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方法(第22卷)
- 陳金釗 謝暉
- 2959字
- 2019-11-22 16:45:07
發現與證明
在科學哲學當中,有著這樣一個悠久的傳統,這就是,只要科學發現的有效性被確認,那么,科學發現抵達之處的過程與形式并不重要。一個假設本質上并不必須面對任何理性的標準,科學的歷史中充斥著關于發現的引人入勝的解釋,它們是通過個人經驗的洞察力、神秘的或神學的信念[44]、錯誤、噩夢、幻覺或夢境獲得的。[45]
將一個特殊發現的語境從對其有效性的證明當中分離出來,其理由是相當充分的,并且能通過一個簡單的假設性例子來證明。[46]假定一臺電腦從字母、數字或普通的數學符號隨機抽取的一個樣本中,創造出一系列符號,再由空格鍵進行簡短的分離。一天,這個電腦的操作者驚訝地發現,電腦輸出包含愛因斯坦相對論的整個公式,包括它的數學表達式。很明顯,這個理論的隨機規則并沒有構成反駁相對論有效性的理由。它可能會改正,但與這一點——即做出這一偶然發現的概率極小——無關。(或者更普遍的是,存在憑借被科學現在視為“非理性的”方法發現的有效理論的微小概率)。[47]這個問題不是“運用這個或其他方法獲得發現的概率有多少”,毋寧說是“假定一個有效的理論已經被發現,它是否應該被簡單地因為它是被偶然發現的而遭到拒絕”,答案明顯是否定的。而且,一個特定的發現是在奇怪的情境之下獲得的,這個事實甚至不是拒絕該理論初步的理由,(雖然)該理論源于此。其他用來檢驗科學理論之可靠性的方法,獨立于一個假設發現的歷史。[48]
這(科學發現)如何同對事實的司法證明比較呢?有很好的理由懷疑,“分離論題”——對發現與證明的區分——并不適用于法律,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它還不能進入科學當中[49]。這似乎是由法律裁決當中的邏輯、理性與道德的固有重要性所產生的。[50]這些要素在法律當中支撐對一般性推理結構與具體的事實判決的證明。事實認定過程中的理性一般作為司法程序的一部分,而由此被視為涉及到對法律裁決的證明。發現與證明在法律當中混合為一體。
在科學思想中,如何實現天才的發現的確無關緊要。例如,如果新的假設為了反駁諸理論當中的令人生厭的對手,而得到了系統的闡述,那么,這不會有什么影響。但一個法官不能因為喜歡某個政黨或討厭另一個政黨,而在其影響基礎上裁決法律案件。法律的發現是有目的和有意圖的,從屬于與程序之目的有關的理論過程。事實上,司法證明本來的概念就假定依賴于程序,并且法律的發現是程序的核心部分(無論相關過程對事實認定者而言,是否充分透明,抑或在一個理性的判決當中得到充分表達。)
司法證明對法律程序的依賴,將重要的約束條件強加于承擔尋找事實的司法研究。這些約束條件不是科學研究的特征,而且用于區分法律中的事實認定和科學解釋。第一,法律程序將現有的局限條件強加于事實認定,并要求決定性的結果。[51]第二,政黨如同法官一樣,被限制在事實研究和案件準備當中,以確保及時裁決。第三,普通法傳統中的事實認定者受程序性的安排所限,這一安排在其他事物之間決定了將信息展示給他們的形式。普通法的司法程序采用對抗性結構,并規定以不公平、偏見、困惑或者以維護程序的尊嚴為理由,將特定的信息排除在庭審之外。[52]構造一個司法觀點的過程無疑是這些程序性安排的一項功能。[53]第四,司法過程是有必要對涉及訴訟的爭議進行回應,這一回應與一種主動的、集中的、小心翼翼的、有計劃的、對所有相關事實與條件的科學研究是有區別的。第五,法律程序往往[54]迫使事實認定者們獲取積極的、有關現有證據的推論。他們不可能推遲決定,或者斷定對他們有效的信息是不充分的。第六,從認知的視角來看,法律程序產生的諸多條件經常是次優的。例如在保持警覺和審慎的事實認定者們看來就是這樣。第七,普通法傳統中的法官工作時所依仗的給定的信息量,在很大程度上要依靠訴訟當事人來提供。由于時間和資源是有限的,法官收集觀察所得和表達自己經驗的機會非常有限。總之,這一限制來自于法律觀察的本質。審判就是重建發生于過去的特定事實的程序,它需要通過證據(比如有關不可復制的觀察的報告)和通過適用一般性理論,這些理論的穩定性是無法在研究中得到證實的。大多數在法庭上展示的證據建立在證言的基礎上,證言對所討論問題的可靠性與適用性無法得到進一步的保證。[55]第八,法律是一個與決策有關的系統,一個與起訴和上訴有關的系統;在這個系統之外,不存在法官或事實認定者。訴訟當事人、證人以及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為了另一種觀點(即考慮到外部審查而不顧專門的司法程序)而改變。
可以約束科學研究的程序限制是不存在的,科學研究建立在開放的、協作的、具有透明度的和同行審查的過程基礎上。在公共領域中,對任何有資格的研究者而言,科學家使用的數據都是有效的。當科學家報告他們的實驗時,他們提供了豐富的細節,這是為了能使其他研究者們重復他們的實驗設計和檢驗他們的結果。法律也要承認公共性原則,但這種承認原則上需要非正式的參與者提供的被動觀察。還有一種公共性規則要求公開的法律規則一般要從具體的推斷和裁決的條件中分離出來,要建立在信息不完全的基礎上,但這僅僅允許一般性的解讀。科學的公共性本質相比之下要更強大,科學檢驗的主題是一些事實,它們是公開有效的,并且會經受任何人的嚴格檢驗。[56]在這個意義上,科學研究是需要協作和共享的學科。[57]
法律的發現沒有從司法認定的證明中分離出來,這一事實本質上并不缺乏與一般的方法或特定的發現有聯系的科學有效性。然而,基本的法律對法律發現過程中的理性與非任意性的強調,沒有任何外在標準,它依賴于過程本身,以衡量事實認定和一般推理的正確性為標準。這將司法證明與科學解釋區分開,正如亨佩爾觀察到的,“科學論證的本質是耐得住觀察的檢驗的能力”。[58]的確,如果在科學與偽科學或形而上學之間有一種單一特征,它就應該是科學解釋與科學理論的可檢驗性與可證偽性。[59]對理論與數據的外部檢測被認為是極端重要的,甚至會憑借一些質疑外部經驗的檢驗和反駁的可能性的方法。[60]甚至與過去的特定事實有關的、被科學用來實現結論的普遍規則,能夠被重新檢驗和檢測。
科學理論、實踐和處理本質上不可復制的和不能重復的事實的系統截然不同,或與那些將自己預先從任何反駁(或檢驗)的企圖隔絕開來的事實(截然不同)。[61]盡管如此,將司法證明歸因于一個強的循環可能并不成熟。司法推論部分地向從“外部”資源不斷涌入的更新的信息開放,比如專家證人的證言、科學證據、學術評論或比較法。除此之外,還存在雖然被限制,但可以通過司法經驗進行非正式反饋的余地,例如,司法的前提假設受到差不多可以信賴的證據形式(如DNA、指紋)的檢測。這些過程對使司法系統處理動態活動范圍的信息來說是極為重要的。
同時,司法裁決也因此不會缺少學習機制,這些機制對這一部分而言是有缺陷的,即更新的信息對確認既存的數據來說,是部分的、武斷的和有強烈偏見的。一個附加的心理學上的限制就是人類對“鎖定”假定的傾向性,以及對事物進一步研究的規避。如果沒有從錯誤中學習和系統地尋求反駁的科學氣質,法律中的事實認定就會處在失控狀態和危險中。制度上的和心理上的限制變得具有互補性,確實,一個影響司法系統中的規則學習和信息更新的核心要素,是對律師、學者和科學家收集到的批評的開放程度。開放性和批評應當有表達的途徑,不僅是在有限的許可下表達不同的立場或異議,而且是在制度的創造中,制度的核心理念要對正統的實踐進行批判。[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