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事政策論壇(第五輯)
- 嚴勵
- 3004字
- 2019-11-22 16:40:35
二、精神病犯罪人行刑社會化的理據
傳統的自由刑以監禁刑為其基本存在形式。監禁刑以剝奪受刑人的人身自由為其基本內涵。受刑人在完全封閉的監禁設施內、在與社會完全隔離的孤立狀態下、在獄警的訓誡和武裝看守的警戒下,過著完全喪失自主性的被動他律生活。監獄內封閉性、他律性和強制性的小環境與社會自由、開放和多元的大環境之間顯然存在著嚴重的脫節,監獄行刑處遇的過程與監獄行刑處遇的目標之間存在著無法消解的悖論,這一悖論從根本上制約了監獄行刑處遇復歸社會的成效[8]。可以說,對于一般犯罪人而言,監獄都具有隔離正常社會,使之精神運行狀態重回非正常化的弊端。在長期的監獄羈押中,正常的罪犯都有變成精神病人的可能性。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引用米拉多的話,“禁閉引起精神錯亂‘監獄使人發瘋,在巴士底和比塞特爾發現的那些人都已癡呆[9]。’”對于一般犯罪人尚且如此,何況瘋人罪犯。毫無疑問,對于精神病犯罪人實施監禁刑是刑罰過度的表現,這也是一種懶人做法。這意味著立法者或者法律實施者,更深入地說是權力掌控者認為監禁是一勞永逸地將犯罪的瘋人從社會上清除出去的最好辦法。然而,“刑罰是給予約束自由這樣的巨大痛苦的措施,其本身并非理想的而是不得已的社會統治手段”。“即使行為侵害或者威脅了他人的生活利益,也不是必須直接動用刑法,可能的話,采取其他社會統治手段才是理想的”[10]。因此,作為一種思想進步或者法治進化的結果,對精神病犯罪人的強制醫療作為刑罰的替代措施被引入。然而,如果行刑是為了減少或者降低精神病犯罪人的危險,如果國家還在法理上承擔精神病犯罪人家長責任的話,基于對其更好保護之目的,沒有什么比采取社會化行刑方式更能夠使得精神病犯罪人得到更好的恢復。當然,最好的社會化行刑機構并不是強制醫療機構,這仍是一種具有較高警戒級別的“安全設施”。在精神病強制醫療機構,管理者的權力被分解成不同的步驟或者形式。一是監視。“這些封閉的、被割裂的空間,處處受到監視。在這一空間中,每個人都被鑲嵌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任何微小的活動都受到監視,任何情況都被記錄下來,權力根據等級統一地運作著。”[11]在精神病強制醫療機構中,監視是必不可少的規程,其是醫療機構展示權力的低調方式。然而,精神病強制醫療機構卻可以通過對精神病人的監視,從而使得醫療機構權力的行使更加有的放矢。二是檢查。“檢查是這樣一種技術,權力借助于它不是發出表示自己權勢的符號,不是把自己的標志強加于對象,而是一種使對象客體化的機制中控制他們[12]。”精神病醫療機構人員的檢查不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互動,也沒有對等的符號或者語言的交流。有的只是機構人員對精神病犯罪人的記錄、測量或者分類,此時被檢查之精神病犯罪人只是被分析及闡釋的醫療客體,從而成為如何更易于控制的樣本。三是強制服藥。對于精神病犯罪人的治療者或者管理者而言,強制吃藥不僅是一種治療方式,而且是一種權力的變體。強制吃藥是一種儀式或者固定化表演形式,這說明了吃藥的治療效果并不是主要方面,其主要追求的是一種壓制或者規訓效果,從而使得精神病犯罪人接受在機構等級體系中的地位或者角色。四是人身強力控制。如果精神病犯罪人不服從醫療機構的管理,那么,相當程度的人身強制是必要的。這可以強化精神病人馴服意識,固化其在機構中的地位或者角色的感覺。發展到這種程度,在權力對比關系上,精神病強制醫療機構的強制性權力已經超越了監獄機構,因為普通罪犯還對監獄管理方有一定的抗制能力,而精神病犯罪人則對此完全束手無策。在精神病強制醫療的特定機構中,正常的社會秩序被以強制治療的名義修改。精神病犯罪人必須按照機構的指令要求,使得自己的肉體與后者的指令符號相一致,從而獲得國家或者強制醫療機構想要的結果。應當說,精神病強制醫療機構的封閉性及警戒性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證社會秩序的安全,但是并不能保證精神病人心理的安全。特別對于有抗制治療欲望的精神病犯罪人,其治療效果更不理想。這是因為,精神世界并不是一種完全能夠規訓的世界,這也是精神病犯罪人的特殊之處。精神病犯罪人的強制醫療不應純粹是一種生理的治療,而是一種生理、心理及社會的恢復治療。同時,治療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目的是使得精神病犯罪人重新復歸社會,這也是對精神病犯罪人進行社會化治療或者行刑社會化的重要理據。如果說強制醫療還具有準刑罰處分性質的話,那么,精神病犯罪人社區矯正的方式則比較明顯地表達了立法者或者法律操作者的關護目的,那就是前者對精神病犯罪人具有警惕之心而賦予醫療機構以強力,后者則完全地轉入到對精神病犯罪人的教育或者矯正方面,這可以說是教育刑或者目的刑的最為純粹的表現。當然,并不能完全排除在精神病強制醫療機構中的社會化矯正之可能,如果在其中制造出一種社會化的場景,通過人為的或者擬制的建構,使得由于人身危險而不具備社區矯正條件的精神病犯罪人,接受一種人造的強制醫療機構的社會化場景,也是一種可以接受的選擇。
當然,這并不是說對精神病人的行刑社會化就放棄了社會防衛的意旨,無論對于多么開放的主權者而言,其不可能將自己的社會防衛義務完全置之不理。因此,行刑社會化并不一定針對所有的精神病犯罪人而實施,其應主要適用于那些可以通過社會化矯正同時不具有危險性或者具有較小危險性的群體。1955年聯合國第一屆預防犯罪和犯罪人處遇大會決議建議:“選擇適用開放式處遇的受刑人,其標準不是刑罰或懲處的類別,也不是刑期的長短,而是罪犯是否適應這種開放制度以及這種處遇是否比其他剝奪自由的形式更有利于罪犯重新適應社會,選擇工作應盡可能地在醫學、心理學檢查和社會調查的基礎上進行。”也就是說,開放性絕不是無條件的、無限的開放,而是一種有選擇的、有限的開放[13]。當然,在一定范圍內對精神病犯罪人的社會化開放治療也是西方現代國家對精神病犯罪人處分的趨勢,即將精神病犯罪人的矯正從強制醫療機構轉向社區,也即從強調精神病犯罪人的生理和心理向著重視精神病犯罪人的生理、心理與社會的全面正常發展。行刑社會化是一種擴大對精神病犯罪人矯正力量的方式,這也意味著精神病犯罪之治理從刑法到刑事政策的轉移。當然,精神病犯罪人的行刑社會化也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的,正常的、自由的社會生活處境是對精神病犯罪人最好的治療方式,而社會的參與則增加了國家對精神病犯罪人的治理張力及效率。這也是精神病犯罪人行刑社區化與強制醫療的最大區別之處。可以說,對精神病犯罪人的社區矯正是行刑社會化理論的真正實現。當然,亦不能忽視精神病犯罪人社會處遇之復雜性。因為普通犯罪人與精神病犯罪人無論在精神狀況還是矯正恢復能力方面都有區別。這需要遵守特定的精神病犯罪人矯正的規律,且需要關注社區的承受能力及反應狀況。因為精神病犯罪人的社區矯正的建立前提是社區的理解、協助及照顧。社區是精神病犯罪人矯正去機構化后的另外一個重要代替物。其實,對于精神病犯罪人的社區矯正也是對其基本人格尊重的體現。在社區進行矯正,意味著國家、社會及社區中的個體的人不再是處于精神病犯罪人的對立面,這種社區教育不再是通過手銬腳鐐等物理性措施來解決,也不是通過機械的命令——應答式的程序進行規訓,這里有的只是對精神病犯罪人的寬容、耐心及理性,這一切都意味著對精神病犯罪人的社區化矯正是在提高其人格而不是相反。由于精神病犯罪往往是精神因素的結果,因此,通過這種精神尊重或者滿足的矯正方式,往往能達致事半功倍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