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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層式邏輯判斷還是平面式綜合判斷——德日犯罪論體系與我國傳統犯罪構成體系的比較與取舍

正如陳忠林教授所指出的那樣,人類社會的共性,決定了作為人類社會特有現象——犯罪的共性;由于人類思維規律的共性,決定了人們對處在大致相同的人類社會發展階段的犯罪認識的共性。正是由于上述共性,世界各國現行刑法關于犯罪成立基本條件的規定就基本上是一致的。縱觀世界各國的犯罪構成理論,大致都由以下四個方面的構成要素組成:第一,決定犯罪主體刑事責任能力的條件(如刑事責任年齡、精神障礙、聾啞等生理缺陷及特定身份等);第二,決定犯罪行為客觀性質的條件(如行為的手段、對象、結果等);第三,決定犯罪行為主觀方面特有內容的條件(如犯罪的故意、過失和目的、動機等);第四,決定犯罪行為社會性質的條件(即從法律角度對犯罪行為的否定性評價:在我國刑法理論中,這個條件的內容表現為犯罪客體——犯罪行為對刑法保護的社會關系的危害;在德日刑法理論中,這個條件的內容表現為對行為的“違法性”評價)。[34]因此,正像形式解釋論所主張的,形式解釋論并不反對實質判斷,其與實質解釋論的區別僅在于是否要在形式判斷與實質判斷之間形成邏輯上的位階關系一樣,德日犯罪論體系與我國傳統犯罪構成體系的根本區別也并不在于對決定犯罪成立的基本構成要素的取舍方面,而僅僅在于,在決定犯罪是否成立方面,對這些構成要素是進行從形式到實質、從客觀到主觀的分層式邏輯判斷,還是進行形式與實質相統一、主觀與客觀相統一的平面式綜合判斷。所以,在這兩類犯罪構成體系之間作出取舍的關鍵問題,就是看這兩種判斷方式在犯罪認定上何者更為合理和可行的問題。

(一)分層式邏輯判斷是否可行——對德日階層式犯罪論體系的質疑

德日的犯罪論體系在總體上盡管經歷了從古典的犯罪論體系、新古典的犯罪論體系、目的行為論的犯罪論體系到現代的新古典犯罪論體系的發展變遷,但是,不論是何種犯罪論體系,其在犯罪認定上的分層式邏輯判斷特征都是十分明顯的。其中,根據對構成要件符合性與違法性、有責性之間關系的認識不同,德日的犯罪論體系大體上可以表現為以下幾種(幾類)階層形式:

第一,建立在行為構成要件說基礎上的三階層犯罪論體系。行為構成要件說是一種主張切斷構成要件符合性與違法性、有責性之間關系的觀點。這一學說的創始者是德國學者貝林。貝林認為,構成要件是與法的價值判斷相分離的、純粹形式的、記述的、價值中立的行為類型。所以,貝林的構成要件,不包含主觀的、規范的要素,也與違法性沒有關系。[35]同時,由于貝林認為違法是客觀的,責任是主觀的,所以他排斥從主觀方面認識違法的主觀違法論,認為在責任問題產生之前必須首先確定違法問題。[36]據此,便順理成章地產生了典型的“構成要件符合性—違法性—有責性”的三階層犯罪論體系,即在犯罪認定上先判斷行為是否在形式上符合法律規定的構成要件,而后再判斷這一行為是否具有實質的違法性,最后再判斷是否可將這一違法行為歸責于行為人。

第二,建立在違法類型說基礎之上的兩層次或多層次犯罪論體系。違法類型說是一種將構成要件作為違法類型來考慮的學說。根據其代表人物麥茲格的觀點,違法意指對法益的侵害或者威脅(法益侵害的危險)。構成要件則是從眾多的行為中,將值得作為犯罪給予特別處罰的類型性的法益侵害與威脅,以法的形式規定下來的東西。在此意義上說,構成要件是違法行為的類型,是違法性的存在根據。這一學說從實質性、價值性上理解構成要件,認為在構成要件的判斷中,必須考慮實質的違法性。因此,只要是作為違法性基礎的事實,主觀的要素也好,規范的要素也好,都包含在構成要件之內。[37]違法類型說在當前可以說是大陸法系刑法理論的通說。在這一學說之下,便產生了“違法—責任”的兩層次犯罪論體系,即把構成要件符合性與違法性合為一體,先從實質違法性的角度對構成要件加以判斷,將實質上不值得處罰的行為排除在外,而后再進行責任判斷,以最終完成對犯罪的認定。我國學者張明楷教授便采用了這一犯罪論體系。[38]同時,也有學者將違法性阻卻事由與責任阻卻事由從違法性判斷與有責性判斷中分離出來進行獨立判斷,從而在形式上便形成了多層次的犯罪論體系。如前田雅英教授采用的犯罪論體系為:客觀的構成要件—主觀的構成要件要素—違法性阻卻事由—責任阻卻事由;平野龍一教授在《刑法概說》中采取的犯罪論體系則是:構成要件該當行為—違法阻卻事由—責任要件—責任阻卻事由。[39]但實際上,這里的兩層次與多層次只具有形式上的差別。

第三,建立在違法有責類型說基礎之上的兩層次或三層次犯罪論體系。違法有責類型說是一種將構成要件作為違法有責類型的學說。其代表人物小野清一郎認為,犯罪的實體是違法性質的行為,并且是在實施該行為的行為人那里具有道義責任的行為,屬于違法且有責行為的類型。其所以具備可罰性,是因為它是特殊性的,已被刑法分則相應條款規定了的。這種被刑法分則相應條款規定的特殊的、類型性違法的有責行為,即是構成要件。因此,構成要件是違法類型,又是責任類型,是違法有責行為的類型,又是其法律的定型。在此意義上,它是不法(行為)類型,又是犯罪類型,并且不是單純將違法性類型化,而是同時也將道義責任類型化。小野清一郎還進一步舉例說明,“殺人罪和傷害致死罪,明顯地屬于兩種構成要件,它們的區別不就是在于責任類型的差異嗎?我不理解新構成要件論者為什么把違法性與構成要件合而為一,卻把責任置于構成要件之外”。[40]據此,他認為,“將違法性與道義責任分別開來,屬于理論性的工作,實際上這兩種評價是作為一個整體同時進行的”。[41]然而,以小野清一郎為代表的不少學者在主張違法有責類型說的同時,依然意圖維持“構成要件符合性—違法性—有責性”三階層的犯罪論體系構造。但是,在將構成要件作為違法有責類型的情況下,構成要件實際上已經承擔了對違法及責任的部分甚至對犯罪的全部評價功能(在沒有違法阻卻事由和責任阻卻事由的情況下),如果繼續堅持這種傳統的三階層體系構造,必然導致問題和矛盾,換言之,傳統的三階層犯罪論體系在違法有責類型的構成要件論之下實際上并不能得到維持。[42]實際上,在承認犯罪構成消極成立要件的情況下,依據違法有責類型說構建的犯罪論體系必然會發展為“構成要件符合性—犯罪成立阻卻事由”的兩層次構造[43],或者“構成要件符合性—違法阻卻事由—責任阻卻事由”的三層次構造(二者的差別仍然只是形式上的)。這種犯罪論體系實質上是主張對犯罪的成立要從正反兩個層面加以判斷。

在以上犯罪論體系中,建立在行為構成要件說基礎上的古典三階層犯罪論體系明顯體現了其在犯罪認定上的從形式到實質、從客觀到主觀的判斷方式。然而,從大家都已耳熟能詳的德日犯罪論體系的發展歷程來看,這一理論體系不但在產生伊始就很少有支持者[44],而且隨著邁耶、麥茲格等人對構成要件中規范性要素與主觀性要素的發現,[45]這一體系事實上就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動搖。規范性要素的提出,使構成要件由中性無色的抽象類型變為含有評價要素的價值系統;主觀違法性要素的提出,使構成要件不再是純客觀的了,而是兼具主觀含義。最終,構成要件與違法性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構成要件不再被視為對外界事件價值自由的描述,而是被看作立法者對該犯罪類型特有的行為的不法內容的特征進行概括的輔助手段。因此構成要件轉變為對相關犯罪類型具有違法性典型要素的總體概念意義上的不法構成要件。從而,麥茲格關于構成要件是違法類型的見解最終成為大陸法系刑法學界的通說。[46]實際上,由于這一體系在犯罪認定上存在內在沖突,其在司法實踐中也是行不通的。按照這一體系在犯罪判斷上的三階段論,構成要件符合性是認定違法性和有責性的事實依據,行為只要符合構成要件,原則上就可以積極地推定其具有違法性和有責性,而在違法性和有責性的階段上,只要消極地探討什么樣的行為不是違法行為和有責行為(即違法阻卻事由與責任阻卻事由)就夠了。但是,按照這一體系,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又是形式的、一般性的判斷,不應當帶有價值判斷的色彩。因此,這也就意味著,在尚未說明什么是違法和有責之前,就說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是違法、有責行為。這樣,在違法和有責這種本屬價值判斷的問題上,豈不是存在著先入為主的嫌疑嗎?而且,因為在違法性和有責性的問題上,主要考慮出罪條件即什么樣的行為不違法和沒有責任,而不是積極探討什么樣的行為違法、有責即入罪條件,那么,違法性的程度和責任程度之類的問題,就更無從談起了。[47]這樣,將盜竊他人一支鉛筆、一張紙的行為也作為犯罪處理的情況出現,也就并不稀奇了。因此,也難怪羅克辛教授會指責道:在某些犯罪領域,這一體系不能說沒有導致犯罪率的升高。[48]而在此情況之下,這一體系所謂的人權保障功能究竟在哪里,恐怕也是更加令人質疑的。

而建立在違法類型說基礎之上的兩層次或多層次犯罪論體系,則明顯體現了其在犯罪認定上從客觀到主觀的判斷方式。這一判斷方式的基本理論依據便是:違法是客觀的,而責任是主觀的。但問題在于,這里的客觀與主觀是否能夠在判斷邏輯上進行截然的區分?單就故意這種明顯的主觀性要素來講,由于各學者的認識不同,其在犯罪論體系中的地位實際上也是變動不居的。最初,故意被理解為與過失相并列的主觀要素,屬于責任論的范疇。但隨著主觀的違法要素被發現以及根據目的行為論而展開的人的不法論的興起,不少學者認為故意是一種主觀的違法要素即構成要件要素,于是,故意被前移至構成要件階段。這種作為構成要件要素的故意被稱為“構成要件的故意”。此外,一些學者一方面承認構成要件的故意,另一方面也承認在責任階段“作為責任要素的故意”。這就是所謂的“二重的故意”的學說。[49]由此,我們不得不反思,對故意這一主觀性要素究竟應當在客觀違法層面判斷,還是應當在主觀責任層面判斷?事實上,在大陸法系刑法理論內部,這一爭論也注定是沒有結果的。但這一點卻恰恰反映了大陸法系在犯罪論領域唯體系論的固有缺陷。對此,正如羅克辛教授所指出的,“……人們可以將過去幾十年里的犯罪論發展史描繪成:犯罪要素在體系的不同階層里旅行。相反……我們所觀察到的總是,每個犯罪類型下面的整體事實的發生(Geschehen)”。[50]其實,任何犯罪論體系的構建無非都是為了實現一個根本目的,即合理的適用刑罰。所以,一個合理的犯罪論體系必須要具有這樣一種基本功能,即把真正值得適用刑罰的行為認定為犯罪,而將不值得適用刑罰的行為排除在犯罪之外。而堅持先客觀后主觀判斷方式的“違法—責任”雙層次犯罪論體系能否合理實現這一任務,則是令人懷疑的。盡管主張實質解釋論的張明楷教授也認為,對違法構成要件的解釋,必須使行為的違法性達到值得科處刑罰的程度;對責任構成要件的解釋,必須使行為的有責性達到值得科處刑罰的程度。[51]但是,脫離主觀責任形式的客觀違法判斷真的能將不值得處罰的行為排除在外嗎?例如,在我國刑法中,濫用職權罪與玩忽職守罪所要求的客觀危害結果是不同的,而這兩種犯罪的客觀行為又多有雷同。如果不考慮主觀責任形式,如何僅在客觀違法層面就將不值得處罰的行為合理排除?而對主觀責任程度的考量,又怎能脫離客觀的違法行為?又如,對一個明顯不具有主觀責任能力的7歲兒童實施的傷害或殺人行為,我們是否還有必要先對其客觀行為進行實質違法性的考量?這一切的荒謬事實上皆源于,人們試圖以一種自然實證主義的思維方式去看待人類本來不可割裂的主客觀相統一的社會實踐行為,其結局是可想而知的。[52]

而建立在違法責任類型說基礎之上的犯罪論體系,由于基本上實現了對行為主客觀相統一的綜合評價,因而是比較合理的。但是,其將違法阻卻事由與責任阻卻事由作為獨立的評價層次的做法,卻是違反人的基本思維邏輯的。因為我們不可能在正面肯定行為具有實質違法性的同時,卻不從反面考量其違法性阻卻事由;也不可能在正面肯定行為人具有有責性的同時,卻不從反面考量其責任阻卻事由。事實上,對于德日的犯罪論體系,西原春夫教授在觀察其發展演變的基礎上已經給出了結論:構成要件論發展的歷史實際上也正是構成要件論崩潰的歷史。筆者認為,西原春夫教授的結論可謂一語中的,但在此毋寧說是構成要件論崩潰的歷史,倒不如說是其從形式到實質、從客觀到主觀的分層式犯罪認定方式崩潰的歷史。

(二)我國傳統的四要件綜合判斷式犯罪構成體系的合理性

我國傳統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是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直接從蘇聯引進的,這是一個基本的歷史事實。但是,蘇聯的犯罪構成體系又是在改造以德日為代表的大陸法系的犯罪構成論的基礎之上形成的,而且這一改造也并不是盲目的政治沖動的產物,而是在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指導下,經過審慎思考和反復論辯形成的理論精華。因此,這一犯罪構成體系不僅具有認識論上的優越性,而且其在產生伊始就已經體現出力圖克服德日犯罪論體系在犯罪認定上將客觀與主觀、形式與實質人為地加以割裂的弊端。

具體來講,我國的犯罪構成體系在犯罪認定方式上鮮明地體現出平面式綜合判斷的特征。在這一犯罪構成體系之下,犯罪的成立條件雖然在一個平面上被形式地劃分為客體、客觀、主體、主觀四個方面,但這四個方面并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體現為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存俱存、一損俱損的關系。例如,作為犯罪構成主觀要件的行為人的認識狀況和控制狀況實際上是犯罪主體要件認識能力和控制能力的具體化,犯罪的客觀要件則是犯罪主觀要件的現實化和客觀化。而犯罪構成的客體要件,因其作為犯罪主體認識、作用的對象而存在,因而它是犯罪主體的對象化。正是這種彼此反映或包含的關系,決定了一方面的要件不存在,其他方面的要件也就根本不可能存在。因而,在犯罪的認定上,事實上是不可能將這些主客觀條件加以割裂而分別考慮的,因為在不考慮其他方面條件的情況下,我們很難說會對其中一方面的條件形成準確的認識。[53]所以,在犯罪的認定上堅持主客觀要件的相互統一,是我國犯罪構成體系的基本特點之一。

另外,我國四要件的犯罪構成體系又是形式與實質的統一。之所以說它具有形式性,是因為它表明了認定犯罪的法律模式是什么,有哪幾個條件;它從總體上告訴人們在認定形形色色的犯罪時所依據的大致標準是什么,從而不至于迷失在犯罪行為林林總總的事實之中。而且,這些條件又都通過刑法總則或者分則的條文予以了法定化。而之所以說它又是實質的,是因為這四個要件都是以社會危害性為基礎的,都是反映社會危害性的法律標準,只有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才可能符合犯罪構成的四個要件。最后,法律形式的構成與社會實質的構成在相互統一的基礎上融合為我國的犯罪構成體系。[54]概言之,我國犯罪構成體系的形式性僅體現在其作為犯罪認定的法律模式或條件方面,而作為這些條件的具體內容則都是實質性的。這在根本上是與我國刑事制裁的范圍密切相關的。我國在對違法行為的制裁上明確區分了刑事處罰與行政處罰,只有那些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才可能被納入刑事處罰的范圍。所以,我國1997年《刑法》才會在第13條對犯罪的概念作出如下規定:“一切危害國家主權、領土完整和安全……以及其他危害社會的行為,依照法律應當受刑罰處罰的,都是犯罪,但是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而我國的犯罪構成又是犯罪成立的全部條件的有機統一[55],所以,作為犯罪本質屬性的相當嚴重程度的社會危害性,在法律上必然是由犯罪構成諸方面要件的有機統一所具體體現出來的。因此,我國犯罪構成各個方面的要件事實上都在不同程度上承載著這種社會危害性的“量”。這也就同時決定了,在對我國犯罪構成各方面要件的認定上,不可能只是一種單純的形式判斷。例如,我國刑法分則對許多犯罪不僅規定了其具體的客觀行為方式,而且還同時規定,只有造成“嚴重后果”或“嚴重損失”的,才能作為犯罪處理。而對于這里的“嚴重后果”或“嚴重損失”究竟是指什么,則必須要從社會危害性的角度進行實質判斷。同時,刑法分則還將“情節惡劣”或“情節嚴重”作為一些犯罪成立的限制條件,而對于何為“情節惡劣”或“情節嚴重”,則不僅要從客觀方面進行實質判斷,而且還應當從主觀方面進行實質判斷。而其他一些犯罪盡管不存在以上類似的規定,但基于《刑法》第13條“但書”的存在,在司法實踐中對其從主客觀方面進行實質判斷,事實上也是必需的。

總之,從犯罪主客觀要件天然的不可分離性以及我國刑事制裁體系的具體特點來看,我國堅持主客觀相統一、形式與實質相統一的四要件綜合判斷式犯罪構成體系,不但在理論上是合理的,而且在實踐中也是切實可行的。但是,在此依然有兩個問題必須予以澄清。一方面,筆者并不反對查獲犯罪是一個從客觀到主觀的過程,但這只是一種偵查邏輯的反映。對犯罪的司法認定是建立在犯罪事實已經查清的基礎之上的,在此我們重點關注的實際上應當是如何去合理地說明犯罪,即如何去判斷行為人的整體行為事實真正符合了刑法對某種犯罪的規定,而不是去說明這一犯罪是如何被查獲的。另一方面,筆者也并不反對對犯罪行為進行實質判斷的前提是應當維護法律規定最基本的形式理性。但是,問題在于,如果脫離了實質判斷,我們還能對法律的形式規定作出合理的說明嗎?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國1997年《刑法》第236條規定,以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強奸婦女的,構成強奸罪。在此姑且不考慮《刑法》第13條“但書”的規定,如果不從社會危害性甚至行為人主觀方面的角度對“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作出實質性的解釋,我們是否一定會得出行為人某種強行與婦女性交的事實符合強奸罪形式規定的結論?而即便得出了這種結論,其中合理的成分究竟又有多少?相反,這一例證恰恰說明了形式判斷與實質判斷事實上是不可能被人為割裂的,法律的形式規定與對其進行的實質解釋之間本身就存在一種水乳交融的關系。


[1] 王志祥與敦寧合著,原載《現代法學》2012年第2期。

[2] 陳興良:《形式解釋論的再宣示》,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3] 參見梁根林:《罪刑法定視域中的刑法適用解釋》,載《中國法學》2004年第3期。我國還有其他學者也同樣持此觀點,如周洪波博士等認為,“形式的刑法解釋以規范治理為目標,根據立法者的意圖解釋刑法;實質的刑法解釋以處罰必要為目標,根據業已變化的事實解釋刑法”。參見周洪波、彭文華:《形式的刑法解釋之提倡及其方法論》,載《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這一觀點在實質上同樣將形式解釋論與實質解釋論分別等同于主觀解釋論與客觀解釋論。

[4] 陳興良:《形式解釋論的再宣示》,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5] 李立眾、吳學斌:《刑法新思潮——張明楷教授學術觀點探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頁。

[6]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研究中的十關系論》,載《政法論壇》2006年第2期。

[7] 參見張明楷:《實質解釋論的再提倡》,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8] 參見劉艷紅:《實質的犯罪論體系之提倡》,載《政法論壇》2010年第4期。

[9] 參見蘇彩霞:《實質的刑法解釋論之確立與展開》,載《法學研究》2007年第2期。

[10] 參見陳興良:《形式與實質的關系:刑法學的反思性檢討》,載《法學研究》2008年第6期。

[11] 參見陳興良:《形式解釋論的再宣示》,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12] 參見歐陽本祺:《走出刑法形式解釋與實質解釋的迷思》,載《環球法律評論》2010年第5期。

[13] 例如,倡導實質解釋論的張明楷教授指出,實質解釋論并非主張超出構成要件的范圍進行實質的考慮。在實行罪刑法定主義的時代,恐怕沒有人會主張罪刑擅斷。形式解釋論斷言實質解釋論違反罪刑法定原則,或許出于偏見,也許基于誤解。參見張明楷:《實質解釋論的再提倡》,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而倡導形式解釋論的陳興良教授也指出,在某些實質解釋論者的論域中,往往把形式解釋論視為法條主義,即只是根據法律文本的字面含義,甚至是通常含義對刑法進行形式的、機械的解釋,因而形式解釋論不要實質標準,不要實質正義。這種觀點把形式解釋論與實質解釋論之爭描述為要不要實質判斷之爭,這是對形式解釋論的一種誤解,甚或是一種虛構。參見陳興良:《形式解釋論的再宣示》,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14] 參見周詳:《建立一座法律解釋論的“通天塔”——對實質的刑法解釋論的反思》,載陳興良主編:《刑事法評論》第26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8~59頁。

[15] 事實上,在我國倡導實質解釋論或實質刑法觀的學者相對而言居于多數,而倡導形式解釋論或形式刑法觀的學者,在陳興良教授之后,除鄧子濱博士外,應當說是缺乏有力推進者的。參見胡月軍:《簡評實質刑法觀與形式刑法觀之爭》,載《中國圖書評論》2010年第9期。

[16] 張明楷教授明確倡導,對刑法的解釋不能采取主觀解釋論,只能采取客觀解釋論。參見張明楷:《罪刑法定與刑法解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頁。而陳興良教授也曾明確指出,“……在刑法解釋的立場上,我是主張客觀解釋論的。但在刑法解釋的限度上,我又是主張形式解釋論的,兩者并不相悖”。參見陳興良:《形式解釋論的再宣示》,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17] 參見劉艷紅:《走向實質解釋的刑法學——刑法方法論的發端、發展與發達》,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5期。

[18] 筆者此處所說的綜合判斷式的犯罪構成體系既包括我國傳統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也包括大陸法系將構成要件符合性與違法性或有責性進行一體評價的犯罪論體系。

[19] 參見蘇彩霞:《實質的刑法解釋論之確立與展開》,載《法學研究》2007年第2期。

[20] 參見劉艷紅:《走向實質的刑法解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19頁;蘇彩霞:《實質的刑法解釋論之確立與展開》,載《法學研究》2007年第2期。

[21] 參見張明楷:《刑法的基本立場》,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95~127頁。

[22]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3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頁。

[23] 參見張明楷:《實質解釋論的再提倡》,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24] 參見陳興良:《形式解釋論的再宣示》,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25] 陳興良:《犯罪構成論:從四要件到三階層——一個學術史的考察》,載《中外法學》2010年第1期。

[26] 陳興良:《刑法學:向死而生》,載《法律科學》2010年第1期。

[27] 參見陳興良:《形式解釋論與實質解釋論:事實與理念之展開》,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11年第2期。

[28] 參見鄧子濱:《中國實質刑法觀批判》,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288~313頁。

[29] 此處的刑法解釋主要是指刑法適用解釋。因為在筆者看來,刑法立法解釋只不過是對刑法條文的進一步說明而已,其在實質上仍然屬于刑事立法的范疇。

[30] 參見陳金釗等:《法律解釋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

[31] 參見孔祥俊:《法律方法論(第二卷)法律解釋的理念與方法》,人民法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504頁。

[32] 當然也可能包括一些具體的量刑情節如主犯、從犯、自首、坦白等的判定問題。但這些情節的認定一般都是建立在對行為人準確定罪的基礎之上的。

[33] 參見陳興良:《教唆或者幫助他人自殺行為之定性研究——邵建國案分析》,載《浙江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

[34] 參見陳忠林:《現行犯罪構成理論共性比較》,載《現代法學》2010年第1期。

[35] 參見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第2版),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頁。

[36] 參見李潔等:《犯罪構成的解構與結構》,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8頁。

[37] 參見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第2版),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5頁。

[38]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3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頁。

[39] 參見張明楷:《實質解釋論的再提倡》,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40] [日]小野清一郎:《犯罪構成要件理論》,王泰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9頁。

[41] [日]小野清一郎:《犯罪構成要件理論》,王泰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頁。

[42] 緱澤昆:《構成要件論的發展與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的當代異化》,載趙秉志主編:《刑法論叢》第20卷,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頁。

[43] 如大谷實教授采取的犯罪論體系便是:構成要件該當性(包括客觀的構成要件要素與主觀的構成要件要素)——犯罪成立阻卻事由(分為違法阻卻事由與責任阻卻事由)。(參見張明楷:《實質解釋論的再提倡》,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44] 貝林關于構成要件的見解不但在德國并沒有產生支持者,而且也沒有再次出現過同樣的見解。參見[日]西原春夫:《構成要件的概念與構成要件的理論》,陳家林譯,載《法律科學》2007年第5期。

[45] 具體內容可參見劉艷紅:《實質刑法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159頁。

[46] 參見劉艷紅:《實質的犯罪論體系之提倡》,載《政法論壇》2010年第4期。

[47] 參見黎宏:《我國犯罪構成體系不必重構》,載《法學研究》2006年第1期。

[48] 參見[德]克勞斯·羅克辛:《刑事政策與刑法體系》(第2版),蔡桂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頁。

[49] 參見馬克昌:《外國刑法學總論》(大陸法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頁。

[50] [德]克勞斯·羅克辛:《刑事政策與刑法體系》(第2版),蔡桂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1頁。

[51] 參見張明楷:《實質解釋論的再提倡》,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4期。

[52] 馬克思早已指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特點是:對事物、現實、感性,只是從客觀的或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觀方面去理解。”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頁。馬克思這段對舊唯物主義的客觀評價,實際上也可用于對德日犯罪論體系根本缺陷的評價——脫離人的主觀方面對人的客觀行為所做的評價往往難以得出正確的結論。

[53] 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我們否認每一構成要件只是說明了一種犯罪行為特殊本質的一個方面,也不能理解為我們可以用某一犯罪構成要件的研究來代表我們對其他構成要件的分析。我們想強調的是:任何一個犯罪構成要件都和其他要件乃至整個構成存在著內在的必然聯系,只有在正確理解犯罪構成各要件之間的辯證關系的前提下,才可能把握各構成要件的實質,并從根本上克服犯罪構成和犯罪實質相脫離、犯罪構成內部各要件相互脫離等現有犯罪構成理論存在的缺陷。參見陳忠林:《刑法散得集》,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68頁。

[54] 參見劉艷紅:《走向實質的刑法解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8頁。

[55] 我國的“犯罪構成”一詞,是在犯罪成立全體要件的意義上使用的,行為符合犯罪構成是成立犯罪的唯一根據。其與以德日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刑法理論中的“構成要件符合性”的根本區別就在于前者是犯罪成立的全部要件,而后者只是犯罪成立的條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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