性,這份報紙上登載偵探小說的目的并不是其文學性,而是為了向中國讀者介紹西方的風俗及律法。至于其停止連載的原因,中村忠行猜測是編輯部的意見紛紜,反對者認為它們助長了盜竊與貪欲。[4]盡管如此,翻譯西方偵探小說的熱潮卻就此展開,并在1903年至1909年間達到了第一次頂峰。根據阿英《晚清小說史》的描述:“當時譯家,與偵探小說不發生關系的,到后來簡直可以說是沒有。如果說當時翻譯小說有千種,翻譯偵探要占五百以上?!?span id="f1o3nzo" class="math-super">[5]其中福爾摩斯故事系列最為流行。中國的出版商爭相宣稱自己出版的是最新最全的福爾摩斯作品。[6]此外,英國的馬丁·海耶特(Martin Hewitt)、迪克·多諾文(Dick Donovan)、法國的“紳士大盜”亞森·羅平(Arsène Lupin)以及美國的尼克·卡特(Nick Carter)也都是在當時的中國鼎鼎有名的文學偵探。
有關晚清時期偵探小說翻譯的具體篇目列表及分析,可參見中村忠行在其《清末探偵小說史稿》及任翔、高媛主編的《中國偵探小說理論資料(1902—2011)》附錄中的整理。概括而言,此時的翻譯偵探小說以西方偵探小說為主,偶爾亦有日本偵探作品。[7]就西方偵探小說來看,也有兩大來源,歐美的偵探小說多半參考的是英文原作,而歐洲其他地區的作品(如法國)則轉自日人黑巖淚香(1862—1920)及德富蘆花(1868—1927)的日文譯本。當時的著名文學雜志如《新小說》(1902—1906)、《繡像小說》(1903—1906)、《月月小說》(1906—1908)及《小說林》(1907—1908)等均刊登過偵探小說。[8]
晚清時期翻譯偵探小說為何會風靡一時?阿英從其與中國傳統文學的聯系角度認為是“由于偵探小說,與中國公案和武俠小說,有許多脈搏互通的地方”,翻譯偵探小說發展后與譴責小說合流,形成了后來的“黑幕小說”。[9]而孔慧怡則認為恰恰相反,偵探小說對清末讀者的吸引力來自于它新奇的一面,包括獨特的敘述形式、內容中的新科技、偵探們探案中表現出的文明質素及科學方法。[10]從晚清譯者們的譯書或著作的序言中判斷,孔慧怡的結論比較合適。敘事形式上,晚清譯者多贊西方偵探小說的開篇即構成懸念,而且高潮迭起。如周桂笙在《毒蛇圈》(法國偵探小說家鮑福[Fortuné Du Boisgobey]作,周桂笙譯,1903年)的序言中就表達出對這部西洋小說開篇的欣賞:“我國小說體裁,往往先將書中主人翁之姓氏、來歷敘述一番,然后詳其事跡于后;或亦有用楔子、引子、詞章、言論之屬以為之冠者。蓋非如是則無下手處矣。陳陳相因,幾于千篇一律,當為讀者所共知。此篇為法國小說巨子鮑福所著。其起筆處即就父母問答之詞,憑空落墨;恍如奇峰突兀,從天外飛來;又如燃放花炮,火星亂起。然細察之,皆有條理,自非能手,不敢出此。雖然,此亦歐西小說家之常態耳。”[11]定一在《小說叢話》中認為中西小說各有特色,“中國小說起局必平正,而其后則愈出愈奇;西洋小說起局必奇突,而以后則漸行漸弛”,但“唯偵探一門,為西洋小說家專長。中國敘此等事,往往鑒空不近人情,且亦無此層出不窮境界,真瞠乎其后矣”。[12]
西方偵探小說的敘事形式也迅速影響了晚清小說,如胡適曾稱贊吳趼人的小說《九命奇冤》第一回受到西洋小說的影響,采取倒裝的開頭:“使我們先看了這件燒殺人命的大案,然后從頭敘述案子的前因后果,而且整體布局上用中國諷刺小說的技術,來寫強盜與強盜的軍師,但他又用西洋偵探小說的布局,來做一個總結構?!?span id="rb7kr17" class="math-super">[13]
內容上晚清譯者非常欣賞偵探小說中反映的西方之尊重人權、能夠收集充分證據后才定罪,對比之下中國傳統刑訊制度則經常屈打成招。如周桂笙言:“至于內地讞案,動以刑求,暗無天日者,更不必論。如是,復安用偵探之勞其心血哉!至若泰西各國,最尊人權,涉訟者例得請人為辯護,故茍非證據確鑿,不能妄入人罪。此偵探學之作用所由廣也。而其人又皆深思好學之士,非徒以盜竊充捕役,無賴當公差者,所可同日語。用能迭破奇案,詭秘神妙,不可思議,偶有記載,傳誦一時,偵探小說即緣之而起?!?span id="u8xf9t9" class="math-super">[14]林紓也在《神樞鬼藏錄》序言中指出偵探小說的風行有利于改進中國的司法制度:“中國之鞫獄所以遠遜于歐西者,弊不在于貪黷而濫刑,求民隱于三木之下,弊在無律師為之辯護,無包探為之诇偵。每有疑獄,動致牽綴無辜,至于瘐死,而獄仍不決……近年讀海上諸君子所譯包探諸案,則大喜,驚贊其用心之仁。果使此書風行,俾朝之司刑讞者,知變計而用律師包探,且廣立學堂以毓律師包探之材,則人人將求致其名譽,既享名譽,又多得錢,孰則甘為不肖者!下民既訟師及隸役之患,或重睹清明之天日,則小說之功寧不偉哉!”[15]
周桂笙與林紓對于偵探小說促進司法制度變革的看法可謂秉承了梁啟超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的論點,重視新小說的社會啟蒙力量。事實上,除了形式新穎及內容新奇,偵探小說在晚清時期得以傳入中國而且極受歡迎與這一時期社會變革的大背景也密不可分。從1901年到1911年,晚清政府被迫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教育制度上,1905年廢除科舉制,引進西式學堂并增設了一系列的西學課程。法律改革中,1910年公布了在《大清律例》基礎上修訂的《大清現行刑律》,仿照法國、德國、日本編訂民法典的先例,1907年到1911年編寫《大清民律草案》。司法機構改革方面,開始初步有了司法獨立的討論,刑部改為法部,專任司法。大理寺改為大理院,專任審判。律師制度正式作為立法建議提出,并寫入了法律草案。在袁世凱的建議下,北京設立“巡警部”,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全國性的專職警察機構。偵探小說中出現的西學技術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現代警察及行政制度、現代法醫學的實踐等既是中國民眾了解現代西方社會的一個窗口,也是許多中國的改革者追求的目標,因此,它被視為新小說的一種,具有推動社會變革的功用,定一就稱:“然補救之方,必自輸入政治小說、偵探小說、科學小說始。蓋中國小說中,全無此三者性質,而此三者,尤為小說全體之關鍵也?!?span id="przbm2e" class="math-super">[16]
西方翻譯偵探小說的風潮也促進了本土創作。前文已提及,劉鶚1903年的作品《老殘游記》中已將老殘比作西方的福爾摩斯,而且老殘探案的方式也有相當程度模仿西方偵探調查取證的手法,與文中的其他酷吏濫刑形成鮮明對比。但本土偵探小說的實際發展要在1907年左右。1906年4月,吳趼人從各種志怪筆記或者公案小說中挑選并適當改寫了三十四則案例,輯成《中國偵探案》。1907年,周桂笙在《月月小說上》刊登了《上海偵探案》,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呂俠所著《中國女偵探》,以女性群像作為主角來偵破三個案件。1908年,上海小說林出版傲骨所著《砒石案》(又名《中國偵探第一案》)與《鴉片案》(又名《中國偵探第二案》)??傮w而言,這一時期的原創作品數量非常有限,以于潤琦主編的《清末民初小說書系·偵探卷》為例,所輯五十篇故事中,大部分實際上仍為翻譯文言小說。
這一部分對晚清偵探小說的論述分為翻譯與創作兩章,以案例研究的形式展開。在第一章晚清翻譯偵探小說研究方面,我選取林紓、周桂笙以及周作人三位譯者,其中林紓為公認的晚清時期最好的翻譯家,持?;逝闪?,以堅持用古文翻譯西方小說而聞名。周桂笙為“最用力推動偵探小說的一位引介者”,是早期鴛蝴派文人的代表,并是最早嘗試用白話翻譯西方小說的譯者之一。而周作人則是五四新文學的倡導人之一,最早在中國譯介愛倫·坡的偵探作品。這一章討論的譯作包括魏易、林紓譯的《歇洛克奇案開場》、周桂笙譯的《毒蛇圈》以及周作人譯的《玉蟲緣》,通過分析他們各自譯本的序、翻譯用詞以及對文體格式的選擇來進一步探討晚清時期不同背景的知識分子是如何看待西方的偵探小說,他們對文本內容的理解與原著者有怎樣的偏差以及其中折射的文化意義。而第二章以劉鶚的《老殘游記》與林紓的《冤海靈光》為例討論西方偵探小說對傳統公案敘事的影響;由吳趼人所輯《中國偵探案》特別是其中的《守貞》一文,分析西方偵探小說與傳統志怪文體的異同;最后,以中國最早的女偵探故事,即陽湖呂俠(即呂思勉)所著《中國女偵探》(1907)為例分析其中晚清女子群像的刻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