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事政策論壇(第五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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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45字
- 2019-11-22 16:40:34
三、減刑中如何體現“寬嚴相濟”
(一)問題
1.職務犯罪罪犯減刑幅度偏大、間隔時間偏短、減刑頻率偏快
2002年原湖北省天門市市委書記張二江因貪污、受賄罪被湖北省高院判處有期徒刑15年,因在獄中著書立說,其所著的書被軍事科學院孫子兵法研究會評價為“對準確理解孫子兵法做出了可貴的貢獻”,于2005年11月被減刑一年,于2007年6月被減刑兩年六個月。
職務犯罪的主體是特殊主體,一般是國家工作人員,文化程度普遍較高。根據司法部1990年發布的《關于計分考核獎懲罪犯的規定》,對于罪犯的改造考核分為思想改造和勞動改造,前者滿分55分,主要是承認犯罪事實、認真學法、服從管教、積極參加政治、文化、技術學習,后者滿分45分,主要包括積極勞動、重視勞動質量、物質消耗不超過規定指標、遵守勞動紀律和安全生產規定。對于職務犯罪的犯罪分子而言,就客觀評價,其思想改造獲得滿分易如反掌,并且加分很容易,勞動改造獲得滿分也不難,還可能因為自身有專業技術,有發明創造或者技術革新而立功甚至重大立功。因此,在現有的評價體系中,職務犯罪的犯罪分子相較于其他普通罪犯而言更容易獲得減刑。司法實踐中,職務犯罪罪犯比起普通罪犯,存在減刑幅度偏大、間隔時間偏短、減刑頻率偏快的問題。[12]然而,職務犯罪的犯罪分子手握國家權力,卻沒有遵守法律法規為人民謀福利,而是為自己謀取私利,不僅僅侵害了公民的利益,還有損于國家的威嚴,因此,對于職務犯罪的減刑應當從嚴把握。
2.出現“重罪多減,輕罪少減”的失衡局面
根據2012年發布的《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有期徒刑一次減刑不超過一年,有重大立功表現的,一次減刑不超過二年,無期徒刑一般減為二十年至二十二年有期徒刑,有重大立功表現的,減為十五年至二十年有期徒刑,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后,可以減為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為二十三年有期徒刑。判處管制、拘役的罪犯,以及判決生效后剩余刑期不滿一年有期徒刑的罪犯,符合減刑條件的,可以酌情減刑,其實際執行的刑期不能少于原判刑期的二分之一。判處拘役或者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宣告緩刑的罪犯,一般不適用減刑。刑罰越重,減刑幅度越大,刑罰越輕,減刑幅度越小,甚至于不得減刑,造成了“重罪多減,輕罪少減”的失衡局面。
從減刑的幅度來看,從有期徒刑中減去一年,與無期徒刑減為二十年,這兩種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只是從確定的刑期中拿走一部分,后者是從遙遙無期的終身監禁瞬間轉變為可以期待的如期釋放。從一般立功與重大立功在減刑中的作用來看,三種情況下懸殊甚大,有期徒刑相差一年,無期徒刑最多可相差七年,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再減刑的,相差兩年。悔過表現主要著眼于較長時間的服刑表現,是從罪犯認罪、遵守監規、服從改造、參加學習等多方面加以考察得出的結論,而立功表現則具有偶然性,除了在生產、科研中進行技術創新或者有發明創造,會經過長時間的準備,其他的立功行為多半是可遇不可求,將這種極具偶然性的立功表現作為大幅減刑的重要籌碼,勢必會導致寬嚴失濟。因為被判處重性的罪犯一般是社會危害性與人身危險性均嚴重的,立功表現不足以反映罪犯在服刑期間是否改惡從善,決定遵守法律規范,以此為由大幅減刑,會導致還未改造好的重刑犯被從輕發落,而那些一貫表現良好,確實悔改的罪犯不能獲得相應的減刑。
(二)分析
“寬嚴相濟”的著眼點在于“濟”,指救濟、協調、結合,在“寬”和“嚴”這兩個原本對立的概念中尋找平衡點和結合點,實現良性互動,使其不至于走極端。減刑制度本來就是“寬”的體現,為了兼顧刑法寬容性與有效懲罰、預防犯罪目的的實現,需要“以嚴濟寬”,但這有別于上一部分所說的“嚴”,上文所述的是要以“嚴”把握“寬”的邊界,接下來要論述的是在已然設定了邊界的“寬”中,如何以“嚴”相濟,從而能夠應對當前打擊犯罪的形勢需要,實現刑罰的均衡協調。
如前所述,職務犯罪的罪犯相較于普通罪犯,更容易獲得減刑,但是,考慮到當前反腐的高壓態勢,治理腐敗犯罪關乎國家的生死存亡,不反腐就要亡黨亡國,對于職務犯罪應當堅持“嚴”的取向。《刑法修正案(九)》新增了對被判處死緩的貪污犯不得減刑,在刑法大幅削減死刑罪名的趨勢下,貪污罪作為非暴力犯罪仍然保留了死刑條款,并且進一步限制死緩的減為無期徒刑后的減刑,使得罪行嚴重的貪污犯服刑時間可以長至終身,這是職務犯罪從嚴在立法上面的反映。從司法上,對于職務犯罪從“嚴”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對“悔過表現”“立功表現”“重大立功表現”等成立減刑的條件進行嚴格解釋,從多方面予以考察;第二,用計分制對職務犯罪罪犯進行考核時,嚴格控制加分項和計分總量,對于弄虛作假等不當手段獲得加分的,應當減分;第三,嚴格把握減刑的起始時間、間隔時間和幅度。
區別對待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核心。兩個均有悔改表現或者立功表現的罪犯,充足了減刑的基本條件,如果一個是初犯,一個是累犯,對于前者,對于減刑其他條件以及減刑的幅度上可以從寬把握,而對于后者,則要重點考慮其悔罪表現,是否真誠悔過,是否賠償被害人,是否有改惡從善的決心,是否消除了再犯罪的危險,并且也應當在服刑一段時間后才開始減刑,減刑的幅度要有所限制,同樣的罪行、同樣的表現,但是由于犯罪主體的不同情況,一“寬”一“嚴”的差異便凸顯出來,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對于符合了減刑基本條件的罪犯是否決定減刑,還體現了決定減刑之后,減刑的幅度大小,在法定范圍內,減刑的期限可多可少,相對于多減,少減就是“嚴”。監獄提起的減刑建議書在陳述了犯罪事實、審判經過、充足減刑條件之后,會有一個減多少刑期的建議,法院對于減刑的幅度有自由裁量權,可以認同《減刑建議書》中的減刑建議,也可以在減刑建議的基礎上適當從寬,例如在罪犯高榮良減刑案中,高榮良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執行機關認為其確有悔改表現,建議減去有期徒刑一年四個月,法院經過審理認為,高榮良犯罪期間流竄多地作案,社會危害性大,遂決定減刑一年二個月。[13]司法解釋劃定了減刑幅度的邊界,但是對于具體個案中該減刑多少并沒有現成硬性規定,這給司法者留下了自由裁量的空間,此時,可以按照寬嚴相濟政策精神自主掌握,如本案中,法官在裁定減刑時選擇了“嚴”,它在客觀上就起到了“濟寬”的效果。
(三)建議
1.規范職務犯罪減刑的起始時間、間隔時間和頻率
2012年發布的《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中提到了被判處各刑種的罪犯的減刑起始時間、間隔時間和頻率。中共中央政法委于2014年1月 21日出臺的《關于嚴格規范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切實防止司法腐敗的意見》,里面專門提到了對包括職務犯罪在內的特定的三類犯罪的減刑起始時間、間隔時間和幅度,將有期徒刑分為十年以下和十年以上,兩者均要執行二年以上方可減刑,一次減刑不超過一年有期徒刑,區別在于兩次減刑的間隔,前者是間隔一年以上,后者是一年六個月以上。對于無期徒刑的減刑和死緩減為無期徒刑之后的減刑,有更加嚴厲的規定。前述張二江減刑案中,起始時間和間隔時間均符合要求,只是第二次減刑一次減輕兩年六個月,幅度過寬。對于職務犯罪案件減刑,法官要嚴格遵守《關于嚴格規范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切實防止司法腐敗的意見》中的減刑起始時間、間隔時間和頻率,并且要根據個案情況適當從嚴。
2.防止“重罪多減,輕罪少減”的兩極分化現象
對于符合減刑條件的重罪罪犯,法院可以酌情對其從嚴減刑,防止其實際執行時間過短,對于輕罪罪犯,如果能證明其主觀惡性較小,再犯可能性較小,并且確有悔改表現的,減刑可以適當從寬。
奚中杰因伙同他人生產并銷售鹽酸克侖特羅原粉(“瘦肉精”),于2011年8月10日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2014年4月14日,河南省平原監獄以罪犯奚中杰確有悔改表現為由,向河南省高院建議將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二十年,河南省高院開庭審理此案,認為奚中杰確有悔改表現,但是其所犯罪行嚴重,情節惡劣,社會危害性大,應從嚴控制減刑,遂裁定不予減刑。[14]
本案中奚中杰并不屬于《刑法》中所規定的被判處死緩從而限制減刑或者不得減刑的情況,其被判處無期徒刑,確有悔改表現,根據2012年發布的《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七條的規定,無期徒刑罪犯在刑罰執行期間,確有悔改表現,或者有立功表現的,服刑二年以后,可以減刑。減刑幅度為:確有悔改表現,或者有立功表現的,一般可以減為二十年以上二十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為十五年以上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奚中杰刑罰執行兩年后,因確有悔改表現,監獄建議將無期徒刑減為二十年有期徒刑,完全符合規定。但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于2010年2月8日發布的《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第34段規定,對于故意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嚴重犯罪,在依法減刑時,應當從嚴掌握。法院做出此裁定,考慮到了此犯罪危害民生的性質、嚴重的社會危害性以及在當前較為盛行,在即使符合減刑條件的情況下也裁定不予減刑,體現了區別對待,以嚴濟寬的精神。
[1] 作者簡介:夏勇,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楊新綠,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2014級博士研究生。
[2] 馬克昌:《論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定位》,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4期。劉仁文:《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研究》,載《當代法學》2008年第1期。
[3] 李婧:《最高法發布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8件典型案例》,載人民網,http://news.163.com/15/0213/16/AIBL271200014JB6.html.訪問日期:2015年10月6日。
[4] 毛一竹,唐奕佳:《張海案:關節一路買通,刑期一減再減》,載《新華每日電訊》2014年02月26日第6版。
[5] 徐盈雁,鄭赫南:《張海違法減刑案:揪出“假立功”背后的保護傘》,載《檢察日報》2015年2月12日第2版。
[6] 馬克昌:《論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定位》,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4期。
[7] 陳興良主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4頁。轉引自姜明剛:《不當立功問題研究》,載西南政法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
[8] 姜明剛:《不當立功問題研究》,載西南政法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
[9] 陳默:《“五個一律”為減刑假釋打上“陽光補丁”》,載中國法院網,http://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4/03/id/1238565.shtml.訪問日期:2015年10月6日。
[10] 代貞奎:《亟待完善減刑假釋案件三相備案審查制度》,載中國法院網,http://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4/05/id/1291016.shtml.訪問日期:2015年10月6日。
[11] 孫滿桃:《最高法發布規范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典型案例》,載http://legal.china.com.cn/2015-07/29/content_36177009.htm.訪問日期:2015年10月6日。
[12] 最高人民法院審判監督庭:《在減刑、假釋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載《人民法院報》2010年5月5日。
[13] 全國法院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信息網,罪犯高榮良減刑案,載http://www.court.gov.cn/qgfyjxjszyjwzxxxw/resources/zhuzhan/case/20151008/302167.html#caipan.訪問時間:2015年10月9日。
[14] 《最高法發布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8件典型案例》,載人民網,http://news.163.com/15/0213/16/AIBL271200014JB6.html.訪問日期:2015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